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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次傷心的機會(4)

  崔嫣總以為愛是她能給曾斐的最好的東西,也是她擁有最多的東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她居然忘了一點,太泛濫的東西就會變得廉價。她的愛在曾斐看來便是如此。


  自作孽不可活。


  「還不走,還沒『愛夠』?」曾斐站起來,繞過她走向浴室。


  崔嫣眼睛紅了,暗暗捏緊了手,忽然問道:「當年我媽媽說愛你的時候,你也是這麼對她的?」


  曾斐停下了腳步。


  這是他們之間的禁忌。縱使曾斐再任由崔嫣撒野,她也鮮少敢主動觸及他的痛處。過去的人、過去的事已成舊傷,揭開疤痕只會讓大家都疼,這不划算。可如今她不管了,她的難過困在心裡,上不去,下不來,說出口又成無病呻吟,她要他也嘗嘗這滋味。她現在多少明白了一點媽媽的心情。所有的心思,那個人恍然不覺,只因在他心中這些根本就不重要。


  曾斐背對著崔嫣說:「我和你媽媽沒有這種事。」


  他的語氣是平靜的、剋制的,讓崔嫣更想戳破他的偽裝。


  「是她沒親口對你說過,還是你假裝不知道?也是,我媽不像我,總是把那個字掛在嘴邊。」


  「你說這些有意思?」曾斐冷冷地回頭面對崔嫣。


  崔嫣自顧道:「我記得媽媽說過,女人一輩子最多最多只能傷心三次,然後心就淡了,死了……她死的時候難道不是傷透了心?你不問我是哪三次?」


  曾斐的眼神益發兇狠,但他沒有立刻讓崔嫣「滾」,崔嫣知道了,他不是不在乎。


  「第一次,是為了我的渾蛋生父,十八歲搞大了她的肚子就沒影了。第二次,是因為崔叔叔,她一直認為崔叔叔出事她脫不了干係。第三次為誰……還用我說嗎……」


  「你知道什麼!」


  「我當然知道……你把她當『親人』,就像對我一樣。」崔嫣苦澀一笑,「曾斐,別讓我三次都是為你。」


  她說完走出了他的房間。


  曾斐把自己關在浴室里,讓水流狠狠沖刷著身體。


  「第三次為誰……還用我說嗎?」


  是誰教崔嫣說這些話的?她瞎編出來氣他?還是靜琳當真那樣說過?

  靜琳和她女兒太不一樣,相比崔嫣,她更內向寡言,什麼都放在心裡。她什麼都沒對曾斐說過,至少從未親口訴說,所以那時的他也就心安理得當作不知。


  曾斐出生不久,父親外調任職,姐姐在外婆家生活,媽媽要上班,他是在保姆身邊長大的。媽媽工作忙時,甚至會允許保姆阿姨把他帶回自己的家,他還曾錯以為自己真的是保姆的孩子,讓靜琳帶著他做遊戲,口口聲聲喊著「姐姐」。


  他最早的記憶是他穿著厚重的棉襖,追在「琳姐姐」身後想摸她辮子上的蝴蝶結,左腳踩到右腳,摔了一跤嗷嗷地哭。阿姨大聲責罵靜琳,說出了事她可擔不起責任,靜琳垂著頭一言不發。


  後來他上了初中,學校門口,靜琳拎著他愛吃的酥肉等在那裡。同學們問:「曾斐,你到底有幾個姐姐?」曾斐紅著臉說:「她不是我姐,是保姆的女兒。」靜琳把酥肉交到他手裡就走了,什麼都沒說。


  再後來家裡換了保姆,他和靜琳便疏遠了。偶爾從媽媽嘴裡聽說她的近況,無非說她成績不好,早早地和社會上的不良分子混在一起,好好的姑娘算是毀了。再見她的時候,他剛考上重點高中,拿著錄取通知書走在回家的路上,遠遠地看到她迎面走來,挺著一個巨大的肚子。曾斐驚愕得什麼都忘了,唯一忘不了的是靜琳由紅轉白的臉色。她的嘴角顫抖著,說不清是羞恥,還是苦澀。


  二十五歲,曾斐參與了當年最大規模的掃黃。夜總會裡,他走過那一排抱著頭、衣著裸露的年輕女人,其中有一個獃獃地抬頭看著他,他滿臉不耐地呵斥,讓她蹲下去,卻在片刻之後透過大濃妝認出了曾經的那張臉。他把她保了出去,說:「別干這個了,我給你錢。」靜琳沉默著搖了搖頭。


  二十八歲,曾斐是同批入隊的人里最被看好的一個,前途不可限量。上頭允諾,只要他再次立功,就可獲破格提拔。他這個年紀要是坐上那個位子,今後成就超過他家老頭子也未可知。這一次是他主動走進靜琳的生活,那時她已不是他的「琳姐姐」,而是掃黃打黑重點打擊對象崔克儉身邊最親密的女人。每一次他去找她,她都像孩子一樣高興。她還是不喜歡說話,最多他問一句,她就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與他興趣無關的話題她只說過寥寥幾句——崔克儉對她們母女很好,她讓女兒跟了他的姓。


  崔克儉東窗事發,不久后死於非命。曾斐把他的所有的場子連根端起。這場抓捕用了最小的代價大獲全勝,曾斐得到了預期的提拔,一時風頭無兩。可是他沒有意料中的春風滿面,幾乎每天下班后,他都會放心不下地陪在靜琳身邊。他苦口婆心地跟她講道理,講法律,講自己的難處。她靜靜地聽著,從未反駁,然後她靜靜地消耗了自己剩餘的生機……


  在太平間和崔嫣一起掀開靜琳身上的白布時,曾斐看著她一身的針眼,狠狠地在她冰冷如石的臉上扇了一巴掌,下一個巴掌他給了自己,那一巴掌是如此之痛,痛得他在崔嫣面前淚流滿面。


  曾斐很少願意想起靜琳最後乾癟脫形的樣子。那時上頭給他的各種表彰不斷,別人的羨慕和溢美之詞如潮水一般,他父親在外也欣慰地說「後生可畏,後繼有人」。然而在鮮花和掌聲背後,那張臉時時都盤旋在他腦海中,無論在清醒時還是夢境里,無論他是否抗拒。他終於辭了公職,把崔嫣帶著身邊,呵護著靜琳留給他的唯一的一部分,她最好的一部分。他最大的滿足就是看著崔嫣一天天變得飽滿而快樂的臉,那張臉青春張揚,朝氣蓬勃,會讓他忘卻死亡和醜陋。


  崔嫣填滿了曾斐的生活,就好似現在她用過的浴液氣息填滿了他的呼吸和胸腔。這浴液是崔嫣買的,放在曾斐的房間,一如他許許多多的私人物品都經過了她的手。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固定的女伴,崔嫣無形之中早已扮演了這個家女主人的角色。


  曾斐暗罵「邪門」。這浴液他平時也用,可他記得味道分明是不一樣的,絕沒有此刻的濃烈、輕佻……和甜膩,讓他頭昏目眩。他試圖把淋浴的水溫調低,用力一扳水龍頭的開關才知已開到了盡頭。


  水流聲中,似乎有人在他耳邊細語:「阿斐,我冷……」


  這是靜琳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幼年時,他非要去水庫游泳,險些溺斃,靜琳拚死把他撈了起來,他沒事了,她患上了漫長的一場傷風,病重時,她也曾這樣說過。


  他彷彿再一次面臨溺斃的邊緣。這一次誰撈他上岸?


  他用力甩頭,大口大口地呼吸,一度讓他厭惡的甜膩成了他的救命良藥。


  另一張面孔、另一個聲音驅散了方才的陰寒。然而護在他心口的這個聲音分明也是悲傷的。


  她說:「曾斐,別讓我三次傷心都是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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