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淑芬氣得直跺腳:「那你就割吧,你想割多少割多少!」說完一扭頭跑了回來。
五福看她不住地抹眼淚,倒還想得開,勸慰道:「她不當你妹妹你也別當她是姐姐了。這樣更好,也省得我們費力氣。」說完,彎下腰繼續割麥子。
淑華從小就隨大人在田裡做事,對自家的每一塊地都非常熟悉。她家這塊土地多少畝,總計多少畦子,她的那份地佔多少畦子,她只用眼晴一瞄,心裡就有數了。
她告訴同來的那三個男人:「咱們照著六畦半割,從頭開始,你們三個割,我捆麥個子,到時候裝車方便。」
於是四個人又打著驢車往另一頭去,然後卸下驢車,驢低頭吃草,他們四人開始忙活起來。
淑芬氣得直翻白眼,卻別無他法,冷著一張臉,象跟麥子賭氣似的,大幅度地揮著鐮刀,把麥子割得東一拉西一綹的。掉在地上的麥穗子也懶得撿起來,而是用腳狠狠地踩到地里去,把五福心疼得不住巴嗒著嘴。
到了中午,淑芬招呼五福回家吃飯。五福傻呼呼地問:「要不要喊你姐一起回去吃飯?」
淑芬瞪了五福一眼,惡狠狠地說:「有那工夫,我還不如把飯喂狗呢!」
等他們走遠了,我媽連連搖頭:「做的什麼孽喲!」
麥地里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和我媽也餓了,便收工回家。這才發現,收麥子的時候,我的雙臂不但染上了一層黑黑的「麥丹」,也被麥芒刺出一條條紅紅的划痕。小麥雖然很漂亮,但它的麥穗外面,卻有一層薄薄的、黑黑的東西,我們把這層東西叫「麥丹」。我雙臂上的「麥丹」還沒有洗凈,划痕還沒有癒合,又很快到插秧的時候了。
海鷗上初三,正緊張地準備中考,所以今年沒有放忙假。媽媽有關節炎,割麥子還行,但一下水插秧,關節炎準會犯。我不在家時,她都是等我舅我姨他們忙完了再請他們過來幫心,但現在我在家了,就不好再麻煩別人了。所以幾分稻田,都是我一個人插秧。
插秧的時候,小半截腿浸在布滿麥茬的泥水裡,頭頂是熾熱的太陽。雙腿、雙手在泥水裡泡久了,再被太陽暴晒,皮膚先是發紅,然後發白,最後一層層的皮往上脫。剛脫了老皮的皮膚,經太陽一曬,更是生生地疼。
我從小就怕軟體小動物,別的軟體小動物都還有可能躲避,可是稻田地里的螞蝗,卻是避之不及。記得我第一次下水學插秧,感覺小腿肚一疼,抬起腿來一看,一條小拇指長的螞蝗正死死叮著我的小腿肚子,黑黃的身子還不停蠕動著。當時就嚇得我哇哇大哭。幸好爸爸趕來,一巴掌拍掉了。
可怕什麼來什麼,我剛下水田不久,就感覺小腿肚子上傳來一陣疼痛。剛開始時,象蚊子咬了一下,不覺得太疼。我原以為也不過是小蟲子咬的,並沒有放在心上,可那小蟲子卻越咬越緊,越來越痛。我把腿抬到田埂上一看,卻是一條身子肥胖的螞蝗叮在我腿上。被它叮咬的地方,竟滲出一縷縷的血跡來。
這次,再沒有爸爸幫我拍打了,媽媽也正在遠處的田頭整理稻秧。我的腿越來越疼,軟軟的、肥胖的螞蝗讓我頭皮發麻。
正在旁邊地里插身的淑芬也看到了,她大喊:「海燕,你腿上有螞蝗,快打啊。」
我好害怕,那條腿都不敢動了,戰戰兢兢地說:「我,我不敢打。是不是等它喝飽血了,就會自己主動鬆開我的腿了?」
五福半真半假說:「才不會鬆開呢。螞蝗如果不打掉的話,它有可能鑽進人的皮膚,說不定還會鑽進你腦袋裡呢。」
這真是恐怖!情急之中,我硬著頭,忍住對軟體小動物的噁心,猛地扯住螞蝗的後半截身子,拚命往下拉。可那螞蝗彷彿長在我腿上一樣,怎麼也扯不下來。淑芬大笑:「誰叫你扯啦?快用手打啊,螞蝗只能打的,再不打,真的要鑽你腦袋裡去了。」
我連忙放開手,閉上眼晴,猛地一個巴掌拍下去,大約是吸得太緊了,連拍了兩大巴掌,螞蝗才掉下去。我怕它再來叮我,趕緊找了一根小樹枝,將它挑到了田埂上。
在灼熱的陽光的照耀下,螞蝗在田埂上不停地跳躍,但它跳躍的幅度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很快就不動了。我忽然感覺得悲天憐人,再怎麼說,那也是一條生命啊。但沒辦法,這是個弱肉強食的社會!在我陌視螞蝗生命的同時,我的生命也同樣在被別人陌視!
望著螞蝗曾經柔軟的身體僵硬地躺在田埂上,我第一個念頭是:農民種點糧食很不容易;第二個念頭就是,很不容易種的糧食,在物價飛速上漲的今天,卻比什麼都便宜!
農忙過後,我整個人瘦了一圈,臉也是紅黑紅黑的。照鏡子的時候,我就想,這樣的紅黑,是長期在農村生活的人慣有的臉色。如果我沿襲母輩們的生活習慣,嫁一個農民,永遠在農村生活下去的話,這樣的臉色,是我最終的膚色,並隨著年齡的增長,會和土地越來越接近,最終和土地達到一致。並且,我會和母輩們一樣,整天圍著丈夫、孩子、田地、鍋台家務轉,臉上早早刻上皺紋,早早衰老。最重要的是,我的青春,我的理想,只能變成恆久的記憶,隨我進入無聲的墳墓。
儘管這個想法讓我害怕,但殘酷的現實,讓我無路可走!
二哥二嫂那邊遲遲沒有消息,我的去縣城賣衣服的心也漸漸淡了下來。我依照我媽的吩咐,從外婆家抱了幾隻小母免子,每天薅草,然後精心伺弄我的小免子們。如果現在有人問我的理想是什麼,我會告訴他,我的理想就是看著我的小兔子們快快長大,然後多下幾窩小兔子,周爾復始,我就會有很多很多的錢了。
我媽不再為我的親事操心,來我家提親的人也就沒有多少了。我把給劉軍比織的毛衣拆了,又給海鷗改織了一件。每天喂完小兔子們,我就抱著毛衣,一邊陪著媽媽說村裡的閑話,一邊有一針沒一針地織起來。
相對於東莞繁忙而緊張的打工生活,這樣的日子對我來說是輕鬆而快樂的。但我不知道,這樣的輕鬆和快樂,能持續多久。
和這種波瀾不驚的生活一樣,我的心,也寧靜似水。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我,對於生活,我不再有任何夢想;對於男人,我不再抱有希望。我甚至想,這個時候,要是有一個稍微正常的男人,無論他是否文盲,無論他是否流氓,只要他願意娶我,我都會嫁給他。
在一個不算炎熱的午後,這個男人,走進了我的生活。
他就是我的初中同學張大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