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當晚,媽媽破例做了一桌子的大魚大肉,夾過去的菜把劉軍的碗都堆得冒尖了。甚至第一次,劉軍接住了我的目光,說不出的憐憫與溫柔。媽媽望望劉軍,又望望我,布滿皺紋的臉笑得象一朵盛開的菊花。在我記憶中,媽媽好象從來沒有笑得象今天這樣開心過。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為了掩飾,我趕忙低下頭假裝扒飯。
我一直是理解媽媽的,雖然這段時間,她對我沒好聲氣,給我臉色看,可她自己心裡,肯定比我還難受。她是個農村婦女,所能看到的,只是顯爾易見的幸與不幸。她逼我相親,也是為了我好。如今,她以為我找到了好歸宿,看上去比我還要開心呢。
我對媽媽所有的不滿與怨恨,全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
因為劉軍家的稻子比我們這邊收得早,明天就要裝倉了,所以吃過飯他就要回家去。媽媽戀戀不捨地和他告別,並示意我送送劉軍。其實這是媽媽的小把戲,她想製造我和劉軍單獨相處的機會,以加深我們的感情。
朦朧的夜色中,劉軍在前面推著自行車,我亦趨亦步地跟在他身後,慢慢走著。帶著微微寒意的風兒一陣陣吹過來,潮濕的空氣中夾雜著稻穀的清香。身邊的樹木微微搖拽著,給人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走在家鄉堅實的土地上,身邊是得到雙方家長認可的戀人,我感到無法言傳的幸福與滿足。我真希望這條路,能永遠永遠地走下去,沒有盡頭。
當走到一處小樹林邊時,劉軍停止腳步,輕聲問我:「快到春節了,我要到你家送節禮,你看送什麼好呢?」
他要到我家送節禮?如此,他是真的決定和我長期相處了。我簡直幸福地不能呼吸,好半天才語無倫次道:「你送什麼我都喜歡。」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說:「如果你三年前去讀了大學,還有一年就畢業了。你考上的那所大學,畢業后單位爭著要的,不象我。」
他的話讓我半天才明白過來,原來三年前,我是考上大學的啊。在最初的絕望、遺憾、鬱悶過後,我竟不再記得曾經這件事情了。我酸澀地問:「你是上過大學的人,你覺得上大學的最大作用是什麼啊?」
他脫口而出:「我認為有兩點,一是讓聰明的人變傻,讓天才自殺;二是讓女生變得不再是處女。」
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啊,吃驚地叫了一聲:「啊?」
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馬上打著哈哈自嘲道:「我讀的是普通師專,老師上課時安排一下就沒事了。其餘時間自己安排,大學里其實很自由的。」
我好奇地問:「那自己怎麼安排呢?」
他苦笑道:「吹牛攀比、聊天上網,租房戀愛,最後混個畢業證書。」
我緊追不放:「那你也戀愛了嗎?」
他立刻怔住了,隨即訕笑道:「我,呵呵,當然沒呢,要不現在還孤身一人?」
我暗想,我現在也孤身一人呢,不是也曾戀愛過?但這話,當然是不能說出口的。又一陣夾雜著寒意的微風吹過,我不自覺打了個寒顫,他溫柔地將我的領口往上拉了拉,體貼地說:「回去吧,快要過春節了,小心感冒。」
我順從地「嗯」一聲,心裡感到無限溫暖。直到他騎著自行車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還是久久不忍離去。這是第一次,他沒有問我關於錢的事,也是第一次,我們所談的話題,離生活這樣近。
以後幾天,雖然忙著打穀、揚場、晾曬、裝倉、垛草,但媽媽一直沉浸在喜悅之中,因為她的改變,我們家重又變得其樂融融了。
垛草時,因為我沒力氣用叉子把稻草往上碼,便站到草垛上,由媽媽和海鷗往上碼,我在上邊垛,因為沒有經驗,把稻草垛得奇形怪狀。我站在高高的草垛上,總是站不穩,東倒四歪的,引得媽媽和海鷗在地上哈哈大笑,說我醜態百出,象個猴子,我自己也笑得前仰後合,愈發感覺自己真的象只猴子了。在歡快的笑聲中,我幾乎忘記了在東莞所經歷過的一切傷痛。
正在我大笑不己時,淑芬恰巧路過,她和我媽媽、弟弟一起取笑完我,便正色問:「我家忙完了,明天我去縣醫院給我媽拿葯,你要不要一起去?小英的表姐就在哪裡,說不定還可以找到她呢。」
我用眼光徵詢媽媽的意見,媽媽爽快地說:「回家這麼久,你也該出去轉轉了。順便買兩斤毛線給劉軍織件毛衣,上次他來,我看到他毛衣袖口都開線了,舊得不成樣子。。」
我難為情地說:「我才認識他幾天啊?」
媽媽得意地說:「這是要靠緣份的!你沒聽人說,有的人,談了七八年還分手的呢;有的人啊,剛認識就結婚了!」
說完,她一個人先哈哈地笑起來。
第二天,我和淑芬騎自行車出了門。因為淑芬要找五福交待幾句,我們便繞道去鞋底廠。誰知,剛出村口不久,我忽然聞到一股怪怪的味道,我好奇地問:「這是什麼味道?這麼難聞,稻子收了,誰家還往空地里噴農藥?」
淑芬撇撇嘴:「你那是豬鼻子。這哪裡是農藥,這是曹菊鞋底廠的塑膠味。平時刮東南風,氣味都跑到隔壁村了。今天刮東北風,氣味就跑到我們村了。」
我驚訝極了:「鞋底廠的味對人體特別有害,怎麼可以把廠子建得離村子這麼近呢?也沒人管一管?」
淑芬無奈地說:「管什麼呀,曹菊每天在她抽屜里都要放上很多零用錢,村委會的人誰都可以去拿,早就喂肥了。」
我擔心地問:「你家五福哥在那裡打料,毒氣更是大得很,廠里有沒有什麼
防毒措施?」
淑芬沒好氣地說:「有個屁!連口罩都沒發一隻。要不是看在每月拿六七
百塊錢的面子上,誰願意去受那個罪。不要說人,你看看,這條溝渠就是鞋底廠排放污水的通道,以前常有小孩在裡面放水逮魚的。現在倒好,你要能找到一條魚,那是你本事。」
我順著淑芬的目光轉頭一看,只見我們身邊的溝渠里,原本一到冬天就清澈見底的水變成了濃綠色,上面還飄著許多浮物,不但渾濁不堪,還散發著陣陣惡臭。更恐怖的是,以前我們常到溝渠兩岸邊的草地里采茅草根吃。現在,不但看不到一點綠意,連茅草的枯葉都看不到了,溝渠兩岸裸露著光禿禿的泥土!
我忽然想到,在這樣冷的天氣里,人不穿衣服是要冷的,動物沒有毛皮也會冷的,不知道裸露於寒風中的土地,她冷不冷?
很快,我們遠遠望見了曹菊的鞋底廠。離廠越近,空氣中那種強烈的劣質塑膠味便越濃重。這種難聞的塑膠味,比我在東莞任何一家電子廠聞過的塑膠味都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