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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燕公子(1)

  宮中風雲乍起,函谷關外戰火已燃,咸陽城中,各方勢力亦是相持不下。


  張儀府書房,爐火正旺。


  蘇秦裹著黑貂裘,雖然已經額頭見汗,卻堅持著不脫下來。他看著張儀拱手:「張子,我這策論已經改了十次了,您看這次如何?」


  張儀坐在蘇秦對面的主位上,一身輕薄錦衣,神情洒脫中帶著不屑。他隨手翻了翻几案上的竹簡,不屑地扔下:「蘇子,易王后托我將金帛送給你,你為何不受?」


  蘇秦道:「君子喻於義,不喻於利。我帶信是為了君子之義,豈是為了金帛而來?」


  張儀道:「你不受金帛,可是要官職?要什麼樣的官職,想必易王后也定會幫你爭取的。」


  蘇秦道:「我入秦是為了貢獻我的學說,君王若能接受我的學說、我的才幹,任我以官職,我自然會欣然接受。為了一點官職而忘記自己的初衷,甚至要……要後宮女子說情,這種事我絕對不接受。」


  張儀斜眼看著蘇秦,搖搖頭:「你啊,太無知了。你可知行走列國,遊說君王,憑的並不僅僅是知識和頭腦,更是對人情世故的體察。我問你,你給大王上了十次策論,卻沒有一次被取中,你知道原因是什麼嗎?」


  蘇秦道:「是什麼?」


  張儀道:「你的理論,不適用於秦國,再改十次也是一樣。就算送進宮去,也是扔在那裡發霉。」


  蘇秦霍地站起:「我不信,我不信。」


  張儀道:「不信,你自己去問大王!」


  蘇秦大怒,拂袖轉身而去。次日,便又去了宮門,求見秦王。


  此時,秦王駟正在調兵遣將,做函谷關決戰的最後準備,聽了繆監來報,便問:「何事求見?」


  繆監道:「蘇秦送來了他的策論,想請大王面見,一述策論。」


  秦王駟道:「寡人哪有心思看他的策論?不見。」


  繆監道:「那這策論?」


  秦王駟道:「也退還給他吧。」


  披著黑貂裘,在寒風中哆嗦著等待的蘇秦,接到了秦王駟退回來的策論,不禁驚呆了。


  繆乙見他臉色不對,忙道:「這……要不然,我幫您把這策論給大公主,讓她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不料蘇秦像觸了電似的衝上去,奪過竹簡,惱羞成怒道:「不必,本來就是當柴燒的東西,何必玷污了貴人的眼睛!」說著,便怒氣沖沖地轉頭回到了館舍之中。


  那館舍的侍者看到蘇秦回來,連忙跟在他的身後賠著小心:「蘇子,蘇子……」


  蘇秦走進房間,脫下黑貂裘扔在席上,見侍者跟進,便瞪著侍者問道:「你來何事?」


  那侍者小心地道:「蘇子,您的房錢飯錢,已經欠了兩個月了。還有,您這兩個月用掉的竹簡,錢也還欠著呢。您看,什麼時候方便,結一下賬?」


  蘇秦一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去翻箱子,卻發現箱子里只剩下舊衣服,已經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抵押了。正一籌莫展之時,轉身看到几案上的竹簡,自暴自棄之下,便一把抱起來交給侍者道:「這些,都賣了。」


  侍者不敢接,賠笑道:「蘇子,這些可是您費盡心血,熬夜寫出來的策論啊!」


  蘇秦苦笑一聲:「費盡心血,熬夜寫就……呵呵呵,這些策論,若有用時,價值萬金;若無用時,一文不值。現在,它沒有用了,賣了它吧。」


  侍者退後一步,苦笑道:「蘇子,這寫過字的竹簡,也是……不值錢的。」


  蘇秦垂手,竹簡散落在地。他頹然坐下,手朝著整個房間一劃道:「那你說,我這房間里,還有什麼是值錢的?」


  侍者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房間里只有散亂的竹簡和舊衣服,唯一值錢的,就只有那件黑貂裘了。見侍者的眼光停住不動,蘇秦神情變幻,從憤怒到痛苦到無奈,終於嘆了口氣,一頓足,走過去把黑貂裘抱起,遞給侍者道:「把這個拿去當了吧。」


  侍者吃驚地道:「蘇子,這可是您唯一一件出門穿的好衣服了,況且這大冬天的,當了它,您以後怎麼辦……」


  蘇秦苦笑:「我?我就要離開這咸陽了,再也不會去拜會那些權貴投書投帖,用不上它了。當了它,若還有餘錢,就幫我去雇輛車吧。」


  侍者驚惶地申辯道:「蘇子,小人不是要催您的錢,也不是要趕您走啊!」


  蘇秦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我自己想走了。咸陽雖好,不是我蘇秦久留之所。我就像是做了一個夢,現在夢醒了,也應該走人了。」


  他既做了要走的打算,便將自己一些日常之物,賤賣給了一些同樣行囊羞澀的士子。那件黑貂裘,他叫侍者拿去抵了房錢飯錢。只是沒有了黑貂裘,徒有一身舊衣,整個人頓時顯得寒酸了許多,一走出房間便要在寒風中抱臂哆嗦。那年老的侍者也服侍他多時,此時幫他雇了車來,一手拎著竹箱送他出去,另一手卻又拿了件舊羊皮襖,道:「蘇子,馬車已經在城外,就是要幾個人拼車。」說著,他把手中的羊皮襖遞過來,道:「您這大冬天的上路,貂裘又當了,可怎麼過啊!您若不嫌棄的話,小人這件舊羊皮襖,您穿著擋擋風吧。」


  蘇秦拱手謝道:「多謝老伯古道熱腸。」


  侍者道:「要不,您現在穿上?」


  蘇秦看了看周圍,要面子地挺挺胸口道:「算了,我還是出了城再穿吧。」


  侍者理解地道:「好好好,那我給您放這竹箱子里。」


  見蘇秦背上竹箱離開,館舍老闆叉著手看天道:「這天氣,看來是要下雪了。」


  那侍者站在他的身後,也道:「不曉得蘇秦先生會不會遇上下雪。」


  正說著,卻聽得馬蹄聲響,只見一隊黑衣鐵騎護衛著豪華的宮車揚塵而來,在館舍門口停下。他二人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一個侍女下來,問道:「請問蘇秦蘇子,是否住在這裡?」


  那館舍老闆還未回答,卻見那馬車的帘子已經掀開,一個貴婦急問道:「蘇子現在何處?」


  那老闆頓時低頭,不敢看她,恭敬道:「蘇子已經走了。」


  那貴婦一怔:「走了?」


  那侍女也知自己剛才的問話過於拘禮板正,忙急促地追問:「去哪裡了?」


  老闆用眼睛的餘光看了一下馬車,看到黑衣鐵騎肅殺的氣勢,嚇得又低下了頭。他是老於世故的人,從話語中知道對方的急促,不敢啰唆,忙道:「蘇子回鄉了,剛出的門,要在東門搭乘去韓國的貨車。如果貴人現在趕去,可能還來得及。」


  那貴婦失聲道:「貨車?蘇子何等樣人,怎麼會去搭貨車?」


  老闆心頭一凜,連忙向侍者低聲道:「快去取黑貂裘。」


  侍者連忙轉身跑進館舍,取了黑貂裘出來,那老闆捧著黑貂裘賠笑道:「蘇子十上策論而不得用,千金散盡,因此決意還鄉。蘇子為人坦蕩,不但搭貨車回鄉,而且硬要把他的黑貂裘留下來抵押房錢。小老兒辭讓不得,貴人若去追他,請帶上這黑貂裘還給蘇子。」


  說完,便覺手上一輕,那侍女早已經取了黑貂裘奉與那貴婦。這一行人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馬蹄聲起,便向著西門而去了。


  那館舍老闆手中,只是多了一隻錢袋而已。


  此時蘇秦已經出了城,在城門下與一撥穿短衣的人搓著手跺著腳,一邊寒暄,一邊等候馬車。


  因為寒冷,且此時也沒有認識的人,蘇秦已經不再拘泥,套上了羊皮短襖。只是他雖然衣著寒酸,但往那兒一站,氣質仍與普通人有別。


  有一個秦國商人見他氣質不凡,上前搭訕:「這位先生,亦是去韓國啊?」


  蘇秦漠然看著前方道:「嗯。」


  秦商道:「我去韓國販貨,先生您呢?」


  蘇秦道:「回鄉。」


  秦商道:「先生是韓國人啊?」


  蘇秦道:「不是。」


  秦商道:「那先生是要到了韓國再搭別的車嗎?」


  蘇秦道:「是。」


  秦商抬頭望天道:「先生,你說這馬車什麼時候會來?」


  蘇秦道:「不知。」


  秦商本想結交蘇秦,但搭訕了半天,只有一個字兩個字的回答,也覺得無趣,悻悻地走開和別人說話去了。


  蘇秦長長吁了口氣,抬頭看著陰沉沉的天。


  寒風凌厲,吹得等車的人個個縮頭縮腦。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輛大篷車終於緩緩來了,停在離他們還有一小段距離的大路上。


  眾人轟動起來,都爭著上前搶裡面背風暖和的位置。見眾人擠擠挨挨地上前,只有蘇秦表情漠然地慢慢走著,那秦商奇怪地看了蘇秦一眼,一邊跑一邊招呼蘇秦道:「先生,快點,外面的位置要吃冷風的。」


  蘇秦嗯了一聲,仍舊慢慢走著。不想在此時,背後忽然傳來急促的叫聲:「蘇先生,蘇秦先生,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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