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高唐台(1)
兩個月後,屈原奉楚王槐之命,出使北方五國。
而屈原走後數日,羋月正式遷宮進入高唐台。
長長的宮巷依舊。
傅姆女葵拉著羋月,跟在永巷令的身後,走在宮巷之中。她的身後跟著幾個侍女,帶著羋月素日用的貼身衣物。
此時的永巷令已經換了一個,卻是鄭袖夫人的心腹,叫棘宦。他眯著眼睛顯得沒精打采,邊走邊嗅著手裡的香囊提神,一邊叨叨著:「也是你們運氣好,威后她老人家近年來脾氣可越發慈善了,宮裡頭的事情也不大管……」
女葵賠笑道:「那現在是誰在管呢?」
棘宦道:「誰管啊?從前是南后在管,打去年南后病了以後開始,便是鄭袖夫人幫著管……」
女葵眼睛一亮道:「想大令也是鄭夫人所信之人了……」
棘宦似笑非笑地看了女葵一眼,道:「傅姆當真聰明。」
兩人眼神交會處,已經彼此明白。
走到一個拐彎處,那棘宦轉身向右拐去,女葵詫異地道:「咦,這好像不是去漸台的路。」
棘宦嗔道:「女葵你老糊塗啦,威后現在是母后,早就搬出漸台,如今住在豫章台。」
羋月眼睛閃亮,觀察傾聽著周圍的一切,她也敏感地聽出了棘宦口中的意思,心中暗忖,想來楚威后遷入豫章台以後,未必得意。
且行且說,直到豫章台就在眼前,棘宦這才住了嘴,指著面前的建築道:「豫章台到了。」
順著兩邊的迴廊拾級登上豫章台,羋月低頭暗中觀察著。
豫章台雖比漸台看上去更華貴一些,然則有著一股揮不去的暮氣。婢僕往來,雖然仍然如漸台一般趾高氣揚,但也多了幾分寂寥。如今威后已經是母后了,連個相爭的人也沒有了,宮中事務亦是移交給了新王的后妃。這種尊貴,未免有幾分蕭瑟。
羋月跪坐在迴廊中等了半晌,才見威后的女御玳瑁出來,喚了她進去。
但見威後端坐在上方,手中拿著一片甲骨卜算著,神情有些心不在焉。玳瑁上前低喚了一聲,她才回過神來,瞟了羋月一眼,道:「這是九公主嗎?近前來。」
羋月暗中捏了捏拳頭,走到跟前跪下行禮,道:「兒參見母后。」
威后仍捏著甲骨看著,漫不經心地道:「起來吧。」
羋月站了起來,威后看了她一眼,道:「倒是長高了些。」又看到她臉上,羋月竭力露出笑容來,威后瞟了她一眼,發現她比過去長高了許多,道:「人也伶俐了些,倒不是當初那般倔頭倔腦的。」
羋月沒有回答。
女葵倒有些焦急,生怕她惹怒了楚威后,連忙上前賠笑道:「公主如今也大了,自然懂事了。」
楚威后眉頭一皺,不悅道:「我自與公主說話,你是何人,膽敢插話?」
女葵一驚,連忙跪下道:「奴婢是公主傅姆,公主尚小,還請威后……」
楚威后截斷了她的話,冷冷地道:「公主尚小,你不小了。既為公主傅姆,如何這般不懂規矩?永巷令———」
永巷令連忙上前,賠笑道:「老奴在。」
楚威后淡淡地道:「將這無禮的奴婢拉下去,杖二十。」
便有兩名內侍衝進來,抓起女葵拖下去。
羋月怔在當場,她曾經預想過楚威後會在見面時刁難她,甚至欺辱她,但卻沒有想到,這種她想象中的為難,不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女葵的身上。
女葵被拉下去以後,便在庭院里當場杖責,那一杖杖擊落的聲音,和女葵的慘叫聲,更是令羋月憤怒不已。
羋月猛然抬頭,卻見楚威后饒有興趣的眼神,她瞬間明白了一切。楚威后要為難她,卻不願意落人口實,她只以教訓女葵的方式來激怒她,敲打她。若是她因此失態,那就是她對母后無禮,正可讓楚威后名正言順地處置她。
羋月強抑憤怒,轉向楚威后,恭敬地俯身道:「母后,傅姆自幼照料我,一向循規蹈矩,這麼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在她年紀大了,受不起這二十杖。母后素來仁慈,請您饒過她這一回吧!」
楚威后沒趣地扔下龜甲,道:「你既為公主,她代你受杖是本分,你為了她自請責罰,才是失了體統。這也難怪,皆因為你們身邊奴僕太少了。玳瑁,讓永巷令給公子戎配兩個傅姆、四個內侍、四個豎童,給公主月配兩個傅姆、八個宮人。從今往後,公子戎和太子橫一起在泮宮跟屈子學習,公主月和其他公主一起,跟隨女師學習。」
玳瑁恭敬地道:「是!」轉向羋月道:「公主,還不快快向威后謝恩?」
羋月咬了咬下唇,強抑怒火,道:「謝……母后恩典。」
楚威后無聊地揮揮手,道:「去吧,我也乏了。」
院內的杖擊聲仍然殘酷地繼續著。
羋月走出內殿,站在廊下,看著庭院。
但見滿庭菊花開得極鮮艷,四個內侍兩人按著女葵,兩人執杖一下下地打著。
女葵背上的衣服已經被血浸透,呻吟聲也越來越微弱。
羋月面無表情,筆直地站著,她的身後跟著楚威后剛才派給她的兩個傅姆和八個宮女。
杖擊聲一聲聲延續著,直到二十杖完畢,羋月站得筆直的身形才忽然一塌,一個踉蹌,又立刻站直了。
暗中站在一邊觀察著的玳瑁嘴角微微一撇,再倔強再會偽飾,終究也不過是個孩子。她不再理會,悄然轉身而去。
羋月沉著臉,道:「把她扶起來,去高唐台。」
高唐台是目前諸公主所居之地,先王共育有九名公主,除了夭折的二公主、五公主以外,其餘自大公主到八公主等六名公主皆住於此。
羋月住進高唐台,便也依制有一個小小院落,傅姆宮人的配製,也皆如其餘之列。
她站在廊下,兩名傅姆一個陪著她,監督著院中諸人收拾,另一個則指揮宮人將女葵扶入僕役房中。過得片刻,過來回報道:「稟公主,奴婢已經安置好女葵,為她用了傷葯。她傷得不重,只是皮肉之傷,將養上一二十天,便能大愈。」
羋月看了她一眼,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傅姆看了諸人一眼,眾人皆停下手中的活計,到了她身後排隊成列,向著羋月行禮。那傅姆自我介紹道:「奴婢女澆。」
另一個傅姆自我介紹道:「奴婢女岐。」
那八名小宮女也上前行禮,自報名號:「奴婢奚甲」、「奚乙」、「奚丙」……卻原來是奚字型大小依著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而列。
女澆卻甚是會察言觀色,見羋月微皺了一下眉頭,忙道:「這些不過是內侍初選,依著方便起的名字,若是公主喜歡,只管替她們再起一個名字便是。」
羋月點了點頭,便指了兩名稍顯老練的小宮女作為頭領,取名薜荔、女蘿,又將餘下的六人分別取名石蘭、杜衡、靈修、晏華、葛蔓、雲容。這卻是取自屈原的詩篇《山鬼》,眾人念了一遍,只覺甚是拗口,卻也只得依從。
羋月初入高唐台,心中甚是惶恐,步步留意,唯恐行差踏錯,便萬劫不復,對楚威後派來的傅姆宮女更是小心對待。
羋月冷眼看那八個小宮女,雖然聰明,想來若是有心懷鬼胎之舉,以這般十餘歲的年紀,也是作偽不來。只有那兩名傅姆卻是精明能幹,心中便多了幾分警惕。
不想那兩名傅姆女澆和女岐卻極有眼色,事事不待羋月張口,便辦得妥妥帖帖,體貼入微,又處處合意。
只是這合意處,卻有許多不如意,那便是對她步步緊跟,兩人輪班侍候,羋月一舉一動,無一刻能離了她們的視線去。
羋月素來是野慣了的人兒,被這般亦步亦趨地跟著,實是如被捆了十餘道繩索一般,十分不自在。然這兩人低眉順目,便是她心中再窩火,又如何能發作出來?便是發作了出來,想來這兩人也不理會,只會當她是小孩子脾氣,若是落在楚威后口中,又不知會造出何等敗壞名聲之事來。
她畢竟學了三年禮法,知道這其中的關節要害,只得忍了氣,不能發作。
兩人服侍了她更衣,洗去一路塵土,更細心體貼地問過她是否要看望女葵。之後領著她去看了女葵,見女葵已經敷了葯,雖是傷痕纍纍,女澆卻道其並不曾傷著筋骨,只是皮外傷,二十來日便能好。
女葵見了她,雖有滿心的話要說,怎奈見兩個傅姆跟著,一臉的忠心體貼狀,只得將滿心的憂慮咽下,強顏歡笑道自己無妨,又「勸」羋月要多聽從母後派來的這兩個傅姆之言,休要任性云云。
羋月心懷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內室坐下,女岐奉上晡食,羋月冷眼看去,見菜肴亦是豐盛,簋中有稻,盂中有湯,鼎中有肉,豆中有醬。她知道楚宮之中,只有主人才是一日三餐,奴僕之輩也如外面平民一般,一日兩餐。想到女葵挨了這一頓打,此時又過了膳時,必是肚子還餓著。
想到此,她便指了面前的一道魚膾對女澆、女岐二人道:「這道魚膾,便賞了你二人吧。」
女澆與女岐對視一眼,雖然表情沒有大變,眼中卻不免露出喜色。她們畢竟只是女奴身份,雖然宮中飲食有定,但畢竟主奴有別,不能相提並論。這些只能由貴人享用的食品,除非是得到主人賞賜,這才能夠開一次葷。女澆與女岐雖然是楚威後宮中之人,但若是得勢的,也不會被派來服侍這個明顯不招楚威后待見的公主。
然則主奴之分畢竟是天塹,兩人縱有異心,卻也不免心懷僥倖,只想兩頭討好。
雖是如此,兩人卻只是謝過羋月,依舊服侍羋月用食。羋月知其意思,便勉強用了些,將幾乎未動的魚膾讓二人端了下去,又指了簋中尚餘下的稻羹道:「這些便賜予女葵,其餘的便賞與其他人吧。」
女澆與女岐這才撤了食案,羋月揮手令兩人退下,道:「我要歇息片刻。」
兩人應了,卻是女岐出去,女澆依舊守在外頭,隨時聽候吩咐狀,直到女澆吃完換班。
這兩個傅姆,便是全天輪班跟隨在她的身邊。
羋月看著天色漸漸暗了下去,不一會兒,女澆率小宮女上來,為她卸妝解發更衣,躺下了。
她卻怎麼也睡不著。這一日的煎熬,實是令她身心俱疲,心頭仍然懸著一把刀,卻不知莒姬和羋戎這一天是怎麼過的。
羋戎這一日卻是先到了前殿拜見楚王槐,楚王槐正與群臣議事,便讓宦者令奉方出去,寬慰一番。然後讓保氏帶他去了學宮,拜見師氏。
學宮在郊外,原是為楚國公族子弟所專用。辟雍形似圓璧,四邊有水。泮宮卻是形似半璧,三面有水,只有一座小橋可通。這也是因為公族子弟生來便有爵位俸祿,要讓這些紈絝子弟乖乖就學不溜號實是一個問題,於是乾脆把他們關起來,學不成不許歸家,倒是更好。
羋戎現在只能算個小學生。古者八歲而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所謂小藝便是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所謂小節便是六儀:一曰祀祭之容,二曰賓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喪紀之容,五曰軍旅之容,六曰車馬之容。
王之太子,可八歲入小學,七年後即十五歲入大學;其餘子嗣則遲兩年入學,即十歲入小學。公卿之嫡長子,則要十三歲入小學,其餘子嗣亦遲兩年,即十五歲才入小學。
因此學宮之中,讀同一年級者,長幼不一,雖然在學宮之中無分尊卑,但幼者位高,長者位卑,卻是顯而易見的。
羋戎入學剛好是十歲,縱然後宮婦人相爭,但畢竟他走到外面,亦是先王之子的身份,宮中派來豎童內侍跟隨,一時之間,人也不敢相輕。
拜見保氏師氏以後,便開始學習禮法。羋戎在離宮時,莒姬與羋月都有教過他,因此學起來倒也不陌生。他雖然在母親和阿姊的庇護下,更顯得無憂純真,但畢竟經歷憂患,舉止之間,便與同齡之人有些不同。
因此到下課時,他結交了兩個朋友,一個是景氏子弟景翠,另一個便是昭陽的侄子昭滑。
他畢竟年輕,這一夜在學宮中睡得極好,而不知道同樣的這一夜,他的阿姊和母親,卻是無法入眠。
羋月自是因為這一天的驚心動魄,無法安枕,而莒姬亦是同樣憂慮不安,無心入眠。
這一夜,西南離宮的銅燈,徹夜不熄。
羋月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宿,天色剛亮,女澆便已經喚醒了她道:「九公主,九公主,您該起身了。」
羋月睜開眼,吃了一驚道:「怎麼了?」
女澆柔聲道:「九公主,昨日拜見威后,今日要與諸位公主相見,公主是幼妹,不可失禮。」
羋月怔了一怔,掀被起身,一邊在女澆的服侍下穿衣梳洗,一邊問道:「還有幾位公主?」她倒是記得,每年正旦之時,她都要由傅姆領著到漸台與楚威後行禮,當時就覺得自己的前面一直是有許多阿姊的,當時傅姆只悄悄告訴她,大公主和八公主是王后所出,休要得罪,其餘的倒是無話。
女澆忙道:「宮中除了您以外,尚有六位公主,除二公主、五公主早夭外,大公主、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住前殿,您與七公主、八公主住後殿。今日要先去前殿大公主處相見。」
羋月問道:「我依稀記得,大姊與八姊,是母后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