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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鷹之惑(1)

  莒姬與向氏議論著小公主羋月,而羋月此時正在楚王商的宴殿層台之上,纏著楚王商要玩耍。


  層台之上,庖人正在青銅圓鼎上烤著肉,几案上擺著青銅酒爵、盛著肉的扁足小鼎,還有盛肉醬的豆①和盛水果的籩②,以及勺匕鉶③俎,寺人奉方將噴香的肉仔細切成塊,調和鮮鹹的肉醬,送到楚王商面前。


  楚王商晃著酒爵,帶著五分醉意正與女兒吹牛:「那越王無疆,居然也敢扯寡人後腿,還想聯合齊國攻擊寡人。結果,寡人就親自率兵,直攻入越國,那越王無疆居然還想求寡人保全宗室,願稱臣納貢。這一套當年越王勾踐也干過,哼,當寡人是吳王夫差那種蠢人嗎?寡人……就把無疆給殺了,把他們的宗廟也毀了,讓他們再無翻身之可能……」


  羋月梳著總角,胸前掛著玉牌,穿著一身綉如意雲紋的黃色男裝坐在楚王商的膝邊,一邊聽一邊鼓掌,「父王威武!父王戰無不勝!」這邊又親手倒了一杯酒遞到楚王商面前,一臉討好地說,「父王,我是您的女兒,您一直說我很像您,對吧?」


  楚王商見她這副樣子,便曉得她無事獻殷勤必有所求,便一邊樂呵呵地喝下了酒,一邊道:「說吧,你又想要什麼東西了?」


  羋月雙眸閃亮,嬌嗔道:「父王太小看我了,何以見得我便是向父王提要求,而不是替父王分憂解難的呢?」


  楚王商笑了,「哦,你能替我分什麼憂?解什麼難?」


  羋月便道:「父王,下次再打仗,您帶上兒可好?我會騎馬,也會射箭,還可替您當前茅武士!」


  楚王商見了她小小的身形,爆笑,「就你這孺子?哈哈哈,前茅武士伸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你推一個跟頭。孺子,待你長到跟父王一般高的時候,再來說打仗吧!」


  羋月眼睛一亮,「當真?」


  楚王商拍拍胸脯,「君無戲言!」心中暗笑:反正你這輩子都不可能長到寡人一般高……


  羋月見他笑得奇怪,狐疑地問:「父王,真的嗎?」


  楚王商道:「自然是真的。」


  羋月眼珠子一轉,便撒嬌地搖著楚王商,「那便讓我隨您去行獵吧,行獵就是練兵,我要是不跟著您先練著,將來就算長到跟您一般高也沒辦法出去打仗的。」


  楚王商享受著被女兒搖晃撒嬌的感覺,佯裝受不了,「好好好,父王答應你,到秋天的時候帶你去行獵。」


  羋月不解,「為何要到秋天,等這麼長時間啊?」


  楚王商道:「如今是春季,萬物生長,不可行獵,春生秋殺,行獵自然是要到秋季才行。」


  羋月問:「那春天做什麼?」


  楚王商道:「春耕、親蠶。過幾日寡人要去御田親耕,王后要去桑林親蠶。」


  羋月連忙問:「我能去嗎?」


  楚王商搖頭道:「那是國之祭禮,你小兒家可不能去。」


  羋月嘟著嘴轉頭,表示自己不高興了。


  楚王商連忙勸道:「父王給你找了個夫子,過幾日你就要拜師學習了,可不許再淘氣了。」


  羋月申辯道:「我從來就不曾淘氣過!」


  楚王商「嗯」了一聲:「你從來就不曾淘氣過,那前些日子是誰把御園中雉雞的毛全給拔了?」


  羋月訕訕地道:「我那不是想給父王做一面漂亮的旌旗嘛……」看著楚王商的笑容,她的聲音低了下來,「順便也給我自己做一面漂亮的旌旗……」又興奮地提高了聲音,「將來戰場上一亮出旗號,人家就知道我的威名!」


  她前日聽說旌旗皆是由上好的鳥獸羽毛做成,因此在御園中見那雉雞的毛甚是漂亮,便把這些雉雞的毛都拔光了欲做旌旗。


  楚王商當下哈哈大笑,「哈哈哈,你啊,你個小鬼頭!」


  羋月不高興地道:「父王可是取笑我嗎?」


  楚王商搖頭,「不曾取笑,不曾取笑,你真不愧是寡人的女兒,哈哈哈……」見她眼珠子又在轉啊轉的,知道她必有算計,揉揉她的小腦袋,問:「你又有什麼鬼念頭了?」


  羋月忙先申明:「我素來是很懂事的。」見楚威王不以為然地呵呵一笑,只得轉而說出了自己的目標來,「父王,聽說再過三日,便是景翠將軍得勝歸來……」


  楚王商一聽就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擺手道:「不成不成,大軍得勝歸朝,百戰之師皆是血殺之氣,你如何能夠去得?」


  羋月瞪大了眼睛,「我父王是大英雄,百戰沙場,我若是連一點血殺之氣都受不了,何以揚我父王赫赫威名?」


  楚王商聽了她這話,笑得連憑几都倚塌了,「哈哈哈,寡人要你這孺子來揚我赫赫威名嗎?不錯不錯,我兒當真像我,是好事,是好事!」他先是笑得太放肆,見羋月當真惱了,忙改口誇獎討好。


  當下哄了半天,見羋月依舊是氣哼哼的,知道她目標何在,卻不敢貿然答應此事,只得想了個移花接木的主意,笑道:「此事你不須問我,只消你能讓你母親同意便行。」


  他素來最怕這愛女歪纏,經常心一軟便什麼都答應了。因此遇上這種事,便盡量推到莒姬身上去,而莒姬,此時還算克得住這小傢伙。


  羋月也不氣餒,只嘻嘻一笑,不再說了。


  楚王商自以為得計,卻不知羋月轉頭就去纏著莒姬,「母親,聽說再過三日,便是景翠將軍得勝歸來……我要去看……」


  莒姬不知是計,先是斷然拒絕,後來被她纏得沒辦法,只好道:「你若能夠說服你父王,我便放你出去。」


  羋月嘿嘿一笑,「父王說了,只要母親不反對,他便答應。」


  莒姬瞪著她,想不到她小小年紀,便已經如此狡猾。她早知道不論是楚王商還是莒姬都不會答應她出宮去玩的,便先是哄得楚王商將此事推在莒姬身上,說是「你母親答應我便答應」,再纏得莒姬想將拒絕之事推到楚王商身上的時候,才發現兩個都不肯答應的成年人,居然被她一個小兒繞進一個「你不拒絕就是答應」的圈子中了。


  莒姬恨得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小小年紀,便如此狡猾!」


  羋月也不在乎,只抱住她嘻嘻地笑,「母親,您這是答應了?」


  莒姬瞪著眼睛看著她,用力戳了戳她的額頭,恨聲道:「我當真命中注定要被你這小鬼來折磨。要去也可以,須得你父王的親衛跟著,不可以獨自跑開,更不可走近水邊。若是違了我的話,下次再不許你出去。」


  羋月撲到莒姬懷中,親了她一口,「母親,您待我真好。」


  莒姬抹了抹臉頰,沒好氣地說:「去去去,剛施的脂粉,便被你親花了。」


  羋月也不管,笑嘻嘻地跑了。


  當晚楚王商和莒姬面面相覷,雖然已經是諸般小心,不想還是被這一個小兒給套了話。無奈君無戲言。


  到了景翠回朝當日,楚王商只得叫羋月穿上男裝,叫了親信衛士景離,率了自己的衛隊,帶著她站在城頭上偷偷看著。


  此時在城門外,已經用荊棘柴草搭起了一座木門,這就是所謂的「棘門」,將士凱旋,由國君或者國君指定的王族重臣迎出城門外。


  羋月站在城頭上,但見千軍萬馬自北邊搖搖而來,旌旗招展,塵煙滿天。待到近時,更覺得人群漫天黑壓壓一片,除了為首的幾個將領預先換上了新盔新甲做展示之外,大部分的將士征袍盔甲上儘是灰燼塵泥、斑斑血跡,更兼刀砍箭痕,無不破損。然而這種久戰之師身上帶著的血殺之氣,比那些鋥亮的新盔新甲,更讓人有一種戰場的真實恐懼感來。


  她站在城頭上,被這股氣勢壓得心頭一滯,不禁退後數步,直碰到一個身軀,這才站定。


  景離扶住了她,柔聲道:「小公主,你可是害怕了?若是害怕,便回去吧。」


  羋月這才回過神來,當下便硬氣地拒絕了這個提議,道:「哼,我才不害怕呢。我,我只是覺得我們的大軍太威武了而已!」


  景離攤上這個看孩子的活計,也是無奈,只得順著哄這小公主,盼這場儀式早早結束,把小公主帶回宮裡,自己任務便可完成了。


  羋月又上前兩步,目不轉睛地看著城下的凱旋儀式,但見楚王商郊迎,檢閱三軍。


  景翠等率三軍一齊行禮,山呼「大王」,聲震天際,響徹行雲。


  羋月從未見過如此盛大的場面,這種氣勢,與素日正旦君王立於城頭,城下看著百官萬民高呼「君王」的氣勢,是完全不同的。


  後者,是眾星捧月;前者,是逆轉天地。


  三軍凱旋,聲震天地,這樣的氣勢,足以讓一個小女孩銘記一生。


  自那日以後,羋月迷上了戰爭。


  在年少荒唐歲月,與欺負小動物、欺負弟弟、欺負小豎童的日子不同,她開始瘋狂地抓著每一個人,學習著行軍打仗的所有術語。她所有的遊戲,也成了戰爭的模仿遊戲。


  景翠回來的第十日,她又帶著兩個小豎童驊騮、綠耳,與弟弟羋戎,要效法楚王商行軍打仗,對著楚宮的假山發起了想象中的進攻。


  她站在假山前,威風凜凜地一揮手,驊騮、綠耳便苦著臉跟著俯身小跑來到她跟前聽命。


  驊騮有些膽小地道:「公主,上回鬧騰,奴才便讓大監打了二十荊條,咱們還是……」話未說完,便被羋月打斷,她板著臉,煞有介事地指揮著:「既已從軍,豈可當逃兵?小心本將軍軍法從事!」


  驊騮只得苦著臉陪她做遊戲,道:「是,將軍,有何軍令?」


  羋月指著假山道:「前面就是敵方城池,驊騮你當我的車右,綠耳你當我的御戎,戎弟你就當我的後殿,等我攻佔前面的城池,你就跟我衝上去……聽懂了沒有?」


  羋戎年紀尚小,每日只會懵懂地跟著自家姐姐跑來跑去,如今羋月對他這般吩咐,他亦是習慣性點頭,「懂……」想了想又搖頭,憨態可掬地道,「不懂!」


  羋月不耐煩地指了指他的額頭,道:「你反正什麼都不懂,跟著我就行了。你們兩個,聽懂了沒有?」


  綠耳戰戰兢兢地道:「公主,莒夫人說,不讓您再玩打仗……」


  羋月卻不在乎地揮了揮手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現在你得聽我的。」


  綠耳無奈,只得道:「是,奴才聽您的,您怎麼說就怎麼做吧!」


  羋月一揮手,背著軍中術語:「十旌為一徹,隨我衝鋒!」


  羋月率先沖了上去,羋戎傻乎乎地也跟著叫了一聲衝上去。


  驊騮和綠耳只得各扯了小旗,當成軍中的十排旌旗,沖了上去。


  羋月衝上假山,得意地高叫一聲:「我已攻佔城池,勇士們隨我入城!」便朝著另一頭沖了下去。


  不想此時正有一行人自拐角處出來,恰走到假山下面,卻見假山上忽然衝下一人來,撞到人群中,頓時亂成一團。


  羋月正衝下去時,看到這一行人過來,已經是收勢不住,正撞中一人,但聽得嘩啦啦一團亂響,她已經摔在一個人的身上。


  羋月暈頭暈腦地爬起來,才發現她身下躺著一個總角童子,黃衣懸佩,正捂著鼻子,鼻血從指縫中流下,一臉不忿地瞪著她。


  這是她與黃歇的第一次見面。


  黃歇是黃國後裔,嬴姓黃氏,為伯益之後。黃國於夏代時便已經建邦,傳國五十君,后因「不貢於楚」,於春秋末年被楚成王所滅,之後置黃邑,黃氏仍為封臣,然家族日衰。到黃歇時,黃族上數三代,都未有出色人物。


  黃歇是這一代黃族族長的侄子,因黃族族長曾與左徒屈原交好,故而屈原見小黃歇聰穎過人,便允了黃族族長所託,收其為弟子。


  這日,楚王商宣屈原進宮,屈原有心讓這個弟子增長見識,於是讓他做一個捧書童子,隨他進宮。


  不料,方走到花園,黃歇便遇上了這一樁事來,但見一個小童從假山上衝下來,他還未反應過來,便已經被撞翻在地,背著的書箱也摔在地上,竹簡散落一地。他被羋月正撞到鼻子上,只覺得一陣酸痛,連忙一抹,發現抹了一手的血,怒而瞪住了這個罪魁禍首。


  羋月見了血,也有些著慌,連忙掏了手帕去捂黃歇的鼻子,「你,你沒事吧!」


  黃歇心中氣憤,卻礙於身在宮中,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不敢發作,只是奪過帕子,捂住了鼻子。


  羋月這才轉頭,眼睛骨碌碌地看著周圍環境,卻見地上散落著竹簡,當前站著一個白衣人,他三縷長須,褒衣大腋,峨冠長鋏,玉帶系腰,下懸組佩,穿著高高的木屐,更顯得飄飄欲仙,似要乘風而去。


  羋月見有大人在,一轉身就想跑,卻被屈原拉住了,「呵呵,小公子,撞了人就跑,這可不好。」


  好不容易氣喘吁吁地爬到假山頂上的羋戎和驊騮、綠耳看到羋月一連串撞翻他人,也愣住了。


  羋月心知不妙,對著假山上大喊:「本將已經被俘,我來掩護你們速速撤退,回去速派援兵來救我!」


  羋戎等人聽了她的話,卻不知其意,傻愣愣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羋月只得跳著腳對著假山上叫道:「笨蛋,快跑,找母親去!」


  羋戎等恍然大悟,撒腿就跑。


  屈原本不想與小童一般見識,但卻知道此番楚王商宣他入宮,就是為了替公子公孫們請一個師傅的。見羋月這般年紀,又是這般衣著脾氣,便猜她或許便是楚王商要他管教的學生之一了,便有心試試她,見她要跑,迅速抓住了她。


  羋月抬頭看著屈原叫道:「喂,你放開我!」


  屈原笑了,「哦,你剛才不是說,你被俘了嗎?哪有俘虜說放就放的?」


  羋月聽了此言,心頭一怔,抬頭斜看著屈原,不服地道:「看來閣下也是知兵之人啊!」


  屈原呵呵一笑,「還好,勉強隨大王出征過幾次。」


  羋月眼睛一亮,反手抓住了屈原的衣袖,眼神也熾熱起來,「喂,你真的打過仗嗎?」


  屈原撫須笑道:「身為國之封臣,怎會沒上過戰場?」


  羋月眼珠子一轉,「既然上過戰場,就應該知道戰場的禮儀。」


  屈原感興趣地問:「哦,什麼禮儀?」


  羋月抬頭挺胸,努力擺出威武的樣子,「交戰之禮,俘虜之禮。我是一軍主帥,雖然陷入重圍被俘,也應該有贈玉之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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