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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霸星現(1)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屈原《九歌·少司命》


  「臣夜觀天象,發現有霸星初生,乃主後宮將有孕者,當生橫掃六國、稱霸天下之人。」


  楚王商①於章華台上,凝視階下,問道:「唐昧②,此言當真?」


  此時,因征伐連年,公卿大夫皆有習星象之學,觀天象之異,令此學說人才輩出。當時「魯有梓慎,晉有卜偃,鄭有裨灶,宋有子韋,齊有甘德,楚有唐昧,趙有尹皋,魏有石申夫,皆掌著天文,各論圖驗」。唐昧即當時楚國的星象大家。


  他在征齊回程的第一個晚上,站在高坡上觀察星象的時候,發現了這突來的變化。


  肅肅宵征,夙夜在公。雖然征程辛勞,他卻未曾有一日停止過對天象的觀察。天上星河雖然無比遼闊,那繁星在別人眼中如沙粒般不可勝數,但在他的眼中卻如自己的掌紋一樣熟悉。


  此時,正是月缺之夜,他站於高坡之上,看天上的星辰格外清晰,而北辰星旁,多了一顆從未見過的星星。那星辰若隱若現,卻讓唐昧想起了一段星象學上的記錄。


  他隱隱意識到了什麼,又不敢相信。從此夜夜站於高岡,看著這顆星的變化,竟至痴迷。直至征程結束回到郢都之後,更是剛過荊門,不待洗去征塵,便直奔觀星台,與卜師對照星盤輿圖,翻閱前人書簡,方才確定此事,便直奔王宮而來。


  此時,楚王商正與群臣飲宴,便聽得唐昧來報:「臣夜觀天象,見北辰星旁忽現一顆異星,近日來更是大放光明,將北辰星、勾陳星壓得黯然無光,如今四輔變,六甲亂,當主天下大變。」


  此時聞聽唐昧之言,楚王商一驚,停下了手中的酒爵,「是凶是吉?」


  唐昧興奮地道:「大吉!此乃霸星!臣查書簡,晉文公降世前亦有此星象。此星象當主橫掃六國,稱霸天下。臣觀此星初生於御女星之南方,正對應我楚國,主後宮將有孕者,當生霸主。」


  楚王商興奮不已,站了起來,匆忙間更是帶翻了酒爵落地,此時也顧不得了,忙問:「此言當真?」


  唐昧道:「臣依天時而測,據星象以報,不敢欺君。」


  自春秋戰國以來,各國國君最大的夢想無不是稱霸諸侯,號令天下。「稱王則不喜,稱霸則聽從」,王道衰微,霸道興盛。


  此時各國之中,楚國疆域已是最大。楚王商在位,先是打敗越王無疆,盡取吳越之地,因覺得南京有「王氣」,於是在長江邊的石頭山上埋金,建立金陵邑。又於同年徵發大軍伐齊,與齊將申縛戰於泗水,進圍徐州,大敗申縛,佔據大片齊地。以此連戰告捷、吞國滅城之勢而推之,再過十幾年,楚國稱霸列國,也是一個可預期的前景。


  而此時此刻,唐昧這一番星象推測,霸星將出在楚國的預言更像是驗證了楚國將要稱霸的前景,不但楚王商聽了滿心大喜,連滿朝文武也都拜倒在地,齊聲稱賀。


  楚王商當即下令,遍查六宮,何人有孕。


  卻正在此時,後宮得寵的夫人莒姬便來告知,她的媵侍向氏有孕。楚王商大喜,立刻下旨,將向氏遷入椒室,派女醫日夜跟從,以保胎息。


  此言一出,後宮皆驚。


  椒室是一個特殊的宮室,因其以椒和泥塗牆壁,取溫暖、芳香、多子之義故名。椒室不是普通人可以住進去的,楚王商的後宮雖然多,但是只有王后當年懷上太子槐時,方才入住過椒室。其他後宮妃妾,便是家世再大再得寵,也從沒有人能夠住進這椒室中養胎。


  「難道———王想更立太子不成?」漸台③上,楚王商的王后捏緊了絳色衣袖,問站在身前的寺人析。


  爵中芬芳的甜酒映出了她鐵青的臉容。她久居后位,這一怒威儀十足,寺人析看得低下頭去,不敢答話,只鞠身唯唯而已。


  侍女玳瑁知她心情不好,忙柔聲勸道:「小君④不必在意,不過是個媵人罷了,想來必是那莒姬在裝神弄鬼,什麼星象異兆,當是自抬身價罷了。」


  她原已打聽清楚,那莒姬便是如今楚宮中最得寵的妃子,出自莒國。前些年楚王商滅了莒國,莒人向楚王獻公主己氏入宮,因這己氏聰明伶俐,甚得楚王商所喜,時人依俗,皆稱其為莒己或莒姬。莒姬雖然得寵,但入宮四五年了,卻始終不曾有孕。後宮女子沒有自己的孩子,就是沒有將來。莒姬心中甚為惶恐,連忙接二連三地把自己身邊的媵從推薦去服侍楚王商,不想其中一個媵女便湊巧於此時懷孕。


  王后冷冷一笑。她執掌宮中甚久,爪牙四布,知莒姬得寵,便早已在她飲食中暗自下藥,教她不能得孕,至於媵人們倒不在乎。楚王商子嗣甚多,縱再生幾個也無關緊要,只是不能教寵妃們有了孩子,生了妄念。


  她知道楚王商身為一國之君,或寵愛妃子,或親近嬖人,本就是常態,她也犯不著吃這個醋。她身為嫡后,長子又早封為太子,更何況莒姬母國已滅,並無倚仗,國君寵愛於她,倒好過寵愛那些來自其他強勢諸侯國的女人。且莒姬為人玲瓏,對她頗為恭敬避讓,她本也不甚在意。這些後宮妃嬪,於她看來,也不過是如螻蟻一般,她看著順眼便容下,看不順眼一指尖兒抹去便罷了。唯有觸到她的根本利益,她才會遷怒不容。


  倒是一邊的太子槐忍不住開口了:「母后何憂之有?兒已立為太子多年,且行過冠禮。父王出征,多交託國政與兒。一個尚未出生的嬰孩而已,何必如臨大敵?」


  王后看著兒子滿不在乎、輕佻無比的樣子,心中氣恨不打一處來,指著他罵道:「豎子!大王出征托政,不過因你如今是嫡子。可你立為太子至今,這些年來所行之事,何時稱過你父王之心意?我當年懷長子才住過椒室。如今那向氏只是懷孕,便已入椒室,更何況有唐昧的星象之說。倘若那向氏生子,挾稱霸之天命,再過得十餘年,稚子長成,到時候我年老失寵,安知你父王不會廢長立幼?」


  她母族強大,又身為王后,生下數子且皆已成人,長子立為太子,其餘諸子也皆得封地,數十年來在楚宮獨尊已久。但是此時,她看著站在眼前的兒子,心中卻有著多年來未曾有過的危機和恐懼。楚王商志在霸業,並不在女色上頭用心。因此,這些年哪怕他有再多的寵妃,都不會影響到她的王后地位。而她的長子槐以嫡長之尊,更是早早就被立為太子。


  太子雖然是按著儲君的教養成長,文武兼備,在處理政事上有師保相輔,倒也四平八穩,無甚大錯。然而太子漸長,卻越來越顯示出他性格上的致命缺點來。


  太子好色、好酒、好田獵,這原本沒有什麼,這春秋戰國時期對國君的要求,遠不如後世那般嚴苛。齊桓公曾謂管仲曰:「寡人有大邪三。不幸好畋,晦夜從禽不及,一;不幸好酒,日夜相繼,二;寡人有污行,不幸好色,姊妹有未嫁者,三。」管仲不以為意,認為這是貴者之享受,不害稱霸大業。


  可太子槐身上卻有「害霸」之弱點———所謂「不知賢」、「知而不用」、「用而不任」、「任而不信」、「信而復使小人蔘之」這五條,這些年來在太子身上多少有些展現出來。他並不像楚王商那般可以一眼看穿人的素質;師保向他推薦的賢人,他猶豫好久不能發落;用人有時候未必能夠把賢人放到適當的位置上;更容易耳根子軟,東聽東是,西聽西是。


  因此,近些年來,太子便漸漸失了楚王商的歡心。然而雖然楚王商漸有失望,但是其餘諸子儘管有才能勝過太子者,卻也不曾突出到可以讓楚王商願意付出易儲的代價。


  王後年紀漸長,爭寵之心越發淡了,只在意一件事,那便是太子的地位務必要穩若磐石。作為床頭人,她自是敏感地發覺了君王對太子漸有不滿,但作為深宮婦人,她卻不知道,君王真正不滿意的是什麼。唯有加緊約束太子謹言慎行,絕不可在私事上出錯,被人抓住把柄。


  任何影響到太子的風吹草動,她都務必要在第一時間將它拔了去,絕不任其蔓延成不可阻止之勢!然則,這個忽然出現的天命霸星,卻令她惶恐無策。從來老人愛少子。如若此子出生,當真不凡,再過得十幾年,這孩子長大成人,豈不勢必把步入中年的太子槐給比下去?

  依照周禮,儲位應立嫡立長,以保持政權的穩固。照常理說,廢長立幼、廢嫡立庶都是禍亂的根源,一個守成的君王也不會輕易改變儲位。但是她與楚王商夫妻多年,自然對其性情十分了解。此時楚王諸子不過只有守成之才,如若向氏當真生下一個霸才,那麼以楚王商的為人性情,哪怕引得宮廷大亂,血流成河,只要能夠讓楚國稱霸,他也會不惜代價,必定易儲的。


  太子槐本來自以為生就嫡子之命,又立為太子多年,地位穩若泰山,不承想有此一重大變故。聽得母親這番言語,他猶豫道:「這……不至於吧?」


  王后冷笑,「列國之中,君王愛幼子而廢嫡子的事例還少嗎?便如周幽王廢太子宜臼而立幼子伯服,晉獻公殺太子申生而立奚齊。難道這些事例,太傅都不曾教過你嗎?便如我楚國,當年平王廢太子建而立幼子壬,引得伍子胥之亂,舊都被毀,被迫遷都於此……」


  太子槐怔了一怔,這才猛醒,那些曾經血淋淋的奪嫡故事也同樣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來,嚇得呆住了,忽然拔出劍來,「吾當先撲殺此婦!」


  王后見他這般經不得事,氣得腹部隱隱作痛,她按住腹部怒道:「豎子!豎子!若是此時可殺她,我還找你商議作甚?氣殺小童也!」


  太子槐這才慌了,轉頭問母親:「然如母后所言,計將安出?」


  王後面沉似水道:「來人,召女醫摯!」


  宮中向來有女醫,侍候後宮病疾,此次向氏有孕,楚王商便召女醫保胎。此時女醫摯聽說王後有召,只得前來。


  王后凝視著跪在下方的女醫摯半日,忽然喝道:「爾稱女醫,從何學得醫術?習得何書?」


  女醫摯鬆了口氣,這是她術業所長,自然對答如流:「小醫師從秦越人習帶下醫,所修之書為《內經》、《醫經》、《五十二病方》、《胎產書》等,至今已治婦人病一百三十有二,助產胎兒四十有七。」秦越人即為後世所稱的扁鵲,女醫摯能夠師從秦越人,自然醫術不淺。帶下醫即婦科,史載扁鵲在趙國時專門從事「帶下醫」,也將此術傳與她了。


  王后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爾既助產胎兒四十有七,可知以百人計,懷娠后滑產幾人,難產幾人,出生后死胎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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