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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正午的陽光是一天中最毒辣的時候。


  湖面漣漪一層層盪開,金燦燦地閃耀著,一晃一晃,如無數的鏡子碎片般反射出強烈的光線。坐在湖邊,百草獃獃地望著水面上的那些光芒,眼前彷彿有漫天的金星在狂亂地飛旋,她什麼也看不見,眼睛痛得連腦子也開始痛。


  抱緊膝蓋。


  她閉上眼睛,將身體緊緊地蜷縮起來,像一隻蝦米。


  她身上很冷。


  一陣陣顫抖的寒冷。


  …………


  ……


  「你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白痴!神經病!好!你真的以為你的師父,曲向南,是頂天立地、正直高潔的人,對不對?!你以為他根本沒有服用興奮劑,都是別人誣賴他陷害他,對不對?!我告訴你!你聽清楚了!我在六歲的時候,就親耳聽到,他自己在我媽媽的靈前,親口承認他當年服用了興奮劑!承認是他害死了我的媽媽!」


  ……


  「你還是不相信對不對?!好,我就讓你看看,你這麼相信的師父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讓你看看,你究竟值不值得為了他,向金一山下跪,值不值得為了他,從此退出跆拳道!」


  ……


  「曲向南,我要你親口告訴戚百草,當年的世錦賽,你究竟有沒有服用興奮劑!請你說清楚一點,讓她聽個明白!」


  ……


  …………


  有風吹過,如同在冰窖中,百草死死抱緊自己,將頭埋入膝蓋,她腦中一片空白,任由寒冷一層層將她包裹住。


  房間里只剩下了幾個女孩子。


  林鳳和梅玲都在發獃。


  光雅一臉慘白地靠坐在牆角。


  看看窗外,又看看光雅,再看看窗外,再看看光雅,咬了咬牙,曉螢終於還是忍不住說:


  「光雅,我知道,你是不想讓百草去跟金敏珠交手,怕百草會輸,怕百草會因此必須退出跆拳道,對不對?可是,你那些話,說的也太重了!」


  光雅蒼白著臉一動不動。


  「你明明知道百草對曲向南師父的感情,她那麼崇拜曲向南師父,她那麼尊敬曲向南師父,她那麼死心眼,她簡直都可以為了曲向南師父去死!你卻告訴她那樣的事情,她會幻滅的,她會受不了的好不好!」曉螢抱怨地說,就算要勸百草打消跟金敏珠交手,也要講究一點策略和方法啊。


  光雅的嘴唇顫抖了下。


  幻滅?


  受不了?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照進她黑洞洞的瞳孔,如果這樣百草就受不了,那麼這麼多年,她是怎麼受過來的呢?

  從記事起,她就知道她是早產兒,母親生完她沒有幾天,就過世了。關於她的母親,全勝道館里所有的師伯都告訴她,那是一個像花兒一樣美麗的人,說她長得像她的母親,有著同樣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


  關於父親和母親的事情,她大多數都是聽來的。


  據說,母親在十八歲的時候,有一次跟朋友到岸陽來玩,遇到壞人,是父親出手救了她們。就像所有故事裡的英雄救美,十八歲的母親對二十歲的父親一見鍾情,為了追求父親,母親留在了岸陽,留在了全勝道館。


  外婆生氣極了。


  小姨沈檸說,因為母親不肯再回上海,拒絕家裡為她安排好的一切,硬是要跟那個身無分文卻熱愛什麼跆拳道的窮小子在一起,外婆大病一場,後來跟她的母親斷絕了關係,離開上海,舉家搬到國外居住。


  可是母親的愛情並不幸福。


  師伯們告訴她,母親很愛父親,為了父親,她從一個嬌滴滴的上海大小姐,變成了一個衣著樸素的女人。她早起為父親的弟子們做飯,晚上為父親的弟子們洗衣,平日里出門工作,為父親和他的弟子們貼補生活費。


  父親卻只知道練功,師伯們說,父親平日里甚至很少跟母親說話,全部心思都放在備戰已經錯過一次的世錦賽上。


  母親越來越消瘦。


  懷上她的時候,母親已經瘦到幾乎身上都沒有肉了。懷孕到七個月,母親的身體極差,病弱到整日都無法起床,父親卻依然去參加了世錦賽。


  師伯們說,當時剛剛傳回師父在世錦賽上獲得冠軍的消息,卻緊接著又傳回來師父被檢查出服用興奮劑,終生禁賽,被剝奪習練跆拳道資格的消息,母親情緒波動太大,導致早產,沒有幾天就過世了。


  所以,她常常這樣想,她剛出生的那幾天,應該是見過母親的。道館里沒有任何關於母親的照片或者畫像,小時候她只能對著鏡子,摸著自己的臉,想象母親的模樣。


  屋前有一株梅樹,聽說是母親當年種下的。


  可是梅樹下總是有那人的身影。


  於是,她連帶著對那株梅樹也討厭起來。


  不懂事的時候,她跟著道館里的小孩子們,一起罵那人是壞蛋,是跆拳道的敗類,是全勝道館的恥辱。長大以後,她才明白,原來那人是她的父親。


  她討厭那人。


  她討厭他總是蹲下來試圖跟她說話,討厭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想要接近她,討厭他居然還期望她能喊他一聲「父親」,討厭他拿給她的所有東西,討厭當她罵他是壞蛋時,他眼中那深深的痛苦,讓她每次都像膽小鬼一樣哭著跑走……


  窗外的陽光明亮刺眼。


  光雅眼神空洞地望著那片光芒燦爛的地方,她真的只是為了不想讓百草和金敏珠交手嗎?不,也許那是因為她恨百草,她討厭百草!

  她從小就討厭戚百草。


  自從被那人帶進全勝道館,戚百草的存在就像一隻令人無比討厭的蟑螂!跟著那樣可恥的人,跟著那樣的敗類,戚百草不僅不以為恥,反而跪在那人房前,跪了四天三夜,一定要喊那人為「師父」!

  戚百草每天被道館里的孩子們圍起來打。


  明明每次被孩子們打得頭破血流,明明每次孩子們都很大聲地告訴戚百草了,曲向南是個大壞蛋,戚百草卻好像根本聽不懂一樣!她不明白,為什麼世上會有像戚百草那樣愚蠢的人,為什麼明明是那樣可恥的壞蛋,卻居然還會有戚百草這樣的白痴,整天用崇拜尊敬的目光仰望跟隨!


  躲在牆壁的轉角,她每天都偷看那人教戚百草練功。


  清晨,那人背對著庭院的那株梅樹,戚百草一聲聲清喝,騰身躍起,練著跆拳道的基本腿勢。出門上學前,那人幫戚百草背上書包,用手幫戚百草整理著肩膀上的背帶。中午,那人坐在擺了白粥鹹菜的小桌旁,等著戚百草放學回來。


  那人……


  就好像他是戚百草的父親……


  而不是她的。


  她討厭戚百草。


  她不明白,為什麼世上會有戚百草這種人,像笨蛋白痴一樣,任別人怎麼說,都要死心塌地跟隨那個人。


  而她卻做不到。


  六歲的時候,她在梅樹下大哭一場,醒來后發現自己被那人抱在他的床上。那天是母親的忌日,那人對母親的靈位說的那些話,她全都聽到了。


  後來,她漸漸長大,六歲時的記憶變得模糊,她開始懷疑那是不是她的夢。是不是聽別人說的多了,她才做了那樣的夢,那人所說的只是她平時聽到的,而不是真實的。


  她告訴自己,或者她也可以像戚百草一樣。


  只要那人一句話。


  她就可以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什麼都可以相信!


  於是,十三歲的時候,還是在母親的忌日,她終於鼓足勇氣又問了那人一次……


  「百草怎麼還不回來?」


  焦急的聲音傳入光雅的耳中,她的睫毛顫了顫,見是曉螢正在屋裡急得團團轉,不時向窗外張望。


  「若白師兄也太嚴厲了吧,讓百草自己好好冷靜,可是萬一百草想不開,出了什麼事可怎麼辦!」


  會出什麼事?


  頂多是她終於明白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光雅臉色蒼白地想,就算她再痛苦,也比因為那個人,而要向金一山下跪,並且從此退出跆拳道,要強得多。


  「終於找到你了。」


  清澈溫和的聲音響起,百草獃獃地抬起頭。盛午的陽光中,身旁那人的氣息乾淨無比,彷彿有著淡淡消毒水的氣息,她獃獃地望著他,腦子一片空白。


  「吃飯吧。」


  初原笑了笑,坐到她的身邊,打開一隻飯盒,裡面裝了滿滿的飯菜,還是熱騰騰的。她咬住嘴唇,垂下眼睛,只覺得胸口也堵得滿滿的。


  「下午不是還要跟金敏珠交手嗎?不吃飽飯,怎麼能夠有力氣?」笑著揉揉她的頭,初原把筷子和飯盒塞進她的手中。


  怔怔地握著筷子,百草嘴唇乾澀地動了動,說:


  「我做錯了,是不是?」


  「嗯?怎麼說?」


  「是不是我太衝動了……就像光雅說的,如果我不是那麼衝動地站出來質疑金一山大師,可能大家並不會留意到師父的名字……而且,是不是,就算我打敗金敏珠,甚至就算我打敗金一山大師……也沒有人……也沒有人會相信……」


  「你為上午的事情感到後悔嗎?」


  「……」


  「如果再來一次,你覺得,你可以控制住你的情緒嗎?」初原凝視她說。


  百草死死地咬住嘴唇,耳邊又如噩夢般迴響起那些難聽的字眼。


  「不,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別人那樣說我的師父,卻一聲不吭,我做不到……」淚水突然湧上她的眼底,聲音也顫抖起來。


  小時候,師父扶著她的肩膀,幫她拉開雙手的拳勢。小時候,師父把唯一的那道青菜夾到她的碗中。小時候,她一遍遍踢向師父吊在樹上的腳靶,當她終於踢到時,總是沉默地望著庭院里那株梅樹的師父,會回頭看看她……


  「……那是我的師父,我做不到看著他那樣被人侮辱。他不是,他絕不是金一山所說的那樣!他是我的師父,我了解他……」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也不敢被他看見她臉上的淚水,她死死將頭埋進腿彎。


  夏風吹過湖面。


  正午的陽光烈如焚燒。


  看著她緊緊縮成一團,背脊僵硬地抽搐著,明明是在哭泣,卻偏偏不發出一點聲音,初原靜了半晌,湖面的光暈隨著漣漪一層層刺眼地盪開,他低聲說:


  「即使接了那個電話,你還是相信你的師父嗎?」


  腦中「轟」的一聲!

  她猛地抬起頭,臉上還有一些狼狽的潮濕。僵僵地看著他,背脊彷彿在瞬間被凍住,胸口痛得像是要炸開,她需要拚命地呼吸,才能從鋪天蓋地的疼痛中透過氣來。


  ……


  「……那年的世錦賽,」手機的另一端,那聲音如此之蒼老,像是出自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我的確服用了興奮劑。」


  良久良久,那過早蒼老的聲音緩緩嘆息了一聲:

  「百草……」


  ……


  庭院里四寂無人。


  望著那株梅樹,曲向南負手而立,他兩鬢的白髮被陽光照耀得星星點點,眼角和唇邊也早已有了深深的皺紋。


  …………


  ……


  「我叫沈媛,」眼睛亮亮地站在他的面前,她有點害羞,聲音卻很大,「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


  「你知道嗎?在我心裡,你就像是梅花一樣,」硬是將他從練功房拉出來,她的笑容嬌柔如花,牽著他的手,讓他看這株她剛剛親手栽種在庭院里的梅樹,「在冰天雪地里綻放,不怕寒冷,那麼堅強,又高潔,又正直……」


  ……


  「或許是要等到明年冬天吧,」痴痴地守著整個冬季都沒有開花的那株梅樹,她的笑容不再像當初那樣耀眼,卻越來越溫婉,「向南,等到明年冬天,梅花綻開的時候,我們就結婚,好不好……好不好……」


  ……


  「向南……」


  每次回屋后,她總是會拿起乾淨的熱毛巾,將他的雙手裹在裡面,細細地擦拭。後來,她常常低著頭,他只能看見她潔白的脖頸。


  ……


  …………


  夏日的陽光中,梅樹的葉子輕輕作響。沒有開花,它看起來似乎跟其他的樹木也沒有太大區別。


  看著綠色葉片上的微微光芒。


  曲向南胸口一滯,一陣陣咳嗽起來。


  那時候,他將所有的精力放在練功上,備戰下一屆的世錦賽。他很少留意她,直到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暈倒。守候在戚家醫館的病床旁,等待她醒來時,他才驚覺,她早已不是他初見到時的模樣。


  她瘦得令他心驚。


  原本玉蔥般細嫩的雙手,變得粗糙有了繭子。那頭漂亮的長捲髮,也變成了樸素的短髮。


  ……


  「……向南,我沒事……」


  虛弱地睜開眼睛,望著他,她的雙眼蘊滿了深深的感情,是他從未見過的美麗。


  「……我們有寶寶了,向南,你高興嗎……」


  ……


  因為她的那次暈倒,他才發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從一種可有可無的存在,慢慢地,佔據到了他生命中越來越重要的位置。而她卻越來越消瘦,越來越經常暈倒,甚至常常幾天無法下床。


  ……


  「……我只是害喜,」輕柔地握住他的手,她虛弱地說,「你看戚嫂子還不是跟我一樣,也瘦了很多……向南,你錯過了上屆的世錦賽,這一屆不能再耽誤了……」


  拉著他的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她的笑容甜得就像一個夢:


  「……向南,你會拿到冠軍的,對不對……等孩子長大,我會告訴她,她的爸爸是世界冠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她的爸爸曾經一腳就把欺負媽媽的流氓踢飛了……」


  ……


  他以為那真的只是害喜,直到有一天,醫館的戚大夫喊住他。


  ……


  「你妻子的身體不適合懷孕,」大腹便便的戚嫂子上完茶后,年輕的戚大夫為難地說,「我勸過你妻子很多次,應該把她的身體狀況告訴你,可是她總是說等世錦賽結束之後再說。雖然我答應過她,但是……」


  如同整個世界忽然間沒有了聲音。


  ……


  就像是個諷刺,當一直夢想的世錦賽終於來到眼前時,他才知道,他寧可用一切來交換她的健康。不理會她的各種理由和反對,他再也不練功,幾乎帶她去遍了國內所有的大醫院,花光了原本就不多的積蓄,借遍了所有能借的錢,所有的醫生卻都告訴他——


  太晚了。


  以國內的醫療水平,對她的病情束手無策,尤其在她目前懷有六個月身孕的情況下。除非有機會到外國去接受治療,美國有一兩家國際著名的醫院對於類似病例的研究已經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但是高昂的出國醫治費用,對他而言比天文數字還要遙遠。


  ……


  「……向南,你的頭髮都白了,」夜晚的梅樹下,她躺在他的懷裡,虛弱地撫摸他鬢角的髮絲,她的手指那樣涼,嘆息卻比梅花的香氣還要溫柔,「向南,別擔心我了,別去借錢,別再去聯繫國外的醫院,好嗎……我不會死的……我想看你參加世錦賽……我想看你拿到冠軍……你要好好練功……世錦賽很快就要開始了……」


  他抱緊她。


  將頭埋進她的肩窩。


  「向南……在我心裏面,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去參加比賽吧……我希望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最了不起的英雄……」在他的懷裡,她除了高高隆起的肚子,瘦得只剩下骨頭。他抱緊她,死死地抱緊她。


  ……


  在即將絕望的時候,竟是他以前一直很排斥的地下黑道組織,給了他唯一的一線希望。


  ……


  「幾乎所有賭家都壓韓國的金一山奪冠,押你的一筆也沒有,」那個黑道大哥長得出人意料的文質彬彬,拍拍他的肩膀,說,「所以,我們把寶全都押在你身上了,只要你能幫我們拿到冠軍,你老婆出國治病所有的花費和手續,我們全包!但是,如果你輸掉,害我們賠掉這麼大一筆錢,也別怪我們翻臉無情!做生意就是這樣,老弟你也可以理解,對吧?」


  ……


  他恢復了練功,每天不眠不休地練功,只是不像以前在練功場,而是改到了庭院。她很開心,只要身體好一些,就會坐在梅樹下的躺椅中,撫著肚子,微笑著看著他,陪著他,睡一會兒醒一會兒,一天一天轉眼就過去。


  和地下賭庄做的那筆交易,他沒有告訴她。


  他希望她永遠也不知道。


  只要能救她,只要能夠讓她活著,以前他以為自己絕不可能去做的事情,都可以去做。


  ……


  在世錦賽開幕的前一天,她仍舊昏迷在醫院。望著體育館中央被無數燈光打照得明亮刺眼的那塊賽墊,他非常清楚,他必須勝,只有戰勝所有的對手,她才能有活下來的機會。


  萬眾的歡呼聲中,韓國的金一山如英雄般出場。


  「喝了它,它會讓你贏。」


  黑道大哥低聲說,將一罐飲料遞到他面前。


  ……


  往事一幕幕自腦海中翻湧而過,歷歷如在眼前,卻已恍然這麼多年。如果知道事情的演變將會發展到那樣的地步,如果一切能夠重來……


  梅樹下,咳嗽聲劇烈得似乎要咳出血來。


  曲向南慢慢閉上眼睛。


  他以為,隨著時光流逝,十七年前的這些事情他會漸漸記不清楚,而中午的那通電話,讓一切又清晰地回來了。恍若她還坐在梅樹下,那時候她還是嬌滴滴的大小姐模樣,常常對他招手,撒嬌著讓他別再練功了,多陪她說說話。


  咳嗽著,他唇角有著蒼老的紋路。


  只是——


  百草,師父讓你失望了……


  湖邊,百草僵僵地仰頭看著初原,她的喉嚨彷彿被堵住了一樣。這麼多年來,她一直相信她的師父,相信師父是無辜的,是被冤枉的,她堅信這一點。


  所以,當聽到師父親口承認他服用過興奮劑時,彷彿有什麼在她胸口轟然碎掉,又驚又痛,慌亂和不知所措。


  可是——


  ……


  一屜屜整理著藥材,父親站在梯子上念念叨叨地說,「……小草,看人要看心,不要只靠眼睛或者耳朵,明白嗎?」


  ……


  「……」


  聲音僵僵的,她努力吸了口氣,沙啞地將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

  「是的,我了解我的師父。」


  「無論金一山大師說什麼,無論光雅說什麼,哪怕是師父親口告訴我,我……我還是相信師父是一個恪守跆拳道精神的人,他絕不會做出那些事情!」


  跟師父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年,師父是怎樣的品行,沒有人可以比她更清楚。她相信她的師父,即使——


  即使是師父自己的話,也無法將她動搖!

  「真是個固執的女孩子,」凝視著她,初原的眼底有某種很深的東西,然後,他笑著揉揉她的頭髮,「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假如即使重來一次,你還是會選擇這樣做,假如無論發生什麼,你都相信你的師父……那就聽從你心底的聲音好了。」


  「可是……」她咬住嘴唇。


  「這世界上,並沒有什麼絕對的對錯。只要你覺得是正確的,是值得的,那就去做吧。不過,」將筷子重新塞回她的手中,將飯盒放在她的膝上,初原溫聲說,「首先要吃飽了,有力氣了,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對不對?快吃吧,一會兒就涼了。」


  微窘地低下頭。


  百草吃了幾口,發現自己真的餓了,飯菜里有紅紅的辣白菜,吃起來很爽口。又吃了一會兒,心中依然很不安,她猶豫著看向身旁的初原。


  「若白師兄……還是很生氣……是嗎?」


  若白師兄面容肅冷,一句話都不跟她說,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幫你打飯的時候,是若白夾了這些辣白菜放進去。」飯盒裡的辣白菜已經幾乎被她吃完了。


  百草的眼睛頓時被點亮了!

  她埋下頭去,用力地將剩下的辣白菜大口大口扒進嘴裡,眼底又有了點潮潮的濕意。


  「白月光 照天涯的兩端

  在心上 卻不在身旁


  擦不幹 你當時的淚光

  ……」


  突然,音樂響起,百草慌忙放下飯盒,拿出手機,手機屏幕上跳躍閃爍著廷皓前輩燦爛的笑臉。她遲疑了一下,接通電話。


  「很好,今天終於記得開手機了,」手機那端的環境有點嘈雜,廷皓的聲音依舊漫不經心,「吃完飯了嗎?」


  「還沒……」


  「下午要和金敏珠交手,多吃一點。」廷皓叮囑的話語傳過來,「不要小看了金敏珠,她比起三年前進步很大,而且腿法很兇。不要被她的氣勢壓倒,不要讓她控制節奏,我相信你,戰勝她沒問題。」


  百草愣住,獃獃地對著手機說:「你怎麼知道我下午……」


  「你忘了,我們正在交往啊,」打斷她的話,廷皓的笑聲彷彿藍天白雲一樣自然,「隨時留意和關心你,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沒有……我們沒有在交往……」不敢看身旁的初原,百草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我們』,」廷皓又笑起來,「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


  「廷皓前輩……」百草窘得結結巴巴,可是她也知道,有些話必須說清楚,「我……上次你說的交往……我覺得並不……」


  「東西買了嗎?」手機那端的聲音打斷她。


  「啊?」她愣住。


  「大醬,」廷皓提醒她,「臨走前,你答應當做禮物買給我的,難道忘了?」


  「……沒……沒忘。」


  「回來的時候,我會去機場接你,到時候如果讓我發現你忘記帶禮物給我……」廷皓似真非真地哼了兩聲。這時,手機那端傳來催促乘客登機的廣播,沒等她說話,他笑著說,「好了,我要走了。等飛機到了英國,你和金敏珠的比賽應該已經結束了,到時候聽你的好消息。Bye——」


  通話結束了。


  百草獃獃地望著手機,腦子裡懵懵的,她覺得有什麼事情在一直朝著錯誤的方向發展。


  「是廷皓?」


  初原看著她。


  「嗯。」


  她的臉依舊紅紅的,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該不該向他解釋,她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誤會她和廷皓前輩之間的關係。


  「廷皓」初原猶豫了一下,「在跟你交往?」


  「沒有!」她慌忙抬頭看他,「廷皓前輩……只是在開玩笑……他是說著玩的……」


  「傻丫頭,」初原笑著摸摸她的腦袋,「廷皓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他既然這麼說,一定是認真的。」


  她呆住。


  「可是……可是……」驚愕和不知所措使她說不出話,她一直以為廷皓前輩只是在開玩笑,廷皓前輩怎麼可能會喜歡她,怎麼可能會想要和她交往。


  「可是你喜歡的是若白對不對?」初原保持著微笑,說,「沒關係,廷皓雖然是認真的,但他也是通情達理的人,你不用擔心。」


  「我沒有喜歡若白師兄!」百草急了,再一次解釋說,「不,我說的是,我沒有那種『喜歡』若白師兄!我沒有跟若白師兄交往!若白師兄也不是『那種』喜歡我!」她一定要解釋清楚,她不想再被他誤會下去了,雖然他已經有了喜歡的女孩子……


  「你和若白沒有在交往?」初原怔了怔。


  「沒有!」她用力地搖頭。


  「那次我在夜市遇到你和若白在約會……」


  「那不是約會,是我和若白師兄打工回來,若白師兄怕我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一直都跟我排成相同的時間。」她漲紅了臉。


  初原凝視著她。


  中午的陽光燦爛明亮。


  百草的臉頰紅紅的,望著他的眼睛,漸漸的,她又緩緩低下頭,心中湧出一抹澀意。


  ……


  「我也有一個喜歡的女孩子,」漸濃的暮色中,初原望著彷彿被霧氣籠罩住的湖面,「可是,她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


  明明知道初原師兄已經有了喜歡的女孩子,她的心為什麼還會跳得這麼快。百草黯然地看著自己的腳尖,她不想被初原師兄發現,她不想造成初原師兄的困擾。


  「所以,我還有機會,」湖面的漣漪一層層盪開,就像金色水晶般透明美麗,初原閉了閉眼睛,聲音輕得就像是自言自語,「是嗎?」


  「……」


  她沒有聽懂。


  「雖然在跟金敏珠比賽前,告訴你這些並不合適,但是……我不想再等了。」初原略吸口氣,他望向她,略微用力地揉揉她的頭髮,「我喜歡你,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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