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宿命是奇怪的東西(2)
辜徐行更是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朝寧以沫看去。
辜江寧從地上翻身坐起,一步步逼近寧以沫:「你告訴我,那個孩子是誰的?」
寧以沫像被點住了死穴,幾乎站立不穩。
這是她最不可為外人所知的秘密,是她最不想正視的傷疤。她下意識地否認:「什麼……孩子?」
「你還裝?」辜江寧轉身拿出手機,氣咻咻地翻開一段音頻打開,「你自己聽!」
片刻后,一段對話從他手機里傳出:
「以沫……咦,醫生,我朋友寧以沫上哪兒去了?」
「她去照B超了,你在外面等她吧。」
「怎麼還要照B超啊?開點消炎鎮痛的葯不就行了嗎?」
「我初步診斷是附件炎,但病人說她以前做過宮外孕手術,我覺得有可能是輸卵管粘連引起的炎症,具體情況要照完B超才能具體分析。」
……
辜江寧啪地合上手機,詰問道:「你還想怎麼狡辯?」
寧以沫怔了很久很久,虛弱地說:「我無話可說……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說著,她面無表情地脫下戒指丟在地上,「戒指還給你。我不欠你什麼了。」
辜江寧一把拉住轉身欲走的她:「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欠我一個解釋嗎?」
「我沒有背叛你,但也無從解釋,既然你介意這個,婚禮取消就是了。」
「多好笑,你以為一句婚禮取消就什麼事情都沒了?」辜江寧不無諷刺地說,「我把你當仙女兒似的捧在手心裡供著,一點也捨不得碰你,你卻背著我給我戴了這麼大一頂綠帽,你指不定在心裡偷笑了我千百次吧?我再問你一句,孩子是誰的?」
這時,一直沉默的辜徐行忽然開口:「我……」
「你別往自己身上攬!」辜江寧大聲喝斷,「要是你的,你會放任她不管?」
寧以沫抬起空洞的眼睛,凄然一笑:「無可奉告。」說著,她扒開辜江寧的手,木然往外走去。
身後傳來辜江寧歇斯底里的吶喊:「你明明知道我最恨我媽那樣的女人,你明明知道我最恨不忠,為什麼還要這麼傷害我?寧以沫,你還有沒有心?」
寧以沫兩眼發直地走在街道上,整張臉綳得近乎怪異,她機械地照著前方快步往前沖,一頭長發像帶著股悲憤的力量,不斷地往後飄著。
她覺得自己被命運玩弄夠了!
身後傳來辜徐行叫她的聲音,他的聲音在現下聽來,只能讓她更加悲憤。
她加緊步伐走到十字路口邊,也不管紅綠燈,照前直衝。
辜徐行快步追上她,將她從路面上拽了回來:「你不要命了!」
寧以沫垂著眼睛,不去看他,嘴角卻微微揚著點冷笑。
望著這樣的她,辜徐行有些心疼,嚴厲的神色漸漸緩了下來。
兩人相對站了很久,幾度猶豫,辜徐行還是忍不住問:「那個孩子……」
他有些難以啟齒,但巨大的不安如蟒蛇幫勒著他,讓他喘不過氣來,因為,他想起很久前的一個夢,一個時不時會在他潛意識裡出現的、支離破碎的夢。
以沫眯了眯眼睛,死死咬住牙關,她唇邊的冷笑越來越大,透著種嘲諷意味。
事到如今,他才來追問那個孩子,未免有些太晚了。
她要如何對他啟齒,才能告訴他,他酒後亂性造成的意外,像推倒了的多米諾骨牌那樣,在她的人生里引起了一連串毀滅性打擊?
是啊,那個孩子是他的!那天早上,她頂著強烈的恐慌去醫院買了事後葯。然而,暑假前一個星期,她的小腹卻接連傳來刀絞般的劇痛,不得已之下,她去醫院做了檢查,這才得知事後葯的副作用導致了自己宮外孕,醫生告訴她,必須馬上中止妊娠。
她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囚徒,用赴死的心情上了手術台。她已經不記得當時的事情了,她的大腦選擇性地遺忘了當時的恐懼和屈辱,她只有在做噩夢時才會再度感覺到刺進身體里的冰冷器械,以及醫生們足以殺死她的鄙夷目光。
辜徐行望著無聲冷笑的她,脊背上漸漸升起了些涼意。他破天荒地用極度不安的目光看著她,就像當年,他站在大院醫院門口,透過門縫窺視被削去拇指的她一樣。
寧以沫百感千愁地望著他慌亂、憂悒的臉,所有的怨懟、憤怒、自憐漸漸地服帖了下來。
良久,她在心裡幽幽嘆了口氣——
宿命可真是奇怪的東西。
明明總是他在傷害她,可是她總會反過來心疼他的無辜。
五歲那年,她因他失去了一隻拇指,她笑著對他說「不疼了」。
十幾年後,她因他失去了安穩的人生,然而她想對他說的,還是那句「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一點也不疼。
如是想著,兩行眼淚從她乾澀的眼眶裡緩緩滑落。
所有的偽裝和反抗都在眼淚里軟化。她發現她愛他,她還是那麼愛他,這一發現讓她自覺屈辱。
她擦去眼淚,輕聲說:「那個孩子,是大學時的一次意外,我不想再提了。我很累。」
她明顯地感到他鬆了一口氣。她在他的釋然里轉身,卻被他從身後緊緊地箍住。
他沒有說話,頭低低地埋在她的頸窩裡。
他有些脆弱地說:「以沫,別在外面漂了,跟我回去,讓我好好地照顧你,好嗎?」
不待她回答,他已經頹敗地承認:「不是你離不開我,是我離不開你。」
寧以沫的長睫微微地顫了一下。
她從未想過,這樣的話會從他口中說出來。
這句話像針尖般扎在她心口,多年來堵在胸口的那股氣噝噝地往外泄去。
離職后,寧以沫沒有回通州小屋拿自己的東西。
她不想面對美莎,更不想面對滿屋子婚慶用品。
她隻身搬去辜徐行的複式樓里,辜徐行那句,他離不開她,把一切都變得很理所當然。
是啊,他離不開她嘛。他的冰箱里連個罐頭都找不到,他的廚房角落裡還堆著一大箱泡麵,房子大固然是大,但是冷清空曠得堪比博物館。無論從什麼角度想,她的出現,都是對這個屋子的一種恩賜。
她有時間把冰箱塞得滿滿的,她可以幫他操持好一日三餐,她還養了一隻貓,讓它精力十足地上躥下跳,把生命力帶去整個屋子。
他二人很有默契地沒有再提那天發生的事,兩人各居一層樓,互不干擾。為了讓自己待得心安理得,只要他在的時候,她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像個性價比很高的保姆,他不在的時候,她便卸下全身的偽裝,花大把大把的時間發獃。
她很喜歡一樓帶著落地窗的大陽台,她沒事的時候總抱著貓坐在搖椅里曬下午的太陽,她長長的頭髮失去生命力般懶懶地遮在臉上,很像古裝片里冷宮裡的廢妃。
她很滿意「廢妃」這個意象,她和她們同樣失去一切,不被外界世界需要,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揮霍,但也同樣的心如死灰。
除了發獃,她就是窩在客廳里看電影。辜徐行收藏了幾大柜子電影碟片,足夠她看到天荒地老的那一天。
她是個頂不文藝浪漫的人,之前對電影的認識只限於港產戲劇、武打片,然而兩個月下來,她連看昆汀的片子都不會嫌啰唆了。而在眾多的影片里,她最喜歡金基德的片子,再沒有一個導演會把人性的醜陋、冷漠,生活的孤獨、絕望描寫得那麼極端的了。在那樣的極端面前,寧以沫覺得自己沒有故事,她的那些遭遇顯得很不值得一提。
她漸漸又因自己還活著,還有尊嚴生出了些對生活的希望。
有天深夜十二點,她還沒有等到辜徐行回來,她估摸著他不會回來了,便翻出幾本電影,打算看到天亮。
最後,她選了宮崎駿的新作《借東西的阿麗埃蒂》,電影結尾處,兩個心意相通的孩子不得不分離時,寧以沫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當男主角翔對女主角阿麗埃蒂說「你永遠是我心臟的一部分」時,她的情緒決堤,忍不住痛哭失聲。最後,女主角揮別了此生最愛的翔,收下小野人示愛的「桑葚」。寧以沫哭得幾乎整個胸腔都快麻痹。
連動畫片都要告訴她這樣一個現實:即便你愛著城堡里彈鋼琴的王子,最後也只能嫁給隔壁會做回鍋肉的張三。
就在她傷心得難以自抑的時候,門外傳來了轉鑰匙的聲音。她不想讓他瞧見自己的真實情緒,忙抹去眼淚,倒在沙發里裝睡。
他進門來的時候怔了一下,接著悄無聲息地進門,抱起她,將她輕輕地放回床上。
辜徐行退回到客廳,將電視聲音關到最小,打開她剛才看的碟片又看了一遍。看到最後,他也不禁濕了眼眶。
國慶十一的前一天,寧以沫終於開了手機。
簡訊鈴聲連綿了一分多鐘,她不想再看,點了全部刪除。幾分鐘后,一條新的簡訊發了過來,她盯著「美莎」二字,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開看了。簡訊言簡意賅,她和江寧訂好了元旦結婚,她想約她見一面。
寧以沫最後還是赴了她的約會。
幾個月不見,美莎胖了很多,小腹隆了起來。她見寧以沫盯著她的肚子看,毫不諱言地承認自己懷孕了。
她坦白地承認,她對辜江寧一見鍾情,一直想拿她當接近辜江寧的跳板。那段錄音是她發給辜江寧的,目的就是借辜江寧的報復心理,勾引他上床,結果她成功了。
寧以沫表情淡淡的,嘴角含著一絲譏誚的笑。和辜徐行相處久了,她的某些神情越發像他。
美莎被她笑得膽怯,色厲內荏地說:「我本來不想破壞你們的感情,可是那天從酒吧回來,我聽你做夢都不停地喊你哥哥,我就知道你和你哥哥的感情不尋常,你根本不愛江寧!」頓了頓,她又說,「可是我愛他!你知道嗎,為了他,我可以和投資人連喝二十杯酒,喝得連膽汁都吐出來,可你為他做過什麼?所以,你不配擁有他!」
寧以沫冷冷地看著她,暗想,原來這世間的強盜都這麼振振有詞嗎?原來搶劫犯最後都還能站在上帝的視角上俯瞰別人,替別人的感情妄下論斷嗎?這個世界,真是黑白顛倒了。
寧以沫的呼吸急促了一下,幾乎忍不住甩她一耳光的衝動。她居然氣得笑了,手臂微微地哆嗦著。
兩個舊友各懷心思地對坐了很久,寧以沫始終對她無話可說。
感覺到她無聲的憤怒,美莎有了些愧疚,艱難地說:「你——不要恨我。其實,你和江寧並不適合。這樣不挺好的嗎?你和你哥哥又有了發展的機會,也許有一天,你會感謝我的成全。」
寧以沫實在聽不下去,抽出一張錢壓在了杯子下,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她不想告訴她,每個女人在失去一段舊戀情后,都會有重獲幸福的一天,這是必然規律,不靠誰無恥的成全。
她一點都不恨她,從這裡走出去之後,她會徹底忘了她。
「十一」那天,寧以沫接到辜江寧的電話。他約她見一面。
數月前,寧以沫以為這天會是她和他的新開始,沒想到卻是他們的結束。
星巴克的咖啡在睏倦的午後泛著濃烈的香氣。辜江寧默然不語,攪拌著咖啡。
寧以沫逆著細碎的陽光打量他,不過數月不見,他整個人憔悴了許多。他的嘴角依然掛著與生俱來的笑意,但此刻看來,卻像是道苦澀的紋路。
「我要和美莎結婚了。」良久,他放下咖啡勺,勺子與杯子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響,將寧以沫延展的思想拉了回來。
「我知道。恭喜你。」她垂著眼帘,語氣平靜客套。
「我從沒想過要娶她,但是她懷孕了……」辜江寧撫了撫額頭,有些語無倫次,「我想要娶的女人不是她那樣的……可是,如果不是你,是誰還重要嗎?我根本不相信任何女人!」
寧以沫的眉心微微蹙了起來,麻木已久的心滯了一下。
他的聲音有些異樣:「說真的,以前和你在一起,只是為了報復辜徐行。他搶走了陶陶,我就要搶走他最在意的人。可是後來我才發現,早在陶陶出現前,我就愛上你了。以沫,如果現在我告訴你,我愛你,比你我想象的還要愛你,是不是太遲了?」
寧以沫木然地點了點頭。她一早就知道他愛她,甚至早於他自己的覺悟。而她對他的愛,也並非他所想的那樣淺。只是現在說這個,未免真的太遲了。
他絮絮地回憶有關愛著她的所有細節,他告訴她,從那年她站在講台上代表優生演講時,他就愛上她了。那時候的她扎著高高的馬尾,脊背挺直,表情里有種溫柔的驕傲,那天的陽光落在她的白色襯衣上,明亮得像個不真實的夢境。
在他低沉的聲線里,她想起的卻是那天的他。那天的他,又何嘗不是燦如千陽?
兩人像朋友那般追憶了很多往事,直到太陽西斜。
多年的感情,若樁樁件件述來,是可以做一生的談資的,他們卻要在短短几個小時候里做完清算。
寧以沫惘然地想,再美好的感情又怎樣?以這樣的結尾收場,就像彼此做了一場美夢,醒來后才發現唯一留下的不過是噁心諷刺的涎水。
末了,寧以沫借口去了趟衛生間。她漠然地放著水,僵立在鏡子前,最後重重揩去眼角的淚水。
等她回來時,在拐角處看見他坐在桌前發愣。他的頭頸微微垂著,垂出傷感的弧度。良久,他輕輕地端起她喝過的那杯咖啡,靜默看了一會兒,然後一口一口地將餘下的冷咖啡喝下。
他放下咖啡杯,將一個白色信封壓在了杯子下,招來侍應生買了單,起身離開了咖啡廳。
寧以沫回到座位上,打開那個白色信封,一張過了塑的老照片赫然出現在她眼前。那是一張她的半身照,像是隔了很遠偷拍的,扎著兩條麻花辮的她抱膝坐在一片草地上,目光溫柔地眺望遠方。
她的眼睛微微跳了一下,很久才想起那是初二春遊時,他偷拍下來的。那日的情形再度浮現在她眼前,她遙望著獨居一隅的辜徐行,眾星拱月下的辜江寧卻不知何時偷拍下了她的照片。
她久久地矗立原地,感覺一層厚厚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灰燼在自己眼前撲簌簌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