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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他給的一罐陽光(2)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見夜色越來越深,外面的雪越來越大,寧以沫終於委屈得嚶嚶而泣。這一刻,她多想爸爸!如果爸爸還活著,她就不用受這麼多委屈了;如果爸爸還活著,她就不用像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一樣了。


  還未來得及多想,教室的大門吱呀被推開了。


  寧以沫趕忙擦去淚水,抬眼看去,只見穿著黑色羽絨服的辜徐行站在門口,眉心微鎖,定定地看著她。


  寧以沫以為是看錯了,眨巴了下眼睛,見他還在,一大滴眼淚又滾了下來。


  辜徐行收了傘,走到她身邊,淡淡問:「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家?」


  寧以沫緊張地盯著他,強作鎮定:「我……一會兒回去。」


  辜徐行將傘放下,靠著她附近的桌子坐下:「那我等你。」


  「不用……真不用……你先回去,我自己等會兒就回去!」


  「還有十分鐘就九點半了,你現在還不去趕末班車,是想走回去?」


  寧以沫急得幾乎哭了出來:「我說了,不要你管。你先走。」


  辜徐行狐疑地看著她,加重了語氣:「你到底怎麼了?」


  「我讓你走!」寧以沫也來了脾氣,捂著耳朵大聲說。


  辜徐行意識到什麼不對,起身來拉她:「起來,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寧以沫十指緊緊摳著板凳,就是不肯動。


  她的倔強,他從小就領教過,他不再和她廢話,蹲下身,抿唇去掰她的手指。


  她掰得可真牢,他費了好一番巧勁才掰開她一根手指,見她還準備往回縮,他索性緊緊將她的手指握在掌心裡。掌握了技巧后,他掰開一根手指就握住一根,直到將她整隻手都緊握在手裡。


  「還是不起來?」


  見她還要負隅頑抗。辜徐行來了脾氣,一手緊握著她,一手伸到她膝下,將她整個人打橫抱了起來。


  寧以沫嚇得尖叫一聲,板凳「噹啷」一聲掉了下去。她又羞又窘,雙手掙扎著亂揮。


  「別動。」


  辜徐行雙手收緊,將她緊緊禁錮在懷裡。將她徹底降服后,他這才去看那凳子上的蹊蹺。見到那攤血跡,他恍然大悟,垂頭去看懷裡的寧以沫。


  她的臉近在咫尺,紅得像只番茄。她一雙眼緊緊閉著,長捷輕輕打著戰。他越看她,她的臉就越往裡縮,恨不得鑽進他胸口。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悄無聲息地揚起了嘴角。


  他的語氣難得地溫柔起來:「好了,沒事了,我們回家。」說罷,他將她輕輕放下,拿起傘,牽著她的手就往樓下走去。


  出了大樓,寧以沫又不肯往前走了。


  她怯怯地看著外面的行人,躑躅不前。


  辜徐行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脫下身上的羽絨服披在她身上。


  寧以沫側臉看他,他裡面只穿著一件白襯衣,外加一件黑色毛線背心。


  寧以沫望著天寒地凍的天,忙去脫那件羽絨服,不料卻被他握住了手。


  「穿著。再啰唆,我真的會感冒。」說罷,他撐開傘,牽著她快步往雪地里走去。


  回到家后,寧以沫發現整個院子里黑燈瞎火的,一個人都沒有。


  辜徐行一邊開門一邊解釋:「爸爸受了點輕傷,在醫院做手術,他們都去醫院了。」


  「伯伯不要緊吧?」


  「輕傷。」辜徐行打開燈,「先去洗澡吧。」


  寧以沫見他一副惜語如金的樣子,也噤了聲,默默去了浴室。


  站在熱水裡沖了很久,寧以沫才回過神來。從尷尬、惶恐、不安中走出來后,她整個人漸漸地舒展了開來。眼前閃過剛才的一幕幕情景,他的懷抱,他溫熱的氣息,在一刻,竟像揮之不去般縈繞在身旁。她的心緊緊縮著,連帶著整個身體都緊繃了起來。


  磨磨蹭蹭地洗完澡和衣服后,寧以沫不安地走進客廳,希望他不在。


  不過那天似乎是她的災難日,她希望什麼,什麼就會落空。


  「把桌子上的東西吃了再睡。」坐在沙發上看書的辜徐行頭也沒抬。


  「哦。」寧以沫低聲應道,走到桌子前。


  桌上放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紅汁水,裡面放著兩顆荷包蛋,上面還飄著幾個紅棗。


  寧以沫紅著臉,端起那碗湯,抿了一小口,甜的,是紅糖水。


  慢吞吞吃完那碗東西,寧以沫覺得身體熱乎了起來,尤其是胃裡、小肚子里,暖和得格外舒服。


  她瞥了辜徐行好幾眼,他都是一副認真看書,完全無視她的樣子。


  把碗送去廚房后,她挪到客廳里:「哥哥,我去睡了。晚安。」


  「嗯。」他低低應了聲,將手裡的書翻到了下一頁。


  寧以沫推開房門,在黑暗裡發了一會兒呆,轉身鎖門,開燈。


  燈亮起來時,她一眼就看見書桌上多了兩樣東西。


  一個黑色塑料袋和一本書。


  她疑惑地上前,打開黑色塑料袋一看,見是一包衛生巾,忙將袋子合上,剛平靜下來的心又亂跳起來。


  她拿起桌上的那本書一看,幾個碩大的字闖進眼帘——青春期生理衛生。


  她趕忙丟掉那本書,抱著那包衛生巾,一頭鑽進被子里,緊縮成一團:她又一次希望自己乾脆死了算了。


  那年寒假,寧以沫過得並不快樂。


  因為長期失眠的緣故,寧以沫在期考中發揮失誤,從班級第一掉出了前五,這在寧以沫他們班上,著實是個爆炸性新聞。反倒是寧以沫自己,在拿到成績單后,一臉淡然。


  大雪封城的季節,外面冷得無處可逃,學校又不能去,寧以沫只能整日窩在卧室里看書學習。


  隨著年關逼近,寧以沫越覺凄惶。她不知道在別人家過春節是什麼感覺,她要怎麼表現,才能讓別人覺察不出異樣,她又要怎樣,才能打壓掉無家可歸、寄人籬下的凄涼感。


  即便心事重重,她卻也從未再流過淚。她一再告誡自己要堅強,要逆來順受,絕不可做林妹妹。然而她控制得住自己的眼淚,卻控制不住自己的失眠症。


  臘月二十五那天,寧以沫正精神恍惚地背著英語課文,保姆王嫂敲門說是有人來找。她按壓著心頭好奇,跟王嫂下了樓,發現上門的竟是民政部門的工作人員。來人程式化地問了她一些生活方面的問題,便將存有她生活補助的摺子交給了她。


  寧以沫欲言又止了好幾次,終是默默接過了那個摺子。


  是夜,寧以沫又是徹夜未眠。


  次日天剛拂曉,她便起身換衣,穿戴整齊地出了門。


  等寧以沫坐公交車趕到第二人民醫院時,天已大亮。


  寧以沫站在醫院大廳里,也不知道失眠到底該看什麼科。一番諮詢下,工作人員建議她看看內科。見她一個小女孩子自己來看病,那工作人員也動了惻隱之心,又補了一句:「你先買個病曆本,掛上號,問問專家。別急著亂買葯,這種病最好還是去專業的精神心理科看看。我們醫院雖然好,但是重點科室是腫瘤和骨科。聽明白了不?」


  冷不丁地聽到「腫瘤」二字,寧以沫的心猛跳了幾下。她道了謝,精神恍惚地去排隊挂號,最後用一塊錢買了本病歷冊。


  寧以沫從未想過這麼輕鬆就能得到一本病歷冊,她以前一直以為,非要看完病之後,醫生才會給病人寫一本病歷冊,她忽然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病歷冊的藍色封皮,目光掃過「第二人民醫院(腫瘤醫院)」幾個字時,她一下子怔住了。


  她捏著那本冊子,快步跑到剛才的諮詢處,驚恐地問:「叔叔,為什麼是腫瘤醫院,以前沒有這四個字啊!」


  那個工作人員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們醫院的重點科室是腫瘤,說白了,來這裡看病的,主要還是看腫瘤的。我們醫院年後就要正式更名為腫瘤醫院了。」


  寧以沫「哦」了一聲,發跡間沁出些冷汗:「請問,你們醫院有個叫唐易德的醫生嗎?」


  「有啊,他是我們從上海請來的肺癌專家……小姑娘,你怎麼了?」


  寧以沫目光直直地看著他,夢囈般說:「請問,唐醫生的辦公室在幾樓?」


  「在三樓。小姑娘,你沒事吧?」


  「沒事……謝謝了。」


  三樓。


  寧以沫怔怔地坐在唐醫生的辦公室外。


  坐在她身邊候診的全是形銷骨立、不斷咳嗽的中老年人,他們見寧以沫這樣一個年幼的小女孩也在這裡,紛紛朝她投去探究的目光。


  寧以沫泫然看著那些面色枯敗的人,彷彿又看到了幾個月前的父親。


  那一刻,寧以沫終於有了一種此身臨淵的眩暈感。


  「小姑娘?你是陪人來看病嗎?」身邊,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虛弱地跟她搭話。


  寧以沫木然搖頭。


  老太太駭了一跳:「你自己來看這個?」


  寧以沫已經失卻了應對的力氣,機械地又搖了搖頭。老太太正欲發話,裡面傳來醫生醇厚儒雅的聲音:「徐彩蓮……」


  那老太太便在她兒子的攙扶下進去了。


  壓抑了數月的猜疑,終於就要水落石出了。她現在就坐在真相的門口,可是她要不要推開這扇門?她看過藍鬍子的童話,深知這世界上,總有那麼一扇禁忌之門是不可以被打開的。可是,如果不打開這扇門,她一生都會被門后的內容所困擾。


  她手腳冰涼地坐在那裡,腦子裡天人交戰。


  不知道過了多久,先前那個老太太從裡面走了出來。寧以沫渾身打了個激靈,驟然起身,攔下她問:「婆婆,能不能借你的病歷看一下?」


  老人家有些不解,但還是把病歷給了她:「病歷看不出什麼的,還是要去做掃描。」


  寧以沫快速翻開那本病歷,幾排剛勁清秀的藍墨水字撞進她眼帘,她愣愣看著那本病歷,喃喃道:「不是他……不是他的字……」


  將病歷還給老人後,她一言不發地拖著腳步往樓下走去。


  連寧以沫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回到家的。


  一進門,王嫂就被她蒼白的小臉和空洞的眼神嚇了一大跳,追上去問她怎麼了,她乏乏地搖頭,徑直走進自己的卧室倒下。


  寧以沫直直地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白生生的屋頂上投映出一大堆凌亂的畫面,那些畫面最終拼湊成一大片濃重的色塊,向她壓去。她陷在那片色塊里,暈乎乎地睡去。


  等到王嫂來敲門時,已經是下午五點了。


  寧以沫醒來時,發現自己沒有蓋被子,好在屋裡暖氣大,倒也不曾怎麼涼著,她從床上爬起來,頭重腳輕地去開門。


  門剛一打開,王嫂就叫了起來:「哎喲,臉怎麼紅成這樣了?別發燒了?」說著,她趕忙拿手試寧以沫的額頭,「是有點發燒了!出去著涼了吧?這年邊上,可不興感冒。等會兒洗澡,阿姨給你刮刮痧。」


  寧以沫望著她,眼窩熱熱的。


  晚上,王嫂依言給以沫颳了痧,刮完后又給她喝了一大碗紅糖姜水。她二人滿以為睡一覺就能好起來,不料寧以沫早上起來卻咳嗽起來。


  因為燒已經退掉,所以她們也都沒拿這點咳嗽當事,卻沒想到寧以沫這一咳竟咳了十幾天。那個寧以沫抗拒了很久的春節,居然就這樣被她咳過去了。


  過了初七,大人一上班,年味隨之淡了,一切秩序又恢復了正常。


  這天晚上,辜振捷兩父子在客廳里看新聞。


  剛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的徐曼皺著眉把王嫂叫了過來:「去,把洗手台下的頭髮清一下。怎麼回事?這麼年紀輕輕就掉頭髮,一掉掉那麼多。」


  辜振捷立馬別過頭,壓低聲音說;「又怎麼了?別沒事找事。」


  徐曼尖著嗓子說:「你可別搞錯,我這不是找事,我這可是在關心你那個乾女兒。你見過十五六歲的女孩那麼掉頭髮的嗎?我可是警告你,這不是個好現象,怕是她身體哪裡出毛病了。」


  「大過年的凈不說點好話。誰沒掉過幾根頭髮?」辜振捷不滿地嘀咕了幾句,顯然是沒放在心上。


  王嫂生怕他們起矛盾,飛快地去衛生間把頭髮清理掉了。


  次日一早,辜徐行在以沫洗漱完後去了趟洗手間,他打開燈,蹲下腰在黑色大理石地板上認真細看,若有所思地拈起幾根黑直長發來。


  怔了怔,他將那些長發全撿起來打結,丟進馬桶放水沖走。


  傍晚吃飯的時候,辜徐行刻意觀察了下寧以沫的臉色,一雙修眉下意識地緊蹙起來。


  因為徐曼和辜振捷都沒回來吃晚飯,寧以沫便放膽發著呆,木然吃著碗里的東西,渾然不察有人盯著她看。


  心不在焉地吃完飯後,她一聲不響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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