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人團」最高(1)
上小學后,寧以沫之所以不再纏辜徐行,並非是對他的興頭過去了,而是因為她被學校這個「小社會」弄得焦頭爛額、自顧不暇。
小學是中國孩子融入社會的第一步,在沒有上小學之前,孩子永遠都覺得這個世界是大的、是美的、是單純的。但是當他們入學之後,成人世界里該有的一切複雜規則,會慢慢顛覆他們的世界觀。
剛讀小一的寧以沫漸漸發現,原來孩子和孩子之間是不一樣的,比如某個孩子用得起高檔文具盒,吃得起外國糖果,他就會很受歡迎;某個孩子學習成績好,他就會格外受老師喜歡;某個孩子的爸爸是軍官,那麼他就可以坐小車來上學,走路的時候還可以把頭昂得高高的。
她的世界里多了很多新規則:上課聽講要把手背在後面,中午一定要午睡,上課的時候一定不能看外面……如果做不到這些,她就得不到老師發的小紅花,然後就會理所當然地變成一個差生。
寧以沫一點都不稀罕那種小紅花,但沒有小紅花的後果是,班上的女孩子都不願意跟她玩,體育課做遊戲的時候,她也找不到對家。別的孩子在放學后,總能三五成群地回家,但是她永遠只能孤零零的一個人走。
因此,寧以沫陷入了人生最初的恐懼中——沒人玩、沒人理睬。
為了打破這種恐懼,寧以沫試著往女同學堆里鑽,向那些人緣好的同學靠攏。漸漸地,她也有了些在大型遊戲里跑龍套的機會。比如,當一群人玩跳皮筋時,她就要扮演牽著皮筋的樹,一站站到遊戲結束;當另外一群人玩丟沙包時,她又成了專門負責撿沙包的跑腿。
放學回到大院后,她的境遇也並不比在學校時好。
大院里的孩子比外面的孩子更加會玩,卻更加勢利,別看他們小,但是誰家裡有大內參,誰家大人幾杠幾星,誰在學校考前幾名,誰打架是最厲害的,個個門兒清。
往往一個小團體里有某部長的兒子,也有司機的兒子,大家雖然在一起玩,但是司機的兒子就基本上沒資格插話。
寧以沫所在的那個小團體里,頭腦人物是後勤部副部長的兒子,這個叫王宗遠的男孩和寧以沫同歲,個子雖比普通女孩還小一些,但是行事非常霸道驕橫。一幫孩子玩什麼,怎麼玩都得由他定,他有權對團體里的孩子發號施令,而那些孩子則有義務被他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寧以沫是那個小團體里最小的小角色,理所應當地成了被欺負的對象,不但要裝樹、撿沙包,還要負責演壞人,最後被好人踩在腳下槍斃。
偏偏王宗遠還特喜歡玩抓壞人的遊戲,他最得意的時刻,就是把寧以沫踩在腳下,然後義正詞嚴地學電影主角說一句「我代表黨、代表人民,宣判你的死刑」。這時,小孩子們都會看著狼狽的寧以沫,爆發出一陣大笑。
那時候,寧以沫還不知道她其實是被欺負了。她反倒以為別人笑她,就是喜歡她的表現。
直到那個星期天的傍晚。
那個星期天下了大半天雨,直到四五點才漸漸收了雨勢。寧以沫正在家裡翻連環畫,門外忽然傳來兩長三短的哨聲,那是他們那個小團體在操場集合的暗號。
寧以沫望著外面又冷又陰的天,一萬分不願意出門,但是又不敢違逆王宗遠的意思。如果她這次不去,以後就永遠去不了了,不但如此,做了「叛徒」的人,以後只要碰到小團體里的人,輕則挨罵,重則挨打,下場十分凄慘。
她戀戀不捨放掉連環畫,磨磨蹭蹭地趕到操場上。
立了冬的下雨天,不到五點,天上就已經透出了鍋底黑,坑坑窪窪的廢操場上積了很多水。
大概是在家悶得無聊,王宗遠特別想玩抓壞人。當他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后,寧以沫弱弱地反對:「地上都是水,我不玩。」
王宗遠背著手,站在一排水泥管上怒視著她:「你想違抗我的命令,當叛徒?」
寧以沫垂著頭,小聲地說:「我沒想當叛徒……要不然,等下你別真把我推到地上。」
「不把壞人踩在腳底下,叫什麼大英雄?」王宗遠十分火大地說,「你們說是不是?」
反正又不是把自己推到泥水裡,那些孩子當然都齊齊說是。
「你想反對大家的意思嗎?」王宗遠盛氣凌人地問。
寧以沫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服,又看了看地上的泥水,小手握了握拳,一言不發。
「你說話!」
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寧以沫忽然抬起頭:「我不玩!」
王宗遠氣得從水泥管上跳下來,一把擰起她的頭髮,奮力晃著她的頭:「你再說一遍『我不玩』了!」
寧以沫被他扯得吃痛,連忙伸手去護自己的頭髮,一邊護頭髮一邊使勁拍打掙扎。王宗遠雖然是男孩,但是力氣遠不如比他高几寸的寧以沫大,很快就被寧以沫掙脫,自己還險些一個趔趄摔倒。
周圍的小孩都看傻了,哪裡還敢吱聲?
王宗遠吭哧吭哧地喘著氣,忽然衝過去,再度扯住她的頭髮往後拉。寧以沫吃痛,轉身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王宗遠低號了一聲,一拳打在寧以沫額頭上,把她推了開去。他吸了幾口涼氣,定睛看向寧以沫。只見她颯然站在原地,雙手握拳,冷冷地盯著他,一雙澄澈的眼睛里像有火焰在跳躍。
他的氣焰驟然降了下去,再不敢上前了,但是口氣卻一點也不松:「你今天要是敢走出這個操場,以後我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寧以沫抿了抿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群呆若木雞的小孩一眼,心底發出一聲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冷嗤——若這些人也算是朋友,那她不要也罷!
朋友有什麼稀罕的?別人喜歡不喜歡她又有什麼稀罕的?她想坐在熱乎的屋子裡看連環畫,立刻、現在、馬上!
一念轉過,她錯開他的身子,頭也不回地往操場外走去。
王宗遠愣了一下,從地上撈起一把小石塊,拈起一個砸到她腿上。
緊接著,小石頭源源不斷地砸在了她的肩上、背上、腰上。
身後爆出王宗遠的辱罵聲:「打死你個小殘廢、九指頭!」
那一路,寧以沫走得很慢,那些石頭砸在她身上並不疼,可是她的全身卻像被什麼點燃了一般。
就在她即將步出操場的一瞬,一粒冷硬的石子砰地砸在了她的後腦勺上。幾乎與此同時,寧以沫驟然轉身,裹著一股怒氣快步沖了回去。她扯住嚇呆了的王宗遠,將他拖到最大的一個泥水坑邊,重重地將他推了進去。
王宗遠一邊大叫一邊胡亂揮動著雙手反抗,寧以沫使出吃奶的勁兒將他摁進泥水裡,大力地喘息了幾口,大聲宣告:「我代表黨、代表人民,宣判你的死刑!」
場面詭異地靜了下來,整個操場上傳來呼呼的陰風聲,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壓抑的哭聲從泥水坑裡爆了出來,越哭越響。
寧以沫收回腳,綳著臉往家的方向去了。
那是寧以沫人生中第一次重大轉折,儘管只有五歲,她已經從被侮辱與被損害中真切地懂得了什麼叫做尊嚴,就算她身份低微,就算她身體殘缺,但是如果誰要再因此瞧不起她,她便不懼同那些人永遠決裂——無論那決裂要付出什麼代價。
不遠處的香樟樹下,將事情全過程看在眼裡的辜徐行緩緩鬆開緊握的雙手,他渾然沒有察覺,因為太過用力,他的手心已被指甲刺破,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月牙印。
他的身側,一個懶洋洋的少年望著寧以沫的背影,忽然笑出了聲:「這小女孩挺有意思的,你認識?」
少年的聲音里透著點漫不經心的興味,像是一個挑剔的食客,發現了一盤別有滋味的點心。
辜徐行側臉看少年一眼,撇開他循著以沫的方向追了去。
寧以沫正走著,聽見身後腳步響,愕然回頭,見是辜徐行。她慢慢地轉過身子,仰面望著他。
她的眼睛特別亮,還有點濕濕的,看上去像是哭了,但是她沒有。
辜徐行眼垂眸看著她,一雙薄唇抿著,似想說點什麼安慰她,卻遲遲開不了口。
這時,先前那個少年趕了上來,微喘了一口氣,他在寧以沫面前蹲下,一雙水墨畫般的斜飛長眉揚了起來:「小鬼,還挺凶的嗬!」
寧以沫戒備地望著他,面前的少年有著和辜徐行一樣的秀頎身材,然而一張臉美得近乎陰柔,幽深的眼裡藏著鬼魅。他生的是那種唇線豐潤飽滿的餃子嘴,嘴角天生微微上翹著,即便不笑,也像透著點壞壞的笑意。
寧以沫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小孩子的眼睛是最清明的,他們往往能一眼分辨出哪些是可以親近的好人,哪些不是。
見寧以沫不說話,那少年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將她帶近了一點:「你剛才做得很對,二了吧唧的人,就該好好教訓。不過如果我是你,肯定不會在白天當著那麼多人打他,知道嗎,教訓人的最高境界是又能出氣,又不留下證據,既要讓被打的人痛得想死,又不能給人留下傷口——做壞事可是一門藝術喲。」
辜徐行越聽眉越皺得厲害:「江寧,不要胡說。」像是嫌他三觀不正,教壞小孩子,他伸手將寧以沫從他的臂彎里牽出來,一言不發地帶著她往北邊走去。
「喂,你幹什麼去?」少年沒好氣地問。
「善後。」
少年頓了頓,不得已還是跟了過去。
辜徐行一路將寧以沫帶到王副部長家裡。
王副部長和夫人見了辜徐行,都有些詫異,招呼著要保姆拿水果點心來,卻被辜徐行攔了下來,他有條不紊地把事情經過向兩位大人述說了一番,末了,他說:「雖然雙方都有錯,但我還是要代我妹妹先向你們道歉。」
「哪裡哪裡。」王副部長略有些尷尬地說,「這是我們家宗遠不對,哪能欺負女孩子呢?」
說著,他還象徵性地摸了摸寧以沫的頭,以示親近。
道完歉后,辜徐行正了正顏色,恭恭敬敬地說:「從小,我爺爺就教我不可以仗勢欺人,作為小輩,我沒有立場去教宗遠什麼。但是五歲真的也該懂事了,希望伯伯你能嚴加管教,以免再發生今天這種不愉快的事情。」
冷不丁被一個小輩教訓了一番,王副部長臉有些掛不住,但礙於辜振捷的情面,又不好發作。
辜徐行也不管他臉色如何,有禮有節地告了辭,帶著寧以沫揚長而去。
出了王家大門,那個叫江寧的少年壞笑著說:「你還挺懂惡人先告狀的,等會兒那小子回去,肯定挨揍。」說著,他蹲下身擰了擰以沫嬰兒肥的臉問,「你什麼時候多了個妹妹?幹嗎這麼護著她?當年我被二炮那群小子摁在地上揍的時候,可沒見你幫我出頭!」說完,他眼帘微微一斂,像在回憶什麼,眸中漫上了些複雜情緒。
江寧的爸爸辜默成是辜振捷的堂弟,當年和辜振捷一起入的伍,然而他好文不好武,沒事就喜歡耍筆杆子,眼見著辜振捷一路立功升做了副軍長,他還才勉強混了個正團職。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自願請降到聿城,新近帶全家搬到了聿城集體大院。
因此,辜江寧和辜徐行確實是同宗同祖的遠親兄弟,只是境遇上相差得太多,一個系出名門,高高在上,一個卻因父輩的荒疏,泯然眾人。
從小到大,這兩兄弟的關係都非常冷淡。辜徐行貴胄天成,不善向人表達情感,辜江寧玩世不恭的皮囊下卻有一副傲骨,也不願沾他這個哥哥的光。但是看見辜徐行對一個陌生小女孩都這樣維護,辜江寧還是難免有些嫉妒。
辜徐行覺得這個弟弟敏感複雜,又愛惹是生非,不太願意和他往來。對他問的這些問題,他一律以沉默對答。
辜江寧自覺沒趣,撇了下嘴,將注意力集中在了寧以沫身上。面前的小不點雖然弄得一頭狼狽,卻一點也沒掩去她的可愛。他盯著她鼓鼓的小臉,忽然伸手,食指在她粉嘟嘟的臉頰上按下,手一松,她臉頰上就露出一個凹下的白印子,才一瞬,那白印子又恢復成了蜜桃粉。
寧以沫瞠大眼睛,愣愣地看著他,一副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的樣子。
他越看越有趣,又飛快地按了下:「挺可愛的嘛。」
就在他準備再按時,辜徐行啪地揮開他的爪子:「有完沒完?什麼惡趣味!」
辜江寧這才意猶未盡地起身。
「你先去我家,往回走,第三個口那裡右拐,直行兩百米就到了。」
「那你呢?」
「送她回去。」
簡單交代一番,辜徐行便領著以沫往南區步去。
擺脫了辜江寧,寧以沫的表情明顯輕鬆了很多。她一路蹦蹦跳跳地跟著辜徐行,起初還勉強跟得上他的腳力,不料越往前走就越跟不上了。眼見被他丟出了好幾米,寧以沫有些急了,跑步追了上去,抬手抓住他的衣角。
辜徐行低頭一看,便瞧見了她笑得皺起來的小臉。
他意識到自己走快了,放慢腳步,任她拽著自己的衣角,一前一後地往南行去。
把人送到南院門口后,辜徐行轉身欲走,像想起什麼一般,回頭看了下寧以沫。
寧以沫撲閃著眼睛,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往前邁了幾步后,他遲疑了一下,返身折了回來,像江寧那樣蹲下,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她臉頰上按出了一個更深的印子。手彈回來的一瞬,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還真挺可愛的。」
說罷,他嘴角一揚,終於忍俊不禁地笑了。
是夜家宴,辜徐行見到了江寧的媽媽張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