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王后……」東林王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柔和。他聚集目力,看著王后,「先不說這些。來,坐到寡人身邊來。」


  王后聽他這般溫柔言語,更是心碎,順從地坐了過來,見東林王伸手,忙雙手握住了。


  「王后,寡人想問王后一件事。」


  「大王請問。任何問題,臣妾都會回答。」


  東林王的聲音越發低了,氣若遊絲,「並不是軍國大事,這個問題寡人想問王后很久了,但又覺得很傻。到了如今,再不問,就永遠也聽不到答案了。」


  王後轉頭悄悄拭去眼淚,柔聲道:「大王問吧。」


  「王后,我們由先王指婚,夫妻緣分……水到渠成,無風無雨。」東林王抬著頭,看著王后的眼睛,問,「假若我們像北捷和白娉婷一樣,生於敵對的國家,效力於敵對的人,王后還會……陪伴寡人一生一世嗎?」


  王后想了很久,輕聲吐了一個字,「會。」


  一生一世。


  會的,只是做起來很難。


  海枯石爛,海誓山盟嗎?若生為仇敵,愛卻在其中滋生,到底會誰背叛誰?到底是難忘國恩重,還是難捨瞬間的歡愉,投向心上人的懷抱?


  天幸,他們不是楚北捷和白娉婷。


  但如果是呢?

  但如果這般不幸選擇了他們呢?


  王后閉上雙目,握緊了夫婿瘦骨嶙峋的大手。


  會,雖然很難,就像與天上的閃電比疾速一般的難。


  但依舊會。


  「我們互為敵國。」東林王道。


  「是。」


  「我們互為敵陣。」


  「是。」


  「我們還會一生一世?」


  王后又沉默了許久。


  她還是只吐了一個字,「會。」


  東林王深深吸了一口氣。冬天快去了,空氣中帶著春的味道,冷冷的,漲滿他愜意的胸膛。


  會,會的。


  他閉上雙眼。


  唇邊,勾起一抹幸福的微笑。


  幾日後,若韓的傳信兵再次到達松森山脈。


  平地的雪已經開始融化,土壤里有嫩綠的小草探頭。春還未曾真正到來,人們心中已充滿憧憬的喜悅。


  傳信兵不但帶來了若韓四處搜集的上等藥材,也帶來了北漠王的問候。


  「這一棵千年老參,是大王賜的。」


  則尹感激地收下,對著王宮方向遙遙行禮。


  傳信兵當年也是則尹麾下小卒,將消息傳達完畢,禮物交割清楚,不禁關切地問:「上將軍,夫人的病……可好些了?」


  則尹微微搖頭,一臉愁容,「就算有一點好轉的跡象,我的心裡也好過些。這是心病,心病難治啊。」


  娉婷下葬后,陽鳳手持那支夜明珠簪子在墓前站了整夜,一病不起。簪子在黑暗中盈盈發光,戴簪者已埋入黃土中。


  「娉婷之死,由我而起。」


  娉婷這絕頂聰明的人,明明已經掙脫了,所以才離開何俠,離開楚北捷,從歸樂單騎奔赴北漠。


  娉婷來找她,是為了遺忘從前的不幸,而她輕輕一跪,三言兩語,將娉婷推到了北漠軍與楚北捷之間。


  兩軍對壘,鮮衣怒馬,環環殺機,從這裡開始。


  蔓延到百里茂林,蔓延到東林王宮、隱居別院、雲常駙馬府,終結於松森山脈的漫天白雪中。


  娉婷那樣淡泊悠然的人,為什麼竟得了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陽鳳不能原諒自己。


  種種不幸,她是因,娉婷卻成了果。


  「陽鳳,愛妻,你還記得我們的孩子嗎?」則尹小心地扶起她的上身,「你不能扔下我和慶兒,你答應過,要陪我一生一世。打起精神來,喝了這碗葯。」


  「慶兒……」陽鳳的眸子略微轉動了一下。


  「他總哭著要娘。陽鳳,不要再自責。娉婷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怎能將她喚回來?她在天上一定也不願見你如此。來,喝了這葯,快點好起來。」


  溫熱的葯端在手上,則尹先嘗了嘗,才送到陽鳳唇邊,「喝吧,就當是為了慶兒。」


  陽鳳心裡空蕩蕩的,娉婷的屍骨和雪中孤零零的墓碑在她腦中來回浮現,沒有停過一刻,則尹溫言安慰,「慶兒」兩個字,喚醒了母親的天性,終於讓她找回了一絲神志。


  她緩緩抬眸,看了看自己的夫君。


  曾經的北漠上將軍,如今一臉憔悴,看著教人心疼。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她幽幽嘆了一聲,張開唇。


  則尹見她聽話地喝下藥湯,喜道:「這是若韓特意派人搜來的方子,熬了半天了,慢慢喝,不要嗆著。」他一手扶著陽鳳,一手持碗,見陽鳳真的將整碗湯藥喝完了,懸起的心才放下一半。又柔聲道:「若韓說了,你的病按這個方子,連喝七天……」


  話未說完,陽鳳在他臂間驀然抖了抖,猛然直起身子,對著床邊「哇」了一聲,剛剛入肚的濃黑湯藥,吐了一地。


  陽鳳幾乎將肺腑都吐了出來,臉色蒼白,好不容易抬起頭,就直直往床上倒。


  「陽鳳!」則尹一把抱住她,見她在自己懷裡緊閉雙目,往日溫潤的臉蛋一絲血色也沒有,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幾乎急出眼淚來,「我的妻啊,你這是何苦?難道你除了白娉婷,心裡就沒有我和慶兒?」


  陽鳳艱難地喘息,聽了則尹的話,微微睜開雙眼,苦笑道:「我何嘗捨得你們?只是心病已深,無可救藥。我和娉婷一同長大,情同姐妹,竟是我……我害死了她。」


  「別哭,別再哭了。病成這樣,最忌傷心……」則尹用粗糙的大手輕輕為她擦拭臉上的淚珠,卻越擦越多。


  他又著急又心疼,虎目不禁紅了一圈。


  陽鳳啜泣一陣,喘息一陣,又抬了頭,氣若遊絲地對則尹道:「不是我捨得你們父子,瞧我現在這病,看來娉婷是要我去和她做伴了。宮廷和沙場一樣險惡,我不想慶兒日後走上娉婷和楚北捷的舊路。你既然答應了我歸隱山林,就要信守承諾,永不出山,也不要讓慶兒再牽扯上那些事。你……你答應我。」


  則尹聽她這話,竟是在囑託後事了,大為不祥。他渾身上下冷汗津津,只管緊緊抱著陽鳳,急道:「你在胡說什麼?我不答應,我什麼都不答應!」


  「夫君,我挨不到春天了。」


  「胡說!」


  「不能再陪你賞花,為慶兒縫衣……」


  「胡說!」


  「我要去見娉婷,向她請罪……」


  「胡說!胡說!不要再說了!」


  則尹抱著陽鳳,連聲喝止她。這時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有人在廊上肆意奔跑。則尹一腔不安統統化成怒火,咆哮道:「誰在外面?我說過不許打擾夫人靜養,你們都聾了嗎?」


  門帘一下子掀開了,一名侍從跑了進來,滿臉古怪的表情,一邊抹汗,一邊對臉色陰沉的則尹道:「上將軍,有人求見。」


  「誰都不見,給我滾!」


  「她她……」


  「夫人正在靜養,不管是誰,都給我滾!」


  「她她她……」侍從皺著眉,自己也覺得自己要說出來的話很不可思議,「她說,她是白……白娉婷!」


  娉婷?


  則尹和驀然睜大眼睛的陽鳳,都愣住了。


  這怎麼可能?


  連征戰沙場多年,見慣大風大浪的則尹也呆了許久才想起該幹什麼,喝道:「快,快請進來!」


  「夫君……」陽鳳緊張地貼著他的胸膛。


  聽見這消息,纏身的病魔彷彿退了三十里,陽鳳的眼裡重新有了一點神采,飽含期盼又怯生生地盯著門帘。


  則尹銅鈴大的眼睛也睜圓了,卻不禁有點擔心,暗忖道:若是冒充的,反害陽鳳傷心……不管是誰在冒充,我一定將她碎屍萬段!

  只是誰又有這個膽子,敢到陽鳳面前冒充白娉婷?

  更別提她是如何知道他們隱居之地的。


  忐忑不安間,廊上已經有了動靜,簾后窸窸窣窣一陣輕響。


  陽鳳五指死死拽著則尹的衣裳,拼了命地撐起身子直往門外看。帘子被掀開了,光從帘子那端透進來,給人一種炫目的感覺。陽鳳只覺雙眼所見稍微一晃,一張臉已經映在她眼底。


  「陽鳳,你怎麼病成這樣了?」溫柔的聲音這般熟悉,只聽到一個字,也足以讓人落淚。


  陽鳳屏住呼吸,將眼前這張臉看仔細了,低呼一聲「天啊……」,一口氣松下去,強撐著的力氣似乎立即被抽走了,身體軟軟地向後倒在則尹的臂彎里。


  娉婷吃了一驚,「陽鳳!你怎麼了?」


  「愛妻,愛妻!」


  兩人連連呼喊,侍從忙取來溫熱的毛巾。


  陽鳳額上敷了熱巾,緩緩醒來,眼珠子只管定在娉婷身上,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見了,然後低聲嘆道:「娉婷,你還活著?老天爺,你總算慈悲了一次。」


  「你們都以為我死了?怪不得剛才的侍從見了我一臉古怪神色。」娉婷滿臉歉意,「是我不好,沒信守三天之約在那裡等你們。找不到我,你和醉菊都急壞了吧?醉菊呢?快把她找來,也讓她早點安心。」


  「誰是醉菊?」


  娉婷一怔,「她沒來找你們嗎?」


  則尹和陽鳳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起搖了搖頭。


  娉婷心知不妙,忙問:「既然沒有見到醉菊,沒有上山救援,就不會發現我失蹤,你們又怎會猜想我已死了?」


  「我們在山下找到了被狼群啃咬過的碎骨和女人衣裳,裡面有陽鳳送給你的夜明珠簪子,陽鳳只道你……」


  「老天啊……」娉婷整個人僵住了,捂住嘴,瞪大了眼睛,半天才撕心裂肺悲呼了一聲,「醉菊!」


  松森山脈的暴風雪彷彿在眼前重演。


  恍恍惚惚中,醉菊回眸轉身,捏著銀針。指尖的銀針反射著雪光,越來越亮,好像只憑藉這針就可以照亮天地。


  極亮之後,天地又迅速變暗,娉婷渾身乏力,視野里一陣天旋地轉,雙膝軟了下來,倒在地上。


  陽鳳大驚,「娉婷!娉婷!你怎麼了?」掙扎著要下床去看。則尹唯恐她摔倒,扶著她道:「陽鳳,小心……」


  「別管我,你快去看她!快去呀!」


  則尹抱起暈倒的娉婷,喝令道:「大夫,把大夫找來!」


  「快快,把最好的老參取出來燉了。」


  「夫人,那是給你的病……」


  陽鳳見了娉婷,心疾頓去,病也好了大半,豎起眉道:「娉婷都活著了,我還能有什麼病?快去!」喝令了一頓,見侍從們聽命去燉老參,才稍停了停。她到底也是大病了一場的,覺得心突突地跳,手腳都沒了力氣,又喊住一個小侍女,有氣無力道:「去,把我的葯也熬一熬,給我送過來。」


  活著。


  還都活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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