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一聽說楚北捷召集整個東林的軍隊,要與雲常駙馬何俠決一死戰,歸樂王心中的暢快和期待,實在無法用言語形容。


  歸樂軍隊甚至整裝待發,一旦何俠敗退,歸樂軍將加入戰爭,攻破雲常關卡,將何俠這個歸樂王的心腹大患一舉解決。


  誰料雲常公主一個露面,將沙場上對峙了許久的陣勢破壞得一乾二淨。


  「不是耀天公主。」歸樂王從王座上站起來,舒展著筋骨,他已經聽了半天的軍報,最後,淡淡地說了一句。


  「大王?」國丈樂狄詫異地問,「大王是說軍報有誤?」


  「不,我是說,令楚北捷退兵的不是耀天公主。」歸樂王仰天長嘆,神態中有幾分不甘的落寞,「是白娉婷。」


  樂狄臉色微微變了變,「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怎麼總是聽見這個名字?區區一個王府侍婢,不過會彈一手好琴,如今竟左右了大局?就連上次王后與他私下談話時也提起了這個名字。


  「國丈也覺得不可思議吧,楚北捷這般英雄,居然為了一個女人挑起大戰,又為了一個女人,休止了大戰。現在想起來,雲常和東林的命運,似乎冥冥中掌握在一個女人的手上。」


  樂狄不以為然,「大王過慮了。女人都該好好待在閨房中,想著如何伺候父親夫婿。楚北捷為了一個女人干下蠢事,誤入歧途。他曾經領兵侵犯過我歸樂疆土,現在自取滅亡,正是我歸樂的大幸。」


  歸樂王揮退一旁報告完畢的傳令兵,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嘴角上揚,似笑非笑道:「告訴國丈一件事,白娉婷當初被何俠從東林擄回雲常時,寡人曾經派軍潛入東林伏擊何俠,希望可以將白娉婷帶回歸樂。」


  「啊?」樂狄微愣。


  「沒有和國丈商量,是因為寡人知道,國丈是萬萬不會贊成的。」從側邊看去,歸樂王臉上的輪廓在燭光下透著王者的剛毅,「不瞞國丈,事到如今,寡人常常在思索一個問題。當年白娉婷不過是敬安王府里一個小小侍女,這麼多年就待在寡人眼下,今日卻被何俠和楚北捷爭來搶去,身價百倍。如果早知道這樣,寡人當初是否應該就將白娉婷納入後宮?」


  話題一轉,居然提到後宮之中。


  樂狄臉色再變,心裡念頭像風車似的不斷打轉。他的女兒是如今的歸樂王后,正是因為有了這個身為國母的寶貝女兒,樂家聲勢才如日中天,在敬安王府敗落後,順理成章接管了歸樂兵權。


  思忖了半天,樂狄微笑道:「大王說笑了。白娉婷出身低賤,是侍婢身份,聽說長得也不怎樣好看。何俠是因為與她有故主之誼,楚北捷則是目光短淺,利令智昏而已。」


  「說笑嗎?」歸樂王也淡淡笑了笑,轉身坐下,半邊身子挨在寶座的扶手上,溫言道,「國丈錯了。」


  「哦?」


  「白娉婷之美,不在容貌,而在心胸氣度。若論這個,現在四國中的任何一位國母,都不能與白娉婷相比。否則,楚北捷這樣的梟雄,怎會因為白娉婷的一封書信而盡退舉國之兵?」歸樂王長嘆一聲,「你我識人,實在不如楚北捷啊。」苦笑不已。


  樂狄正不知該如何介面,殿外使者忽然稟報,「王後娘娘駕到。」


  聽著一陣環佩叮咚的聲音,宮門無聲無息地被推開,露出歸樂王后笑意盈盈的臉來。


  「哦,娘娘來了。」樂狄暗幸可以藉此停了白娉婷這個頭疼的話題,連忙從座上起來。


  「大王。」王后朝歸樂王裊娜施了一禮,回頭瞧見樂狄,柔聲道,「父親也來了?快請坐。」一邊在歸樂王身邊坐了下來,一邊閑話家常道,「這幾天天氣反覆,恐怕父親的腿病又犯了,正打算派人送些葯給父親呢,正巧父親就進宮了。國事雖然要緊,也要保重身體才行。」


  說到這,轉頭對歸樂王嫣然一笑,「大王今晚又要熬夜?不會又出了什麼大事吧?」


  歸樂王溫和地笑了笑,搖頭道:「雲常和東林的大戰已經不打了,還有什麼大事?寡人不過正和國丈談起白娉婷而已。」


  王后聽見「白娉婷」三字,心裡猛然發虛,臉上笑容便有幾分不自然,「聽說她跟著何俠到了雲常,不知道現在怎樣了。」


  「楚北捷為了她一封書信罷兵,王後知道嗎?」


  「竟有此事?」王后吸了一口氣,緩緩地低聲道。


  殿中驟然沉默下來。


  歸樂王與樂狄討論國事,樂狄在幾乎天明時才辭出宮殿。一出王宮,登上馬車,沉聲喝命道:「去將軍府,快!」


  馬夫敲響將軍府的大門,樂震大將軍昨夜和小妾暢飲作樂,此刻還未睡起,聽說父親來了,匆忙從床上爬起來。


  「父親怎麼來了?有什麼事,派人來喚孩兒就好。」樂震迎到門口,見父親一臉陰霾。


  樂狄不做聲,直向書房走去,進入了書房,屏退左右,親自關了房門,才舒了一口氣,沉聲道:「大王動疑了。」


  「啊?」樂震忙問,「大王說了什麼?」


  「大王一直在提白娉婷,甚至說後悔當日沒有納她入宮。」樂狄斜了兒子一眼,哼道,「那是在警告我們,娘娘的寶座並不穩啊。」


  樂震不屑道:「一個侍女怎能和娘娘相比?我們樂家世代為歸樂重臣,娘娘可是先王指定的太子妃。」


  「世代重臣?敬安王府就是一個榜樣!何況,如今的白娉婷已經不是侍女那麼簡單,和她有聯繫的,不但有雲常的駙馬,還有東林的鎮北王。甚至北漠眾位大將,都和她有說不清的瓜葛。」


  「父親……」


  「那個派去向何俠報信的人,你處置了沒有?」


  樂震道:「父親放心,我已經安排他遠離都城,絕不會讓大王發覺。」


  「不!」樂狄眼光一沉,「要斬草除根,絕不能留下後患。」


  樂震面有難色,「飛照行是我手下難得的幹將,而且他從小就隨著我,忠心耿耿……」


  「不必多說,照我說的辦。」樂狄冷冷道,「大王派人伏擊何俠,我們卻暗中向何俠報信。此事如果泄露,就是滅族的叛國大罪。如今我們樂家聲勢日隆,大王已經心存顧忌,萬一讓大王抓到把柄,敬安王府就是前車之鑒。」


  語氣稍頓,目光中掠過一道寒氣,咬牙低聲道:「飛照行一定要死!只要他一死,沒有了人證,就算大王疑心,也不能無端向娘娘,向我這個國丈、你這個大將軍問罪。」


  樂震臉上露出猶豫之色,思忖再三,終於狠著心腸點頭道:「孩兒明白了。」


  采來的漿果已經吃了大半。


  一夜冷風吹襲,幸虧有岩洞藏身,才免了被凍僵的危險。娉婷從洞口探出頭去,天色灰白,希望今天也是晴天,正在路上的醉菊不要遇上風雪,平安達到陽鳳身邊。


  三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雖然之前對著醉菊信誓旦旦,但此刻娉婷的心中卻空蕩蕩一點底也沒有。孩子在腹中安安靜靜,昨夜也沒有像前幾天那樣害她腹痛。但娉婷卻為這樣的安靜感到分外的擔憂。


  寶寶,你不會有事的。


  她輕輕按著腹部,希望可以探聽到孩子的動靜。他正在慢慢長大,趕路的時候,娉婷肯定自己曾經感受到他在用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踢打母親的肚子。


  醉菊說孩子還小,現在還不會踢打,但娉婷卻知道他是在動的。小生命的動作是如此充滿朝氣,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讓她感動得想流淚。


  「孩子,保佑醉菊阿姨平安,保佑娘渡過這個難關吧。」娉婷輕輕撫著小腹,溫柔地低語。


  她知道這夢囈般的低語並無用處,可在她的夢中,這孩子卻和他的父親有著同樣頂天立地的氣度,同樣足以保護任何人的力量。


  保護?


  娉婷扯著嘴角苦笑。醉菊采來的漿果還剩了一些,就在手邊,過了一夜后,原來光滑飽滿的果皮都有點發皺。娉婷看著這些顏色不如昨日好看的果子,竟一時痴了,思緒飄到雲崖索道下的深谷里。


  那人跡罕至的被林木覆蓋的落了滿地果子的深谷。


  她和楚北捷在那裡互疑。


  楚北捷的輪廓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堅毅,充滿了不可一世的英雄氣概。


  她直言道:「是我命人截斷索道以阻擋你突襲帥營。」


  楚北捷虎目中閃著冷光,看她許久,仰天長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這個傻子!」


  他的笑聲,凄厲入骨。


  娉婷猛然心驚,回過神來。低頭,手中的漿果已經被捏成碎泥,紅色的果汁沾得她一手都是。


  對了,漿果。


  她當時也采了漿果來。那人在生氣,明明是堂堂大將,生氣的時候居然像孩子似的,也不顧著自己身上的傷,只管逞強。不肯讓她幫他包紮傷口,也不肯吃她采來的果子。


  那些果子,有的很苦很澀,就像現在的這些一樣。


  可是,後來為什麼又偎依在一起了呢?

  那人還對著她笑,吻她的唇。


  熱乎乎的氣息鑽進她的心肺里,霸道得彷彿要昭告天下:白娉婷是屬於楚北捷的。


  他說:「我在東林等你。」


  相視而笑時,真的以為將來就是這麼簡單而幸福。


  後來呢?

  再後來呢?


  彷彿總是風波不斷,是老天容不得他們嗎?滾燙的淚滴淌到衣裳上,娉婷驚覺自己滿腮淚水。


  不,不要再想他了。不會有好下場,再真,再耗盡心血,似杜鵑啼出血來,也無善終。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傷自己的心。


  娉婷努力把心窩中的那股溫暖驅逐出去。一夜的休息,讓她總算有了點力氣,顫巍巍地扶著岩石站起身,打算去采一點新鮮的漿果回來。


  走了兩步,一陣劇痛從腹中猛然湧起,遍及全身,宛如被燒紅的刀子刺入了腹部。


  「啊!」娉婷一聲慘叫,捂住小腹跌倒在地。


  冷汗潺潺而下。


  孩兒,我的孩兒,你怎麼了?

  你嫌漿果苦嗎?


  你嫌天氣冷嗎?


  爹不在這裡,娘會保護你。


  「啊!啊!」一陣一陣的劇痛讓娉婷在地上翻滾,額頭上黃豆大的冷汗滲入黃土中,十指無助地在黃土中抓了又放,把地上抓出道道指痕。


  「北捷,北捷……」她瞪大了眼睛,看著頭頂越壓越近的灰濛濛的天空,「楚北捷,你在哪裡?」


  為什麼你不在身邊?


  如果你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面前,我向蒼天發誓,我會永遠永遠陪著你,為你撫琴唱曲。只要你牽著我的手,說一句,娉婷,我來找你了。我會忘記一切,忘記從前,忘記烽火連天的戰爭,忘記初六那輪殘忍的明月。


  我會將碎落一地的心一瓣一瓣拾起來,只要你現在出現。


  我多想見你,我想見你啊。


  你不是說過愛我嗎?


  你不是說過會趕回來嗎?我殫精竭慮,等到了初六的月兒升起,卻等不到你回家的身影。


  我想見你,只想見你一眼,哪怕只見到你的影子。


  你可知道,世間沒有言辭能說出我的絕望。


  你說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能不相負?


  真的能永不相負?

  「恨你……」


  灰色的天在眼眸深處漸漸變黑,娉婷在快把身體撕裂的痛楚中,聽見自己力竭聲嘶地哭泣,「我恨你!我恨你!」


  她用了所有的力氣宣洩,直到沉入深深的黑暗時,她才隱隱約約察覺,恨一個人,比忘記一個人,要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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