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娉婷不料她忽然扯出楚北捷來,驀地一怔,想說她孩子氣,卻又覺得她字字皆說中自己心中所思。在楚北捷身上花的千般心血,落得如此下場,白辜負了當初的無盡思量。家國與感情的相爭,從不會有好結局。


  她早隱隱料到,卻沒本事阻止事情發展到這一步。


  「算了吧。」娉婷幽幽嘆了一聲,閉上眼睛,「別再把心思花在那人身上了,白白可惜了我們自己。」說著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小腹,雖穿上外衣不易被人察覺,但仔細感觸的話,那裡已經微微突起了。


  孩子啊,你可不要再攪和於家國情仇中。道義是一把尺子,但往往到最後卻變成沉重的鎖、血色的布,它會囚住你的心,蒙住你的眼睛。


  孩子啊,你可別像爹,也別像娘。愛也好,恨也好,別忘了最初。


  在最初的最初,你為什麼而愛,為什麼而恨。


  別忘了。


  青紫色的烽煙,在平原上一處接一處地騰起,綿延到天邊。煙霧扶搖直上,大剌剌昭告人間,大戰在即。


  旌旗蔽日,鼓聲震天。


  號角聲遠遠地傳來,怎麼也掩不住藏在晨光中的一分凄厲。


  遠遠望去,平原上密密麻麻儘是高昂的戴著鐵盔的頭顱,指向天際的萬千兵刃寒光閃閃,東林大軍的鐵騎浩浩蕩蕩。


  楚北捷騎著駿馬,在最前方迎風而立。鎮北王的旗幟就在他頭頂上被風吹展開來,旗上猙獰兇猛的圖騰,宛如能攝人魂魄一般可怕。


  對面山坡上,高高飄揚著另一色旗幟,同樣是龐大的軍隊。


  雲常,那個一直養息於一隅,深藏不露,現在積蓄滿力量的國家,已有著不可輕視的軍力。


  楚北捷眯起眼睛,遙望敵陣最前面那道俊逸自信的身影——雲常大軍的主帥。


  他記得的,當日羊腸狹道,在懸崖上率伏兵悄然現身,悠然一笑的,正是此人。


  昔日的小敬安王,今日的雲常駙馬。


  那是自他手中奪走娉婷的男人!

  狂風在兩陣中穿梭,旋即又匆匆消停,彷彿也畏懼了即將成為修羅場的此處。所有招展的旌旗,因為忽然停止的風而垂了下來。


  突如其來的安靜,在無聲中傳遞著越來越緊張的節奏。數十萬人馬對峙的平原,如墳地一般死寂。連戰馬,也不敢嘶叫。


  楚北捷靜靜看著何俠。隔著那麼遠,但他們仍可以察覺對方的目光,那麼相似的凌厲,那麼相似的銳利。


  那個男人奪了娉婷,奪了懷著我骨肉的娉婷。楚北捷的手,默默按在劍上。


  拔劍一揮,就是一往直前,不死不休。


  臣牟就站在楚北捷身邊,和其他大將一樣,他的掌心已經滿是汗水。他知道,只要楚北捷的劍一出鞘,就是千軍萬馬,鋪天蓋地,血浪翻滾。


  為了一個人。


  只為了一個女人。


  白娉婷,四國會永遠記住這個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楚北捷的手上。十萬兵發,就在他揮劍之間。


  空氣被緊張的呼吸搓成絲絲,宛如繃緊的弦,在兩軍對陣的空地上被雙方緩緩收緊。


  萬籟俱寂中,卻忽然響起了馬蹄聲。


  駿馬急奔。


  南邊的山坡上,幾道影子在晨光中驟現,不顧後果地從側邊馳入兩軍之中的空白地帶,就像將要被點燃的油麵上,有人用刀輕輕劃過,掠起一道優美的漣漪;就像凄涼的畫面上,忽然被描了一筆春意,詭異而格格不入。


  「雲常王旗?」臣牟不敢置信地低語。


  楚北捷目力過人,早將那旗幟上的大字看在眼裡,眸中精光驟閃。


  最早沖入中空地帶的騎士在楚北捷面前勒馬,一拱手,朗聲問:「這位將軍就是東林的鎮北王楚北捷?」


  「本王楚北捷。你是何人?」楚北捷沉聲問。


  「我是雲常王宮侍衛隊長容安。我主耀天公主命我傳話,請求和王爺私下一見。」


  「大戰在即,耀天公主現在身在何處?」


  「就在這裡。」容安向後一指。


  眾人極目遠眺,山坡上,一輛華麗的馬車出現在晨曦中,正朝兩軍之間飛馳而來。


  楚北捷的心被看不見的線微微一扯,黑眸深處顫了一顫。


  耀天公主要和談。


  除了娉婷,她還有什麼籌碼能夠和談?她在大軍臨陣前匆忙趕到,從中插入而不經過何俠統領的那方人馬,定與娉婷有關。


  一直在發冷的心,忽然被熊熊烈火灼燒起來,一時激動,不知該如何排解。


  馬車越駛越近,對方大軍顯然也認出馬車上的王旗,赫然震動。


  容安策馬到了馬車前,俯身在窗邊請示了一會兒,又策馬回來,「公主請王爺到車上一會兒。」


  馬車停在空地上,四匹渾身雪白的駿馬駐步低著首,車夫似乎接了車中人的命令,自行下車離開,在百餘步遠的地方停下,垂手等待吩咐。


  臣牟警覺地道:「王爺小心,何俠詭計多端,小心中了埋伏。」


  楚北捷冷笑道:「區區一輛馬車,就算上面藏滿了人,又怎敵得過本王手中寶劍?」


  策馬到了馬車前,從容問道:「車內可是雲常耀天公主?東林楚北捷在此,公主有何話要說?」


  耀天公主掀開帘子,抬眼一瞅,楚北捷騎在馬上,威風凜凜,氣勢迫人,心中暗贊,柔聲道:「耀天受人之託,有一封書信要交給王爺。」


  「只有書信?」楚北捷瞳孔驟縮,身邊空氣驀地變得冰冷,「那人呢?」


  「人已經不在我雲常。」耀天公主道,「王爺看過書信,自然就知道了。」


  楚北捷眼神更加冷冽,隔著帘子,竟也讓耀天公主打了個冷戰,道:「公主太小看本王了。我東林大軍千里跋涉,正是為了討回此人。雲常不將人還給我,只憑一封書信就想讓本王退兵,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本王有言在先,此人若有個三長兩短,本王誓讓鮮血染紅雲常王宮。」


  耀天公主在馬車中沉默半晌,幽幽嘆道:「久聞鎮北王是位有卓識的英雄,耀天想請教鎮北王幾個問題。」


  楚北捷本想拂袖而去,回心一想,事關娉婷,不可大意,勒馬道:「公主請問。」


  耀天公主道:「請問王爺,此次領兵大戰,是否只為了白娉婷一人?」


  「不錯。」


  「那麼,東林大王是否不允?」


  楚北捷冷冷道:「這是我東林內務,與公主無關。」


  「王爺和白姑娘之間的事,似乎總免不了捲入家仇國恨。國重還是情重?為了國家是否要捨棄自身的幸福?永遠都是殘忍的難題。」


  「公主要說的就是這些?」


  耀天公主嘆道:「倫理道德,常被放在一起,其實兩者並不完全相同。道德出自內心,而倫理出自道德。當各種倫理自成一體后,偏偏又凌駕於道德。於是,人們從此麻木地信服於大條道理,反而不能自由地聽從心聲行事,所謂國家大義,舍己而為國,若不是自己心甘情願,發自內心地去做,僅僅是受限於倫理的枷鎖,那是多麼遺憾。王爺當日舍娉婷而選擇國家大義,致使違了初六之約,又何嘗不是如此?」


  楚北捷初時無動於衷,聽到後面,驀然動容,肅聲道:「公主請說下去。」


  「其實國家與個人,誰重誰輕,並不是取捨的問題。」耀天公主頓了一頓,悠然道,「王爺可曾想過,古時的先人們是為了活得更好,為了他們自己的幸福而決定團結在一起,共同抵禦外敵、對抗侵略,從此之後,才有國家之說。國的根本,從來都是人。一個藉由剝奪人的幸福而得以保全的國家,有什麼存在的必要?一個只知道保全國家而不懂得珍惜幸福的男人,又有什麼值得留戀?」


  楚北捷身軀劇震,緊緊拽著韁繩,只聽耀天公主徐徐道:「由此刻看,一個為了自己的幸福而輕視千萬將士的性命,忍心將別人的幸福剝奪的將軍,又怎麼會是白娉婷真正愛上的英雄?王爺想想,你身後的這些將士,真的願意為了一個女人去打這場大戰嗎?」


  耀天公主長嘆一聲,低聲道:「白娉婷要的,是王爺睜開眼睛,看清楚人世間何者為珍,何者為貴,看清楚即使是蟻民也該有自由和志向,也該享有屬於自己的幸福。」


  楚北捷緊咬齒根,半日說不出話來。


  晨光下,娉婷的微笑如水,化入五湖四海,尋不到蹤跡。


  國的根本,從來都是人。若不是心甘情願,發自內心,又為何要苦逼自己犧牲永遠不忍心失去的,去換一個為國的名聲?


  國與己,不是選擇,而是一體。聽從心聲,愛所愛,恨所恨,才是真正的英雄。


  楚北捷驀然仰首,對天長笑,眼淚沿臉頰而下,沉聲道:「多謝公主賜教。」


  一封書信,從門帘處緩緩遞出。


  「耀天見識淺薄,怎有這等本事。方才所述,盡出自白姑娘的書信。」


  楚北捷下馬,宛如對待初生嬰兒一般雙手接過這封輕飄飄的信,心潮起伏,「多謝公主。本王可向公主保證,東林大軍即刻撤返。」


  耀天公主想不到他這樣爽快利落,微微一愕,反問:「王爺難道不怕書信有假,白姑娘仍被囚禁?」


  楚北捷笑道:「娉婷若沒有把握,怎會寫一封這樣的信讓公主送來?筆跡可以假冒,這樣的言辭銳意,是可以假冒的嗎?」說完,策馬回己方陣營。


  臣牟等早等得發急,連忙迎上來問:「王爺,那雲常公主到底說了些什麼?」


  「撤軍。」


  「什麼?」


  楚北捷長笑,「撤軍!我們不打仗了。」


  眾將心中雖愕然,卻也暗暗驚喜。又有人問:「那王妃呢?」


  「本王會去尋的。」楚北捷遙望天際,目光堅毅,「天涯海角,一定會找到她。」


  天公垂憐,賜我娉婷。你有可以飛天的翅膀,楚北捷願意追隨你,直到天涯海角。從今以後,愛我所愛,恨我所恨。


  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明白自己該做什麼。


  明白所有的犧牲都應有價值。該珍惜的,便去珍惜;該決斷的,便毅然決斷。


  明白國與家,家與人,本是一體。有懂得自珍自愛的人,才有興旺的國,如同有鮮紅的血,才有展翅飛翔的凌雲壯志。


  娉婷,娉婷,我聽見自己的心聲。它說,要生生世世,與你不離不棄。天崩地裂,海枯石爛,此情不渝。


  「撤軍!」


  「撤!撤!」


  東林大軍撤回,大戰在最後一刻化為雲煙。


  楚北捷望盡天邊,看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但他一定會找到的,他要找到她,愛她護她,陪她月下彈琴,雪中看星。


  和她共看稚兒慢慢長大,教他永遠記住,道德出自人心,傾聽心聲,才不會被世俗蒙住眼睛,誤入迷途,暗陷枷鎖。讓他知道,人有人的尊嚴,人有人的志向,人有人的自由,人有人的幸福。


  這,並不是國家或者大義,可以剝奪的。


  國之根本,從來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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