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耀天公主回到王宮的時候,貴常青已經等候在那裡了。
「公主。」見了耀天公主,貴常青躬身行禮。
耀天公主輕輕應了一聲,疲倦地坐在椅上,舉手按揉著太陽穴,良久方道:「我試探了白娉婷,看她的意思,是不會回到楚北捷身邊的。」
「那麼……公主的意思呢?」
耀天公主斟酌著想了想,猶豫道:「區區一個弱女子,如果對我們沒有威脅,又何必加害她?我一提出讓她離開,她的眉間都是欣喜,可見她也不願留在駙馬身邊。」
「公主心軟了。」貴常青嘆了一聲。
「丞相……」耀天公主低低喚了一聲,「丞相難道就不明白耀天的難處嗎?」
貴常青默然不語。
這位雲常的老臣遇到與雲常國運相關的事情時,永遠是不容妥協的堅決。他長身而起,將目光從耀天公主身上移開,遙望遠處看得不大清楚的城樓高台,徐徐道:「公主的難處,難道不應該是雲常的難處嗎?公主手上的權勢已經很大,需要公主照顧和垂憐的人,遠不止一個白娉婷。不錯,放過白娉婷並不是難事,臣擔心的是,公主若連處置區區一個白娉婷這樣的小事都下不了手,不肯絕此後患,將來在遇到真正的艱險時又如何保全雲常呢?」
耀天公主語塞,掩面不語。
貴常青繼續道:「爭戰是殘忍的,弱肉強食永遠是這世間的真理。公主身居高位,不心狠手辣,就會為人所趁。慘敗的苦果,公主不忍心讓別人來嘗,難道要自己來嘗嗎?」
耀天公主將他的話字字聽在心裡,半晌沒有做聲。
「丞相的憂慮,耀天都明白。」
「請公主定奪。」
耀天公主怔了許久,嘆了一聲,「唉,丞相儘管放手去做吧。」
「領命!」
「丞相……」
「公主請說。」
「此事一定要保密,絕不可讓駙馬知道。」
「臣會小心。」貴常青躬身退下。
被掀動的珠簾一陣晃動,簾上墜下的寶石相互碰撞,閃爍著寒冷的光芒。
何俠現正在奔赴邊境的路上,一身風塵。如果他知道最心愛的侍女即將遭遇不測,會有何反應呢?
耀天公主憂心忡忡,思慮萬千。
她是那麼愛這個男人,又是那麼清楚,一旦何俠知悉她的所作所為,今生都不會原諒她。
命運弄人。
娉婷,那個名叫娉婷的女子,多麼聰穎而單純。渴望著逍遙四方,渴望著無牽無掛、自由自在。
如果真的可以逍遙四方,真的可以無牽無掛,真的可以自由自在,那有多好……
因為一直秉承自力更生,不涉爭戰的國策,雲常確實比其他三國更為安定。雖然戰爭的烏雲覆蓋著這個曾經安寧的國家,但都城的市集暫時未受到波及,依舊車水馬龍,人潮湧動。
賣花生的、豆漿的、糯米粽子的,雜耍的,領著小狗小猴討飯的,侍女們三三兩兩地逛著,挑選胭脂水粉,少不了也受了吩咐,要帶一兩件回去給不能出門的小姐夫人。
娉婷和醉菊選了人最多的地方走著,倏地轉進小路,七拐八彎地兜著圈子,步速甚急,不一會兒,就來到另一條繁華的街道上。
醉菊緊緊跟在她身邊,手提著包袱,腳跟不著地地邊走邊道:「姑娘,我們已經逛了很久了。」
「我在甩開後面的跟蹤。」
醉菊驚道:「有人跟蹤我們?」
「我只是猜的,這麼多人,也看不出是哪個跟著我們。」
「姑娘?」
娉婷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我真不知道。」
她向來在王府中待著,由何俠、楚北捷護著,出入都有侍衛跟隨,就連上沙場也是待在帥營里,何嘗試過和敵人短兵相接。
若是何俠或楚北捷,一眼便可看出人群中對己不利者,娉婷卻沒有這種本事。天生的敏銳讓她察覺到危險,只能盡量躲避。
兩人腳步更快地走了一會兒,娉婷忽停下來道:「渴了,買碗豆漿喝吧。」拉著醉菊走到豆漿攤子前,放下兩枚小錢,「大爺,兩碗豆漿。」
接過時,娉婷卻手一抖,一碗豆漿灑了大半出來。
「呀!」醉菊躲閃不及,被潑個正著,娉婷也不能倖免,袖子也被濺濕了。
「哎呀!」娉婷連忙放下豆漿,「都怪我笨手笨腳的,這可怎麼好?」著急地四處張望,瞧見一個面慈目善的大娘站在自家門口伸脖子向這邊望著,連忙拉著醉菊一道走了過去,帶著一臉楚楚可憐道,「大娘,借個地方讓我們整理一下衣裳,行嗎?」
她們衣飾華美,舉止有禮,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女孩。雲常民風淳樸,大娘爽快應道:「有什麼不行的?姑娘們快進來吧,這個模樣,可怎麼在大街上走動?」
讓開門,將她們領進屋裡。
大娘瞧著醉菊落湯雞似的模樣,嘖嘖道:「豆漿裡面有糖,衣裳便是幹了也會黏糊糊的,姑娘脫下來,我幫你洗洗吧。」
娉婷也道:「我這衣裳弄髒了,回去娘定要罵的。大娘給我一點水,讓我自己洗了它吧。」
「哎喲,別自己洗,進了我的門,就是我的客,哪有讓客人自己動手洗衣服的道理?」
大娘心腸甚好,殷勤地找了兩套舊衣裳出來,「姑娘們先換上,這是我媳婦的,身段該不差多少,沒你們的料子好,但是乾淨。」
娉婷正中下懷,連聲道謝,趕緊和醉菊到裡屋換衣,低聲向醉菊道:「你從包袱里掏一塊銀子給我。」
醉菊應了。
換好衣裳出來,大娘將兩人換下的臟衣接過來,「我去洗,一會兒就好。哎喲,這料子一定很貴,嘖嘖,好綢子啊。」
一見大娘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娉婷連忙扯扯醉菊,「我們走。」說著便將那塊銀子放在桌上。剛轉身,又躊躇一下,將土藍色的桌布扯了拿在手中,方拉著醉菊離開。
醉菊忙道:「姑娘,那裡是後院呢。」
「就是不能從大門出去。要真有人跟蹤我們,現在那些人就等在門外呢。」娉婷是看中這家的院落大才有意接近這位大娘的,依普通民宅的格局,若有較大的後院,也該有扇小側門才對。
「看!」娉婷的聲音中透出一絲欣喜,「果然有門。」
兩人躡手躡腳出了側門,身處一個僻靜的後巷。娉婷將醉菊的頭髮打散,「快結兩條小辮子。」然後將自己的頭髮放下來,鬆鬆綰了個最尋常的髮髻。不一會兒,兩人便都換了另一副模樣。
娉婷將偷來的桌布展開,包裹在包袱外面。「現在他們也認不出我們的包袱了。」
兩人相視一笑,攜手走出後巷,腳步放緩,就像是一對難得逛市集的好奇姐妹。
「我們現在出城嗎?」醉菊壓低聲音問。
「不。」娉婷的目光定在遠處一塊高高掛起的招牌上,露齒一笑,「去住店。」
對方一旦發現她們逃了,一定會立刻追出城門。既如此,不如在城裡住上兩天,等追兵都遠去了再上路。
醉菊明白過來,暗嘆娉婷聰明,點頭道:「那我們現在就找客棧。」
「是你先去。」娉婷笑吟吟道,「你先到,我後來,一人要一間單房,兩不相干。從包袱里再拿點銀子給我。」
醉菊見她神采飛揚,彷彿被放出籠子的小鳥似的,也不由得甜甜笑起來,取了幾錠銀子給她,應道:「明白了,我們『兩不相干』。我現在就去,你什麼時候到?」
「不能隔太近,快傍晚的時候我就來。」
醉菊擔心道:「姑娘,還是你先去,我在街上晃晃……」
「別爭了。」娉婷抿唇笑道,「現在這都城就是戰場,我是主帥,你這個小兵不可以違令。」又推推醉菊的肩膀,「快去。」
醉菊依著娉婷的吩咐,進了客棧要了一間單房。
房間雖小,但很乾凈。醉菊前前後後查探過,看不出一絲不妥,安心了一點,獨坐在房中等待娉婷。
無聲的寂寞最能煎熬人心。自離開東林后,她就沒有離開過娉婷,不過等了一個多時辰,就已經越等越擔心。
娉婷是眾人的目標,身子又不方便,萬一……獨坐靜思,倒無端胡思亂想起來。
醉菊暗自後悔,不該聽娉婷的,自己先行來了客棧。心頭彷彿有無數小螞蟻拚命爬著咬著,越想越害怕,終於霍然站起,衝到房門處,想立刻出去將娉婷尋回來,可又躊躇起來。
她出去后,萬一娉婷卻回來了,找不到她怎麼辦?思前想後,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能強壓著心焦,繼續等下去。
時間似乎走得很慢,一分一秒地煎熬著。眼瞅著天色不顧人意地漸漸沉下來,已到了傍晚,娉婷還沒有回來,醉菊真正著急了,在房中團團轉著圈子。
該死,該死,不該聽了白姑娘的話。
夜幕徐徐降臨,好整以暇地看著醉菊的焦急一分一分升溫。
咚咚咚……
敲門聲終於響起,醉菊心中驀然一緊,攥了拳,強裝鎮定地到了房門處一拉。
「你找誰?」
門前站著一個背著行李的男人,又高又瘦,頭上一頂大斗笠遮擋了大半的臉,只露出黑黝黝的尖下巴。
「呵呵……」輕微的笑聲從斗笠下逸出。
醉菊臉色一變,忙將那人拉著袖子扯進房中,小心關上房門,咬牙道:「姑娘要急死我了!到哪裡去了?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
「聽多了男人們說潛蹤匿跡的事,今天總算自己也試過了。」娉婷摘了斗笠,塗得黑黑的臉上眼眸越發黑白分明,直如嵌了兩顆璀璨的寶石。衣服里不知墊了什麼東西,讓肩膀寬了許多,襯得腰身瘦了些。
娉婷將加厚底的鞋子脫下,揉揉疼得發紅的腳,坐在床上,「時間不夠,只能將就著改一下裝扮。好累,我要歇一會兒。」便倚在床上。
「不是說兩不相干,一人一間房嗎?」醉菊提醒道,「小心別人起疑心。」蹙了蹙眉,又問,「你的嗓子怎麼那麼沙啞?著涼了嗎?要不要弄點葯?」
「那是特意吃藥弄沙啞的,不然怎麼扮男人說話?」娉婷想到好玩的地方,有趣地笑起來,「我到了客棧,向夥計形容你的模樣,說是我的妻子,因為吵了架賭氣出了家門,他就告訴我到這間屋找你來了。」
醉菊先不滿道:「那明天出去,人家不就在背後笑話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邊解開娉婷帶回來的大袋子邊問:「這是什麼?啊!」猛地縮回手。
「小心,都很利的!」娉婷連忙下床,湊過來道,「我看看,割到沒有?」
「沒有,幸虧縮得快。」醉菊伸出手讓她看了,手指上多了一道紅痕,「你弄這些幹什麼?」
「帶在路上防身的。今晚將這些改一改,只要巧妙地裝配起來,會好使很多。」娉婷將裡面的利劍小匕首以及許多醉菊叫不出名目的古怪東西一一拿出來,放在桌上,「還有一些其他的小玩意,作坊的師傅正在趕工呢,我給了雙倍的銀子,後日一早再去拿。」
又取出筆墨,寫了幾種草藥的名字,遞給醉菊,「明天你到藥鋪里把這些買過來。」
醉菊看了看,奇道:「這幾味葯不中不合,藥性南轅北轍,從不放一塊兒使的,姑娘是要幹什麼?是不是哪不舒服?」
「放心吧。不是給我吃的。」
醉菊這才收了藥方,猶自叮囑,「我知道你也精通藥理,但保胎安身的事,還是使我的法子比較妥當。」
「知道了。」
娉婷從街上買了一些熱包子回來,兩人也不出房,窩在裡面吃了,便上床睡覺。
客棧的床又冷又硬,娉婷躺上去,卻一副愜意到極點的樣子,嘆了一口氣道:「真舒服啊……」
「多蓋點被子,別冷著了。」醉菊又小聲問,「我擠到你了嗎?床真小。」
「擠一點好,暖和。」娉婷在被子底下抓住醉菊的手,柔聲道,「多好啊,我的孩子不用在那些陰謀詭計中出生了。我想讓他在山林中出生,找一個有清泉飛鳥的地方。」
「搭一間小木屋,在屋后種點菜,再買一張琴。」醉菊接著道。
娉婷笑起來,「還有鋤頭。」
兩人痴痴想著歸隱后的山林生活,沉浸在美麗的夜色中。娉婷又問:「那你不回你師傅那裡去了?」
「怎麼能不回?離開這麼久了,我真想師傅。」醉菊幽幽道,「師傅見了我,一定會責罵我的。」
「醉菊,我們訂一個約。」
「嗯?」醉菊轉頭,接觸到娉婷認真的眸子,忽然心有靈犀,插口道,「我絕不會將你的下落告訴任何人,更不會告訴王爺。」接著真的按照東林的習俗賭咒發誓。
娉婷點了點頭,舒了一口氣。
兩人挨著睡了。
同一輪明月下,楚北捷夜不能寐。
萬籟俱寂,只有平原上的冷風呼呼刮過耳邊。楚北捷拔劍,舞出森森寒光。
劍,就是力量。
他曾在沙場上三招打敗北漠大將,駭散整個北漠大軍的軍心。
英雄持劍,意氣風發。
只要一劍在手,就應無畏無懼,一往無前。
他知道自己持劍的手充滿了力量,那是足以撼動天地山川的威猛之力。世間有多少猛將,敢面對持劍的楚北捷?
眼底的軍營篝火星星點點,沉睡的士兵們永遠不擔憂自己的主帥會被打倒。
楚北捷是不倒的,他只會領著他們,贏得一個又一個勝利。
月下,楚北捷沉著地揮舞寶劍,身如蛟龍,騰飛在平原的黑夜中。
劍勢凌厲,但心,是亂的。
不但亂,而且痛。痛入骨髓,痛不欲生。
心越痛,越要忍,劍鋒越森寒。
茫茫夜色深處,彷彿有一道幽暗的光,在茫茫迷霧中纏繞著一個透出柔柔微笑的嬌怯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