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何俠回耀天公主一個寵溺的笑容,並不做聲,只用溫柔的目光撫摸著她的眼眸。
娉婷試了一下音,覺得心已經靜下來,抬頭問:「公主想聽什麼曲子?」
「點曲這樣的大事,要交給熟悉琴者的人才行。」耀天公主目光落到何俠臉上,淡淡道,「就請駙馬代我點一曲吧。」
何俠想了想,問:「《春景》,如何?」
娉婷點點頭,閉目潛心,養了一會兒神,再睜開眼時,眸中已多了一種不容忽視的自信和神采。
輕輕按住琴弦,再熟練地一挑指。
與剛才試音時截然不同的輕快琴音,頑皮地跳了出來。
琴聲到處,生機頓時盎然。
少了冬日的陰寒,彷彿時光一下子走得急了,讓人驟然想起,冬去后,便是春。
微急的曲調,一點也不讓人感覺煩躁,卻像看到春雨連綿,屋檐下水珠一滴滴墜落,溫柔而又活潑。
琴聲越奏越快,到了高昂處,似明媚的春光鋪天蓋地而來。
沒有一絲雜質,沒有一絲沉重。
一切都是歡快的。
鳥兒鳴叫著穿梭於林間,嫩色的小草從冰雪剛剛融化的泥土裡鑽出來,老樹舒展身子,準備換上新的綠衣。
安靜了一冬的小獸從洞穴里悄悄探頭,不一會兒,已縱了出來,親近林中第一朵害羞的花蕾。
一幕幕春色,在琴聲中毫無保留地展開,彷彿連空氣也充滿了泥土芬芳的氣味。
廳中人聽得如痴如醉,想象三月春光撩人心醉。
終於,琴聲漸低,似一日已盡。
雀鳥飛回巢中。累了的小獸自去尋清澈的水源休息。嫩草經此一日,彷彿又高了不少。老樹從容挺立,含笑看顧著在樹枝上蜷縮睡著的小松鼠。
餘音繞梁,久久不絕。
過了許久,耀天公主才驚醒了似的,由衷贊道:「天下竟有這樣的琴聲。駙馬自小有白姑娘相伴,耳福真比我好了不知多少倍。」
娉婷受了誇獎,並無得意之色,恭敬答道:「娉婷如今住在駙馬府。公主要聽琴,隨時喚我就好。」
耀天公主貌似甚歡,點頭笑道:「那最好了。還能再彈嗎?」
「當然。公主想聽什麼?」
耀天公主想了想,問道:「既有春景,那麼夏秋冬,也應該各有一曲吧?」
「是的。《春景》,《夏色》,《秋蟲》,《冬語》。」
「那……」耀天公主輕輕吩咐,「都彈來讓我聽一聽吧。」
娉婷應了一聲,腰身坐正,肩膀微抬,雙手又撫上了琴。
悠揚琴聲從精緻華麗的窗門冉冉而出,回蕩在偌大的駙馬府中。
春景,夏色,秋蟲,冬語。
春明媚之景,夏盛放之色,秋聲瑟之蟲,冬寂靜之語。
當初敬安王府的花台亭邊,這是娉婷譜的曲,何俠思量著起的名。
《春景》奏過,《夏色》已往。秋正瑟瑟徐至,蒼而不涼。
府內府外,被琴聲浸潤得如在天外,至琴聲悠然而止,才恍然察覺,原來傾心迷醉中,《秋蟲》也已到了盡頭。
彈琴極為耗神,娉婷勉強彈了三曲,倦色藏在眉間,此刻手撫琴,準備接著彈那《冬語》。
何俠的心早就懸起,忙伸手制止了,轉頭向耀天公主道:「公主,現在正是冬天,聽《冬語》更添寒意,遠比不上前面的《春景》、《夏色》、《秋蟲》有意思。不如不聽那《冬語》,留一點餘韻,權當回味?」
「駙馬說得對。」耀天公主點了點頭,意猶未盡地徐徐評道,「方才這三曲各有特色,但若單論氣魄,我還是最喜歡後院聽到的那《九天》。」
娉婷在何俠答話之前立即接著耀天公主的話說道:「不聽《冬語》,那就讓我再彈一次《九天》給公主聽吧。」
何俠猜想耀天公主也瞧見娉婷疲弱,盼她當下拒絕,不料她卻點頭笑道:「好。」
何俠心中不悅,又不好做聲,眸光微黯,臉上卻不動聲色,仍坐著靜聽。
娉婷果然端坐了,又勾了弦,輕輕一挑。
弦顫動起來,發出優美的音,卻似乎沒有原先的清越。何俠暗叫不好,勉強聽了一會兒,幾個高音好似臨淵而立,有不穩之勢。
娉婷喘息漸重,肩膀搖晃了幾下,竟向後軟倒。何俠暗叫一聲不好,猛然從椅上跳起,剛好將差點倒在地上的娉婷接在懷裡,色變道:「娉婷!娉婷!」
「怎麼了?」耀天公主也是一驚,起了身走過來。
何俠無暇答她,抓了娉婷纖細得可以看見骨頭的手,在腕上靜靜探了一會兒,將她打橫抱在臂彎中,繞過迴廊,小心安放在卧房的床上,才對隨後跟來的耀天公主沉聲道:「脈息有點亂。她一路顛簸,大概累著了。」
耀天公主愣了一下,道:「我不該命她彈琴的。」露出歉色。
出乎意料地,何俠沒有像往常那樣安慰她,只是轉而言它,「煎幾服藥喝了,再好好休息幾天,就會沒事的。」就著房中書桌上的筆墨,親自寫了一副藥方,交代侍女們立即去準備。
何俠忙了一會兒,又唯恐外面的腳步聲驚擾娉婷,親自為她放下床前垂幔。回頭時,看見耀天公主站在身後,默然不語。
何俠這才將心思轉回到嬌妻身上,柔聲道:「公主累了嗎?公主的寢房已經用香熏過,請公主先過去休息一下可好?我立刻就過去。」
「不必了。」耀天公主滿懷柔情而來,現在興緻全無,強笑道,「只是來瞧瞧駙馬,本來就不打算過夜的。」
「公主……」
「我們倆是夫妻,日子長著呢。」耀天公主低聲道,「你剛回來,也該清清靜靜的,好好休息一夜。」眸子不動聲色地一轉,瞥了垂幔深處的床上嬌弱的身影一眼。
何俠低聲道:「那我明日一早進王宮見你。」
雖仍是往常輕佻甜蜜的語氣,表情也極真摯,但聽在耀天公主耳中,總覺得他鬆了一口氣似的。
「我走了。」
「我送公主回王宮。」
耀天公主心中氣苦,礙著身份,又不能顯露絲毫,搖頭道:「不必。」
這兩字說得生硬,何俠怎會聽不出來,身形一僵,銳利精明的眸子直視耀天公主。
耀天公主被他定定一看,反而心生不安。她將何俠看得極重,明白若讓何俠將她看作心胸狹窄的妒婦,從此便會失了何俠的寵愛。趕緊隱藏剛才不慎流露的不滿,換了另一種羞澀語氣,別過臉嗔道:「一路回去,誰不瞧在眼裡?都是夫妻了,還送來送去的,生疏得像外人似的……」
何俠溫柔地笑起來,「公主多慮了。我們是夫妻,永遠都不可能是外人。送到王宮怕人笑話,那就讓為夫送公主到大門,總不會這也不行吧。」
耀天公主不再反對,露出女兒嬌態,乖巧地讓他攜了手。
兩人一道親親密密地到了大門,何俠早奉上無數甜言蜜語,綿綿柔情,讓耀天公主矜持的臉上逸出花般笑容。
門前宮廷侍衛們早已備好馬車,燭光閃爍,將一條大街照耀得如白晝般。
何俠親自扶了耀天公主登上馬車,又探身入內叮囑了兩句,才站到一旁,目送浩浩蕩蕩的王宮車隊在寂夜中離去。
車隊遠去,在眼中漸漸縮為一個小點,何俠才轉身進門。
夜已深,大地一片寂靜。
如娉婷的琴曲一般,冬,寂靜之語。
何俠並沒有朝自己的卧房走去,而是一路不停步地回到娉婷的卧房。跨入房中,一個身影受驚般地從床邊站起來,瞧清楚他的臉后,連忙低頭行禮,「駙馬爺。」眉眼之中,隱隱藏著不平之色。
何俠認出她是娉婷的侍女,不大在意地看了一眼,目光轉到床上的娉婷臉上,目光變得溫柔起來。
醉菊正陪伴著娉婷,她知道何俠的卧房在另一側,沒有想到這個時候何俠會過來。見何俠走近床邊,怎麼說他也是這裡的主人,醉菊只好不甘心地讓開,站到一旁。
何俠沒有理會這個侍女,坐在床邊,細細審視娉婷蒼白的臉。瘦了許多呢。他伸手,輕撫娉婷的臉。
醉菊瞧在眼裡,攥緊垂在腿側的拳,心一陣狂跳。
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又是在私密的卧房裡,正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若何俠對娉婷起了齷齪心思,那可怎麼辦好?
何俠對醉菊的緊張渾然不覺,只是用手指反覆描著娉婷的眉目、紅唇,憐惜地瞅著她沉睡的模樣。
醉菊監視著何俠的一舉一動,他觸碰娉婷的每一個動作都令醉菊萬分不安,既盼他的指尖快點離開娉婷的臉龐,又怕那手一離開,就會伸到更叫人害怕的地方去。
王爺,這可怎麼辦啊?
你再不來,就要大事不好了!
生平第一次,醉菊在心中強烈地怨恨楚北捷。
醉菊緊張到幾乎無法呼吸的時候,何俠終於停下摩挲娉婷的臉,從床邊站了起來。
醉菊這才鬆了一口氣,只道他看夠了,一千一萬個盼他快走。不料何俠站起,轉身,竟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帶,一副寬衣的姿態。
何俠犀利的眼神看向臉色慘白的醉菊,皺起眉,「呆看什麼?連寬衣都不懂伺候嗎?」娉婷還是和昔日在敬安王府一樣,待侍女過於和善,由著她們愛做不做,把貼身伺候的人縱容得沒有一點規矩。
寬衣?醉菊一顆心猛地懸起來,瞅向床上孤零零、毫無防備的娉婷,渾身打了個冷戰。
「駙馬爺……要在這裡寬衣?」
「是。」何俠一邊答著,見她不會伶俐地過來伺候,想著是娉婷的侍女,也不好責罵,索性不用她伺候,自己脫了外衣。
醉菊見他當真要在這裡睡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偌大的駙馬府都是他的人,就算叫起來,也是沒有人搭理的。何況,不說別人,就只是何俠一人,她和娉婷也應付不了。
王爺,這可怎麼辦啊!
「夜深了,你也早點睡吧。」何俠吩咐了一聲。
「是……」醉菊雖然應了一聲,腳步卻不肯挪動,咬著下唇,焦急地打量房間四周,目光在桌上的小石像上停了一下。當即打定主意,若娉婷遇了危險,就抓著這個往何俠頭上砸過去。
何俠身為武將,身手敏捷,這麼一砸未必能有用,說不定自己還會沒了小命,但只要能壞了他的興緻也是好的。
柔弱女子遇上強壯的男人,即使是能生白骨活人命的醫術也全無用處,事已至此,還能有什麼法子?
想到這裡,不由得悄悄向小石像方向挪了兩步。
何俠已經坐上床沿,將剩下的半邊垂幔放下。
醉菊隔著薄薄紗幔,瞧見何俠已經挨著娉婷躺下,趁著空當,一把將小石像抓了藏在袖中,躡手躡腳靠近。
娉婷似乎被何俠弄醒了,昏昏沉沉地「嗯」了一聲,略動了動。醉菊屏息聽著,只要娉婷驚叫起來,她便掀開垂幔,拼盡全力一砸。
寂靜中,卻聽見娉婷迷迷糊糊問了一聲:「少爺?」隔了一會兒,又喃喃道,「怎麼過來了?」
「我抱著你,會暖和點。」
幔內傳來輕微動靜,似乎何俠真將娉婷抱住了。醉菊的神經綳得緊緊,豎直了耳朵,娉婷竟沒有做聲,彷彿又睡去了。
醉菊袖中握著小石像,滿手冷汗。等了許久,幔內平緩均勻的呼吸聲隱隱可聞,像真的睡著了。
她仍不放心,用指尖小心翼翼在幔沿挑開一個小口,窺探進去。
娉婷和何俠躺在床上,共享一床被子,相擁而眠。兩人安安靜靜的,臉貼著臉,彼此毫無防備,睡得像兩個孩子。
愣愣瞅了半天,醉菊懸起來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繼而大奇,這到底算怎麼回事?
醉菊縮回了手,隔著幔子看著兩人朦朧的影子。思來想去,到底不敢大意,握著小石像,就在床邊守著。挨了兩個時辰,倦意一重一重襲來,眼皮子也越發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