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娉婷就在後院,她的臉上,已沒有了初六當夜月過中天時悲痛欲絕的凄然,代替的,是朦朧的悠然,彷彿籠罩著霧的山,讓人瞅見一片沉甸甸的綠意,卻摸不著它的輪廓。
這般古怪的悠然,讓醉菊不敢太靠近她,只是靜靜隔著走廊上的木欄,凝視著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仍很直,挺挺的,醉菊知道她身體里的肝腸已經寸斷了,卻不明白她為何還能站得那般直。
醉菊輕嘆。
她無法明白的,除了白娉婷自己,又有誰能明白呢?
醉菊再三地嘆。離得這麼近,看得清她的臉,卻看不清她的心。
隔著廊,醉菊嘆得幾乎又要忍不住落淚,她悄悄抬起手,抹著眼角。娉婷卻在這時忽然轉過頭來,急切地朝醉菊招了招手。
醉菊簡直愣住了。自從娉婷倒了葯汁,伏地大哭后,就變成了一縷魂魄似的,不然就像個木偶,再不然,就是高深莫測地不發一言,眸子也沒有焦距,這一路來,醉菊還沒有見過娉婷這般有生氣的動作。
雖只是招招手,也叫人一陣狂喜。
醉菊急急拐過走廊,趕到娉婷身邊,「白姑娘,怎麼了?有什麼吩咐嗎?還是想吃東西?」
娉婷搖了搖頭,警覺地環視左右,看不到外人,才低聲道:「在踢我呢。」蒼白的臉逸出一絲微不可見的溫柔笑意。
在多日的悲愴絕望后,這是醉菊看到的最美的笑。
「這麼快就有動靜了?」醉菊蹙眉道,「姑娘一定是弄錯了,才多大啊,這個月數還未能踢呢。」
「不會錯。」娉婷咬著唇,「明明動了一下。」這極微小的表情,在剎那間,讓醉菊憶起曾在楚北捷懷裡無理取鬧的秀麗佳人。
回憶不期而至。在那個絕望的夜晚后,第一次不帶著悲哀回來造訪……
隱居別院中,空氣中散發著梅香。紅薔常常不知跑到哪兒去。親衛們守在各處,見面點頭寒暄兩句。楚漠然的表情總是淡淡的,心腸卻很好,也是個細心溫柔的人。廚房的大娘們每日送飯菜過來,親切地叨叨幾句,知道今天的飯白姑娘吃得香,便拿著食盒滿足地離去。
楚北捷的身影在哪裡,白娉婷的心就在哪裡。她彈琴,他靜立一旁,抬頭低首時,兩人眸光一旦碰上,便甜得彷彿再也分不開。
白雪為背景,如畫般美。
此刻回想,醉菊才體會到隱居別院中的那段日子,何等珍貴……
纖細的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醉菊才回過神,「哦……姑娘……」
「我不能留在這裡。」娉婷輕輕的聲音里,帶著早已下定的決心。
這個孩子,絕不能讓何俠知道。
但現在兩人被囚禁在這裡,娉婷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來,何俠怎麼可能不察覺?
「姑娘,王爺一定會很快來救你的。」話剛出口,醉菊已經後悔了。
娉婷的表情,彷彿冬日河流上結的薄薄的冰層突然被人狠狠踩了一腳,瞬間就會裂開。
她別過臉,就勢在後院中的石椅上坐了下來。低著頭,讓醉菊看不清她的臉色,半日才幽幽道:「醉菊,求你一事……」
醉菊深悔自己嘴快,忙低聲道:「醉菊錯了,以後再不對姑娘提那個人。」
娉婷這才抬頭瞅她,許久,向醉菊緩緩伸出手。
醉菊一把握住,跪了下來,仰頭道:「姑娘什麼都不必說了,醉菊明白的。」
兩隻白皙纖弱的手握在一起,越握越緊。
雪紛飛,花墜淚。
越怕傷心,越被人傷心。
鳳桐古琴已毀,曾被大掌暖暖撫摸的青絲今日再無餘溫。
你仍是天地心志強弩寶刀,我已非雪月魂魄紅顏縴手。
過了中天的月,將入骨相思碾成飛灰。
「總有一日,你會知道什麼是錐心之痛。」
已知道了。
痛過一次,便知道了。
痛得並非全無結果,至少腹中多了一條小小生命。這單薄身軀內,心碎了一顆,仍有一顆。
那一顆心雖小,也許還尚未成形,但已跳得如此劇烈,沒人能遏制它的生機。
「不管怎樣,先要保住孩子。」醉菊輕聲道,「姑娘一路上顛簸,又憂鬱傷心,現在一定要放開心懷,好好吃飯睡覺。我要弄些補胎的葯湯才行。」
「萬萬不可。」娉婷反對道,「何俠也精通醫理,只要知道你弄這些東西,立即就明白是怎麼回事。當前最緊要的,是想法子逃出去。」
醉菊眼睛一亮,「姑娘已經想到法子了?」
娉婷蹙著眉,輕輕搖頭,「何俠不是尋常人物,要從他這裡下手,實在不容易……」
「那……」
「一定要想到辦法。」娉婷眸光流轉,焦點忽然定在手邊的石桌上。
石桌的邊緣,刻著三個小小的篆體字——駙馬府。
駙馬府。雲常駙馬。
何俠在雲常的兵權,皆來自這「駙馬」二字。
娉婷細細瞅那三個篆體字,緊蹙的眉頭緩緩鬆開,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不知那雲常公主,是怎樣的一個人……」
雲常的公主,聽說閨名為「耀天」。
燦若春花,端莊美麗。
昔日年紀還小,與少爺一道讀書,偶爾先生有事外出,他們便想盡法子出去串門。去的若是何肅王子府,常會遇上各位王族子弟談笑閑聊。偶爾說起雲常王族的風流韻事,便是兩字評價——可憐。
聽說那雲常王宮內,美人數目是四國王宮中最少的。大王和王后是不能隨意親熱的。偌大王宮,唯一可以同寢的地方,是王后的私人宮殿,一旦出了這小小蜜窩,再親昵也要正襟危坐,分處兩旁。
「可憐可憐,怪不得雲常大王膝下只有一女。」
「這樣抑著,能有一個就算不錯了。」
這一眾剛剛懂點人事的貴族子弟們言辭無忌,嘖嘖感嘆,想到自己身在風俗開放的歸樂,郎情妾意,只要水到即可渠成,大叫幸運。
「公主也是命苦。我們歸樂,公主出嫁都住在駙馬府里,夫妻天天膩在一起,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雲常就不同,公主出嫁后,卻仍要住在王宮,只有要行那風花雪月的事時,才通知駙馬,說好哪一夜過去。」
「哈!那一個月幾次,不全都讓外面的人知道了?只看公主的馬車來了幾次就行。」
娉婷站在少爺身後,聽他們肆無忌憚,早羞不可抑,拉著陽鳳,自行到院子里找株翠綠的垂柳,選了大石坐下,聊女兒家的心事。
前事不可追,回首看去,物是人非。
娉婷無奈,只能看眼前。當初談笑著雲常王族可憐的少爺,已是這雲常駙馬府的主人。
只是這來自歸樂的駙馬,和深在宮中的雲常公主,到底夫妻恩義如何?
領兵至邊境,再潛行入東林,兵圍隱居別院,帶著戰利品歸來……如此算來,何俠已經離開公主多日。
夫妻小別,遠勝新婚。
相思否?
若是那人,離了一天再回來,便像隔了一世未見似的,豪取強奪,教人整夜不得安生,求饒了還要連連索吻。
那人……
心猛地一疼,像帶倒鉤的箭早嵌了進去,如今被人不留神扯了一下。娉婷驀然驚覺,用指甲暗暗狠掐嫩得出水的肌膚。
不要想。
不許想。
再也不想!
深深呼吸,將思緒逼著迫著,轉回那「駙馬府」三字上。
何俠取得兵權並沒多久,要牢固自己的地位,一定會哄好嬌妻。這位在歸樂的政治爭鬥中失去家園,吃夠苦頭的小敬安王,不會不明白雲常公主的支持對他來說是多麼重要。
何俠會使盡渾身招數,讓公主殿下俯首稱臣。
回到都城,精神舒暢的第一晚,不是最應該用在柔情蜜意上,垂幔床榻處嗎?
娉婷沉思良久,轉頭看向醉菊,「何俠今日一早出門,是進宮見公主嗎?」
「他沐浴過後,悉心打扮了一番才出門,應該是去見公主。」醉菊想了想,「當然要急著去,公主說什麼也是雲常的主人嘛。」
見娉婷露出思索神情,眸子流露出計定的光,又似乎還有想不通的難題,秀氣的眉忽然皺起來,醉菊試探著問:「姑娘是不是想到法子了?和雲常那位公主有關係?」
娉婷顯然遇到難題,慢慢將頭搖了兩下,盯著醉菊,又是一番沉默,才啟唇問道:「你有沒有什麼藥方,可以暫時改變我的脈息,不讓何俠為我把脈時知道真相?一夜就好。」
娉婷本身就精通藥理,知道此事真的不易。
這藥方要有效且不能傷害腹中胎兒,而且在軟禁當中,醉菊要什麼藥材都要通過駙馬府的人,何俠怎會不起疑心?
醉菊道:「姑娘在考我的醫術嗎?這樣的藥方,別說我,就是我師傅也是沒有的。」
娉婷也沒抱多大希望,臉色黯然,低聲道:「這是最疏忽不得的關鍵,沒有想好這步,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醉菊的唇角卻忽然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藥方是絕沒有的,但我也沒說別無他法呀。給我七根銀針,保管今夜之內,何俠摸不到姑娘腕上的胎脈。」
「針灸?」娉婷眼中乍喜。
東林神醫霍雨楠的拿手絕技,正是針灸。
「不過,這也只能用一次,用多了,畢竟對胎兒不好。」醉菊實話實說,「而且針灸之後,脈搏無法像平常一樣平穩,會稍顯紊亂。」
「這更好了!」娉婷輕輕一掌擊在石桌上,黑白分明的眸子隱隱有了三分從前的光彩,壓低聲音道,「我正要讓何俠以為我病了。」
「但是銀針……」
「銀針還不容易?何俠吩咐,駙馬府里的人要待我如主母。」娉婷的目光悠悠轉向小池對面一直探頭探腦的兩名侍女,「叫她們拿,敢不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