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風往耳中猛灌,娉婷緊閉雙目,只感覺楚北捷溫暖的大掌用力摟著自己的腰,整個人被猛地一掀。原來楚北捷在半空中,摟著娉婷用盡全力翻了個身,將自己的脊背對準下方。
幾聲咔嚓的脆響后,兩人穿過茂密的林子,隨著被撞得七零八落的斷枝繼續下墜。
這百年老林樹木高大茂盛,橫枝層疊。咔嚓聲中,兩人撞穿層層厚實的枝葉,下墜之勢弱了幾分,娉婷和楚北捷都知道快要著地了,深知必無倖免,彼此摟緊對方,再不肯鬆手。
這也該算死而同穴。
撲騰!撲騰!安靜的老林里發出兩聲沉悶的聲音。身體觸地,沒有聽見預想中身裂骨碎的聲音,只是兩聲古怪的聲音,地似乎是軟的,身體竟筆直插入那軟綿綿的土地中,將兩人下墜的強大衝力完全化解。
娉婷和楚北捷睜開眼睛,不敢相信自己依然還有命在。兩人同時向四周看去,都「啊」的一聲叫起來,又驚又喜。這片野林不知長了些什麼野果樹,連綿數里,由於幽深偏僻,從無人跡,因此花自開自落,熟透的野果無人採摘,也落在樹下,年復一年,落下的野果和花葉積成厚厚一層,現在恰好又是果熟落地的時節,腐爛的果實和花葉淤積成足有大半個人高的救命「毯子」。
因緣造化,前有層層疊疊的茂密枝葉阻擋,後有天然的「厚毯子」緩衝,竟救了他們一命。
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娉婷朝楚北捷甜甜一笑。楚北捷唇角微勾,笑意未展開時,卻忽然凝住,露出一絲古怪神色。
見他這般模樣,娉婷笑容也凝住了,漆黑的眼眸瞅著楚北捷。
楚北捷顯然是想到了什麼,臉色越來越沉,到後來竟如同蒙上了一層寒霜,轉身從這片深到胸口的果葉中走出,在略高的地方選了一處沒有累積太多果葉的平地,坐下休息。
娉婷悵惘地看他走開,愣了一會兒。看著楚北捷脫下身上髒兮兮的戰袍,右臂上鮮血直流,指間不停滴落殷紅,娉婷驀然一顫,低頭走了過去,低聲道:「我幫你。」
「走開。」楚北捷低喝一聲,語氣森冷無情,聽得娉婷又是微微一震,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垂手看著他。
楚北捷也不理她,自己從戰袍里掏出一包常帶在身邊的上好的金創葯,撒在傷口上,然後用牙齒撕扯袍邊,撕出布條來包裹傷口。
「雲崖索道……」娉婷知他心中有氣,柔聲道,「是我命人截斷索道以阻擋你突襲北漠帥營,竟忘了提醒你。」
楚北捷聽不到似的,低頭自顧自包紮手臂。
「當時兩軍交鋒,主帥定計,我……誰料你回程也……」
楚北捷霍然抬頭,犀利眼神直逼娉婷,冷漠道:「去也好,回也好,我終歸會踏上索道。原來,原來你竟恨不得置我於死地,好,好。」他再見娉婷,欣喜無限,料不到緊接著會中計,經歷生死關頭后,被心上人加害的苦楚湧上心頭,怎能不怒?
點著頭連說了兩個「好」字,他不再咬牙切齒,只是抿著薄唇冷冷一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他反覆念了兩次,忽然仰頭放聲大笑,「哈哈……楚北捷呀楚北捷,你這個傻子!」笑聲凄厲入骨。
娉婷聽得心都寒了,在城牆上面對東林的千軍萬馬時也未曾有過這如置身冰窟般的冷,臉上血色盡褪,顫著唇道:「我……我……」她命若韓割斷索道,斷敵前路,卻不料若韓會將索道動了手腳,好讓敵人踏上死路。可站在若韓的立場,兩軍交鋒,能使敵軍傷亡越多越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娉婷「我」了半晌,心裡發堵,看著楚北捷,眼淚潸潸落下來,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月高懸,林中寂冷無比。娉婷搖搖欲墜,虛弱地靠在樹榦上,好半天才緩緩坐下,啟唇低聲道:「你受了傷不能著涼,我生火好嗎?」
楚北捷靠著另一棵樹盤腿而坐,目光一直對著別處,面無表情道:「火光一起,不知先找到我們的是不是北漠大軍。」
娉婷聞言如被人當胸打了一拳,疼得說不出話來,眼中模糊一片,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涌了出來。想起自己一片柔水心腸,倒被他當成蛇毒蠍刺,一咬下唇,舉袖擦擦眼淚,扶著樹榦站起來,轉身就走。
「去哪?」楚北捷聽見她的動靜,冷冰冰問了兩字,目光還是沒移過來。
娉婷氣惱道:「自然是去找北漠軍。」也不管楚北捷如何反應,便躑躅林中。
楚北捷重重哼了一聲,待她走開了,又忍不住轉頭看。
黑暗中,陽鳳送給娉婷的簪子在她頭上散發出淡淡光芒,竟是用珍貴的夜明珠琢磨而成。
楚北捷見她只是在附近的矮叢中彎腰拾掇,並沒有走遠,暗自放下心來。這種野林里猛獸毒物頗多,普通人多半沒命走出去。這樣一想,心裡雖然惱恨自己心軟,目光卻更離不開娉婷。
不一會兒,娉婷走回來,戰袍下擺兜了許多東西,嘩啦啦全倒在楚北捷面前,有剛剛成熟的色澤不錯的果子,有不知名的草根。楚北捷把臉側過去,和她走開時一個姿勢。
娉婷坐下,拿起一個果子,悻悻道:「這林中的野果雖然能吃飽肚子,不過我打定心思置你於死地,你不吃為妙。」
楚北捷不做聲。娉婷又抓起剛剛挖來的草根,「這些草藥自然也是有毒的,你還是不要用的好,日後當個獨臂將軍也比被壞女人害了性命強。」
她賭氣說了兩句,見楚北捷還是不理不睬,更心灰意冷,便不再說話,自己拿起一個果子放在嘴裡嚼,滿口苦澀,無奈地扔掉,背靠著樹榦上發愣。
林風到了午夜更為猖狂,寒入人心。
兩人都不做聲,目光也不相碰,娉婷低頭看腳下,楚北捷臉轉向北邊。相距不過數尺,卻覺得隔了千里,怎麼也靠不到一起,說不出的冰冷。
想起不久前兩人斷崖上的誓言,就如一場奇怪的夢。就算是夢,也醒得太快了。
娉婷乏累無比,覺得快虛脫了,可眼睛怎麼也閉不上,偷偷瞅一眼石頭似的一點動靜也沒有的楚北捷,眨眨眼睛,淚珠又忍不住順著臉頰無聲滑落。開始還用手背抹抹,後來索性不抹了,就讓淚不停淌著,心裡反而痛快了幾分。
楚北捷側耳聽著娉婷哽咽,聽一聲,心裡便抽搐一下,邊忍著不去看她,邊暗罵自己枉為東林王族,竟沒這點毅力。到了後來,又聽見身後傳來沉悶的咳嗽聲,她似乎用手捂著嘴,只是輕微地發出一點聲響。這一下他再也忍不住了,用腳尖勾起地上已經被風吹乾的外袍,輕輕一挑,外袍隨勢而飛,剛好落在娉婷面前。
娉婷微愕,怔怔看著這外袍,似乎這是從來沒見過的珍貴之物,良久,方拾起來披在肩上。她哀怨的目光移向楚北捷,咬咬唇,站起來,彎腰拿起那些扔在地上的草根,走到楚北捷身側跪下。
忐忑不安地伸手,觸觸楚北捷包紮得實在不怎麼樣的右臂傷口。這個人啊,若不是向來都由部下幫他包裹傷口,就是很少受傷。
楚北捷身子一僵,臉色依舊陰沉,但卻沒有做聲,也沒有動作。娉婷暗鬆了一口氣,抿著唇,解開楚北捷的簡陋包紮,用石頭把草根磨出汁,均勻塗在他的傷口上。
右臂一陣冰涼,說不出的舒服。娉婷嫩嫩軟軟的小手,靈巧地撫在楚北捷結實的肌肉上。
折騰半晌,才把傷口重新包紮起來。娉婷略為疲累地審視一番,滿意地點點頭,站起來要轉回剛才坐的那棵樹下。
腳一緊,被楚北捷握住自己纖細的腳踝。
娉婷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他。
楚北捷什麼也沒說,略微用力,將娉婷拉得坐下,讓不盈一握的腰落入他左臂的桎梏中,受傷的右臂艱難抬起,輕撫娉婷的臉。
娉婷瞅著月光下楚北捷依稀可見的臉,乖巧地順從他的意思,將頭靠在他厚實的胸膛上。
怦、怦……楚北捷的心跳聲傳入耳中。
也許,是她的心跳。
「我錯怪你了嗎?」楚北捷嘆道,「娉婷,告訴我。」
「娉婷該自豪嗎?」娉婷輕聲道,「天下有誰能被楚北捷誤會?」
楚北捷生平第一次生出無力的感覺,「我該拿你如何是好?你還有什麼瞞騙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