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不能不感嘆老天的奇妙安排,偏偏是這粗獷的大漢,擄得從不將歸樂權貴子弟看在眼裡的陽鳳的芳心。
則尹吩咐其他將領暫時在屋外等候,轉身對娉婷拱手道:「小姐對這裡還滿意嗎?因為時間倉促,只能請小姐將就一下。如果小姐覺得這裡色調太暗沉,可以吩咐親兵找些顏色鮮艷的布匹來……不過,能不能找到還是個問題……」
娉婷看出他心中其實急於商討軍務,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一派鎮定從容,於是淺淺笑道:「上將軍客氣了。軍情緊急,哪有時間管那些瑣事。請上將軍將最近的戰況詳細道來,我們好商量對策。」
則尹正等她這一句,立刻道:「小姐請坐。」
兩人各自坐下,則尹神色一正,沉聲道:「十三天前我軍退到堪布,楚北捷率兵全力圍攻,幸虧堪布城牆高厚,易守難攻,北漠眾將士拚死抵抗,才屢次擊退東林軍。不過東林軍畢竟有兵力上的優勢,連我也沒有把握可以將他們完全擊潰。而且,楚北捷不愧是名將,屢次識破我方的惑敵之術。」
「我有一事需向上將軍請教,希望上將軍不要介意。」娉婷淡淡問道,「北漠邊城防守向來嚴密,又有上將軍坐鎮,怎麼會在這麼短的時日內被連破幾道防線,被迫退到堪布這最後一道關防來?」
則尹一震,目光轉厲,直視娉婷,見娉婷晶瑩的眸子不露絲毫怯意,方仰天長嘆一聲,肅然道:「要不是陽鳳多次向我提起她閨中好友的為人,我一定認為小姐這個問題是想對我施下馬威。唉,小姐的問題的確一針見血。我軍節節敗退,被迫困守堪布,主要原因並不在於敵眾我寡——這次東林軍號稱十萬兵馬,其實真正的數目不超過七萬。我軍失利的原因在於主帥。」
則尹沒有注意到娉婷臉上的異色,站起來低頭凝視案台上的堪布地圖,露出回憶的神色,「則尹也算北漠數得出名號的沙場老將,可遇上楚北捷,才知道什麼是名將之威。他屢次識破我方的惑敵之術,身先士卒,武藝高強。第一次交鋒時,他親自叫陣,在雙方大軍陣前三招砍殺我手下第一勇將蒙初,震懾我軍將士,讓所有人目睹他天下無敵的劍術。楚北捷那不可戰勝的氣勢重重打擊了我軍軍心,導致我軍節節潰敗。」
娉婷從他話中聽出北漠軍對楚北捷的恐懼,不禁遙想楚北捷在千軍萬馬前乾淨利落地三招擊殺北漠大將的英姿,默然片刻才回過神來,安慰道:「上將軍千萬不要灰心。楚北捷雖然有本事,但不是也被上將軍擋在堪布城牆外十三天嗎?」
則尹沒有立即接話,半天才道:「我剛剛進門前已經看過陽鳳的信,小姐既然對楚北捷深有了解,應該比我更明白目前是怎樣一種形勢。現在大家都知道只要堪布被攻破,東林軍將長驅直入,直搗都城北崖里,那我們都會成為亡國奴,因為已置之死地,所以之前因楚北捷而動搖的北漠軍心才得以穩定下來,人人都拚死奮戰。」
「上將軍想得很對。」娉婷點頭道,「現在堪布守軍軍心最團結、士氣最盛,也是各種防守達到最佳狀態的時候。如果憑現在的優勢依然無法擊退東林軍,那東林軍遲早會攻佔堪布。」
沙場對陣和王府內鬥智是完全兩回事,後者娉婷或許有能力一比,前者卻和對手差了幾個級數。想到楚北捷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而她卻要帶領一群被楚北捷嚇破膽的瀕敗之兵對抗,娉婷不得不在心裡長嘆。
但隱隱中又覺得驕傲,論征戰沙場,天下間又有誰能比得上楚北捷?
胡思亂想一通,才驀然想起身邊還有一個則尹正在和她討論軍情,只得收斂心神,擺出主帥泰山崩於眼前而不亂的從容。
娉婷三言兩語道破則尹心中的憂慮,讓則尹不得不更佩服她,贊同道:「小姐所言極是。楚北捷頭幾天試過強攻,我們雙方都傷亡慘重,從第十天開始,東林軍按兵不動,至今毫無動靜。我看他是想等我軍軍心渙散,然後才揮軍進攻。」
「不。」娉婷抿唇,蹙眉不語,片刻后抬起頭來,臉色嚴肅,一字一頓道,「如果楚北捷按兵不動,那麼應該是他已經想到更好的辦法攻城了。以他的心計手段,使用的策略一定詭異不可猜測,一旦開戰就是雷霆萬鈞,說不定會迅速瓦解堪布的防守。」
則尹露出懷疑的神色,「能有這樣的事?」
娉婷沒有繼續解釋,而是轉移話題問:「我軍是否派出探子打探東林軍動向?」
「有,我們不斷派出探子。但楚北捷對這方面非常注意,經常派大隊士兵掃蕩他們營地附近,我們的探子無法久留,只知道東林軍大致上沒有移動。」則尹嘆氣道,「凡是冒險潛伏進去試圖多刺探一點情報的探子,沒有一個回來的。」
「這就對了,因為楚北捷正在暗中實施他的計劃。」娉婷邊思索邊說道,「上將軍,我的身份和接管主帥之位的事,暫時只能讓高級將領知道,莫讓消息外傳。」
則尹痛快答道:「小姐放心,今天來見小姐的都是我的心腹親信,也只有他們知道小姐是大王派來的主帥。另外,小姐的身份在堪布只有則尹和護送小姐來的若韓知道,我們只以『小姐』稱呼。這些大王已經在給我的王令中說清楚了。」
他身為北漠上將軍,一直稱呼娉婷為「小姐」,自然有原因。
娉婷放心地點點頭,目光幽幽一轉,移到門外筆直通往前廳的卵石小道,輕輕吩咐,「那麼,我們先上城牆看看吧。」
站在宏偉壯觀的堪布城牆上,前方被戰火洗禮過的大平原和周圍的山巒叢林盡入眼帘,則尹站在娉婷身邊,指著東南方道:「那就是東林軍大營。」
心狂跳起來。
「東林軍大營……」
娉婷極目遠眺,無奈相隔太遠,連一兩面隱隱約約飄揚的錦旗都看不清,更別說楚北捷如刀雕斧鑿般的俊容。
楚北捷,你知道嗎?白娉婷來了。
逃不開,只好來了。
當務之急,是要弄清楚楚北捷到底會使什麼詭計。
娉婷沒有獨掌大權的念頭,她向北漠王要來兵符,不過是為了關鍵時刻讓北漠軍聽從她的策略對抗東林軍,因此除了第一天到達時與各高級將領匆匆見過一面之外,便沒有再以主帥的身份召集眾人。
處理軍務的地點在則尹為她騰出來的行轅內,和她一起研究戰略的只有則尹。這位北漠上將軍對她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主帥不但毫不排擠,反而處處為她著想,光是這份磊落胸襟,就值得娉婷佩服。
北漠軍處於劣勢,不是則尹不行,而是楚北捷確實太強。
「小姐在想什麼?」則尹打破行轅內的沉默,放下剛剛才得到的情報,「這次我方折損了數十個能幹的前線探子,只獲得一些沒有多大用處的消息,真是得不償失。」
娉婷也在心裡分析這個最新情報,暫時沒有回應則尹的話,她攤開地圖,纖纖玉指緩緩移動,指著地圖的右下方,蹙眉自言自語道:「往南數十里都是連綿不盡的茂密叢林,楚北捷為何連日來不斷派兵到那裡去?」
則尹也走到地圖前,眉毛一揚,似乎想到什麼,旋即又否定地搖頭,「要越過南邊百里茂林從背後攻打堪布那是不可能的。那樣不但要繞一個圈子,令軍隊勞乏,而且林中危險重重,毒蛇毒蟲多不勝數,恐怕還沒有到達堪布後防大軍就已經半數傷亡了。」
娉婷正翻看書柜上一大摞沉甸甸的堪布志記,聞言心中一動,「關於百里茂林,可有相關記載?」
「那地方陰森恐怖,肯去的人很少。」則尹道,「不過堪布前任護城官是個挺認真負責的人,曾經收集整理了堪布附近的風物資料,還集結成冊,留存了下來。在這些書里應該會有對百里茂林的記載,就不知道是否齊全。小姐要看,我這就去取。」
不一會兒,他從另外一間書房裡抱來積滿灰塵的一大套舊書卷,啪啦啪啦地放滿整個案台。
他希望在楚北捷使出他那招奇計之前,東林王昏迷的消息可以傳到,否則若娉婷無法及時識破敵計,堪布就將失守,失去堪布就等於敲響北漠國和所有北漠人的喪鐘。
事到如今,則尹也失了幾分往日在沙場上驍勇剛健的氣概,唯有寄希望於據說是楚北捷剋星的娉婷。這真是一種令人喪氣的感覺,誰叫他對上在沙場上從無敵手的楚北捷呢?
娉婷察覺到則尹的黯然,抬頭用體諒的目光打量他,悠然嘆道:「上將軍已經幾天沒有合眼了?養精蓄銳才可以對抗敵人,去好好睡一覺吧。」
「我還可以堅持。」
娉婷淡淡一笑,柔聲道:「上將軍若強撐的話,豈不正合了楚北捷的意?他最拿手的就是用計迫得對手日夜警惕,精神瀕潰,等折磨到一定時候,不待他攻城,守軍就已經喪魂落魄了。」
則尹頓悟,點頭道:「小姐說得對,過度的緊張反而消耗我們自己的元氣。」嘴角勾起一絲苦笑,坦白道,「不瞞小姐,自和東林軍交戰以來,我便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今晚我一定要好好休息,養足精神和東林軍廝殺。巡視兵營后,我便去睡覺。」他長身而起,推門去了。
東林大營內,除了負責守夜巡查的人,其餘士兵早沉入甜甜夢鄉。
沒人擔心北漠軍會夜襲。在屢次輕率的不知死活的夜襲失敗后,北漠軍不會重複註定失敗的行動。
也沒人憂心是否能突破堪布,取得最後的勝利,衣錦榮歸。他們有天下無敵的統帥,只要鎮北王旗仍在,他們就堅信旗幟指向的地方就是他們勝利的方向。
鎮北王旗,此刻正高高插在大營最中央的帥帳上,迎著從遠處百里茂林送來的強勁山風招展,獵獵作響。
帥帳門帘處漏出光亮,楚北捷仍未入睡。金片織就的戰甲掛在帳壁上,偶爾反射著搖曳的燭光。楚漠然靜靜站在一旁,等待楚北捷指示。自從遞上探子的最新情報,楚北捷就沒有出過一聲。
良久,楚北捷才將手上的軍報放回几案上,不動聲色地問道:「那位忽然接替主帥之位的小姐,會是何人?」
一個被忌諱的名字電光石火間閃過楚漠然腦中,他微微后移一步,垂首道:「那新主帥的真名和來歷都被敵軍視為機密,屬下派出去的人尚未查探到消息。」
楚北捷坐下,掃一眼楚漠然,溫言道:「我們猜到一處去了。」
楚漠然愕然,猛地抬頭對上楚北捷犀利的眼神,猶豫著問:「假如真是那人,王爺打算如何處置?」
「有什麼不好處置的?」
「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對方主帥是否就是她,那原本定下的計策,明早是否……」
楚北捷擺手道:「你多慮了。叫探子不必再查探敵軍主帥的來歷,如果來的真是白娉婷,她應該能在黎明前憑我軍動向猜出本王的計策。」
楚漠然斗膽問道:「假如來的真是她,而她卻沒有及時猜出王爺計策,豈不是會隨北漠軍一同葬身堪布?」語畢驟然碰上楚北捷掃過來的冰一般冷冽的目光,立即識趣地閉嘴,不再做聲。
「猜不出……」楚北捷心中似乎也覺得焦躁,站起身來踱到帳簾處,一把掀起垂簾,仰頭靜觀天上的明月,呼吸著夜裡清冷的空氣,漸漸壓下心頭躁動,眼中射出決斷的精光,沉聲道,「她若沒有那般聰慧,又怎值得本王深愛?」他轉身看著手下心腹大將,笑道,「看你的樣子,心中還有疑問?痛快說出來吧。」
大戰在即,主帥的指示絕不可以模稜兩可,但楚漠然深知自己的疑問正是楚北捷的心病,於是斟酌著問:「王爺不是要生擒白娉婷嗎?」
「你覺得本王要生擒白娉婷是為了報仇?」楚北捷淡淡道,「你記住,主帥不可以執著於一次勝敗,那會成為你的致命傷。本王想生擒白娉婷,是因為我佩服她。」他俯身掃開案上雜物,再次鋪開已經細看過無數次的羊皮地圖,目光深邃,彷彿他凝視的是那個唯一能在他夢中繾綣不去的女子,「假如她不再令我佩服,那又何必定要生擒?」
「王爺可曾想過……」楚漠然斂眉道,「即使她可以猜出王爺的妙計,也沒有辦法作任何抵擋。」
「你錯了。只要她能猜出來,就能抵擋。」楚北捷從容不迫道,「旭日東升時,就讓本王看看她是否正是這世上最值得本王鍾愛的女人吧。娉婷啊娉婷,你要真敢到堪布城來,就千萬不要讓本王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