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青綠的草原似乎也不能成為娉婷的世外桃源。四更,即將拂曉,窗前靜靜佇立的身影帶著說不出的疲倦。


  陽光下的鳥語花香在此刻失了蹤影,若隱若現的燭光中,搖曳的花枝倒更像惡魔可怕的利爪,正在尋覓獵物。


  陽鳳的夫君已經踏上征途。娉婷在深深庭院中,也聽見奴婢們竊竊私語,說起上將軍出發時的威武豪邁。那些欽佩又期盼的語氣中,含著幾分對戰果不安的揣測?

  別去想。


  娉婷搖頭,目光從黑暗中看不清原本面目的花樹移到天上的明月,卻驀然痴立。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低沉的嗓音,是那個人……對月,不負……心突突狂跳起來,忙用手按著心口,咬住唇。


  別去想,卻不爭氣地恨……對月起誓的時候,其實你欺了我,我負了你。


  暗自神傷時,遠處有點點亮光在閃動,娉婷定睛看去,一盞小紅燈籠從遠至近,離她數十步時才看清楚來人。


  「怎麼還沒睡?」


  陽鳳不料窗前有人,詫異地停下腳步,笑道:「該我問你呢,怎麼還不睡?難不成我這主人招待不周,哪裡不合你的意了?」


  娉婷轉出房門,掃一眼陽鳳身後打燈陪伴的侍女,輕笑著攜了陽鳳的手入房。


  「我們許久不曾好好說話,今夜我這客人留主吧。」


  兩人像從前般親密地擠在床上,娉婷低聲問:「這麼晚還上香祈禱?」


  「他去了幾天,我晚晚都睡不著。」陽鳳有幾分倦意,輕輕嘆了一聲,靠在枕上,用半邊臉兒摩挲滑膩的錦緞枕巾,帶著小女人的嬌憨瞅瞅娉婷,「你可不許笑話我。」


  娉婷竟真的忍不住抿嘴笑起來,接著瞥陽鳳一眼,也不做聲。


  「說了不許笑。」陽鳳見她笑,直起腰來擰了她一把。


  「想念夫君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笑笑又何妨?聽說上將軍出征前被將軍夫人纏得急了,許諾每日都寫家書,可有此事?」


  陽鳳嫩白的臉刷地紅了一片,「你還笑?你還笑,我便回房去了。」


  可娉婷仍抿著唇笑,陽鳳沒有法子,惡狠狠橫她一眼,便又躺下。


  清脆的低笑在房中流動,像山中的泉水滴淌時發出悅耳的聲音。


  兩人彷彿回到從前,暢快地笑了一回。接著陽鳳嘆了一口氣道:「自從當了將軍夫人,我再沒有這樣笑過。」


  一句話把從前無憂無慮的時光都收進了記憶的口袋。娉婷情不自禁收了笑意,垂首不語。


  陽鳳猶豫許久,方輕輕問:「這次出征,他們會在沙場上碰面嗎?」


  最不願談及的問題終於被提起,屋裡的空氣凝重起來。


  陽鳳似不願面對娉婷,翻身把臉朝向牆壁,又問:「他們若相遇,誰勝?」


  「兵家無常,勝負要看天時地利人和。我……我不知道。」


  陽鳳片刻沉默,方沉聲再問:「不問天時地利人和,只以將帥之才而論,則尹與楚北捷,誰勝?」


  娉婷還是搖頭,目光落在窗外搖曳的花枝上,「你真是……要我怎麼答?楚北捷是東林猛將,行軍征戰自有一套。你夫君也是北漠名將,我尚未見識,怎能給你答案?」她想泛出一個足以讓陽鳳寬心的微笑,卻用盡千鈞之力也擠不出一點笑意。


  窗外明月,你不該如此無情,見證情人間的蜜語,又無動於衷看著沙場上斑斑血跡。


  燭芯發出吱吱聲,娉婷轉頭去看那蠟燭。


  一陣風如不速之客般忽然吹進來,燭光微微晃動,猛然亮了許多,隨後一閃,滅了。


  片刻的寂靜中,黑夜像沉重的幕一樣向她們壓過來。


  「娉婷……」陽鳳黯然道,「你不肯實言相告?」


  娉婷一驚,手撐著枕邊坐起來,急道:「陽鳳,何出此言?」


  陽鳳面朝里躺著,只是沉默。娉婷見她香肩顫動,似在強忍哭泣,忙道:「你別哭,征戰大事,不是我們可以做主的,上天一定會保佑你夫君平安歸來。陽鳳,你……你不是說我們都不管嗎?」


  陽鳳雙肩顫得越發厲害,她向來從容鎮定,不曾如此失態,娉婷不由得著急,柔聲勸著,跪到陽鳳身邊要將她翻過身來面對自己。


  陽鳳卻驀然坐了起來,側過頭看了娉婷一眼,雙頰上儘是淚痕。


  娉婷驚疑未定,輕輕喚道:「陽鳳?」


  陽鳳不答,動作卻分外敏捷地下了床,當即雙膝一軟,向娉婷跪倒。


  娉婷更是驚訝,跳下床拉起陽鳳,急問:「你這是為何?」


  陽鳳卻鐵了心似的不肯起來,跪著拽娉婷的袖子,昂起頭,凄聲反問:「娉婷,你真不明白?」


  娉婷愣住,站在陽鳳跟前,烏黑的眸子盯住自己的好友。


  「若連小敬安王都疲於抵抗,則尹怎能對付攜怒火而來的楚北捷?」陽鳳字字泣求,抓著娉婷的手腕哭道,「你能使楚北捷訂下五年不侵歸樂之盟,又怎會沒有辦法讓楚北捷帶兵退出北漠?」


  「陽鳳,我……」娉婷退後數步,頹然坐到床上,別過頭道,「我做不到。」


  她無法面對楚北捷,陽鳳怎能明白她的感受。


  那個男人,縱使不在面前,也在夢裡糾纏不休,時時刻刻奪了她的魂魄,勾得她淚珠兒成串。


  「娉婷,我求求你。」


  陽鳳祈求的目光讓娉婷渾身發冷,她不忍心看那總是藏著睿智的溫柔瞳子染上絕望的色彩。


  但她還是搖頭,「不行。」


  兩雙烏黑的瞳子顫動著無言相對,彼此的呼吸似倏然停止。


  陽鳳怔怔看了她半晌,慘然笑道:「不怪你,男人們……軍國大事……我到底不如你看得透。」她輕笑數聲,淚珠一串串滑落,雙手溫柔地按在小腹上。


  娉婷見她神態舉止異常,心不由得一頓,驚疑不定地問道:「陽鳳,莫非你……」目光停留在陽鳳尚未凸起的小腹上。


  陽鳳咬著牙,微微點了點頭。


  娉婷長嘆一聲,靠上床欄。


  她,陽鳳,她們終歸不可以置身事外。


  夜,別了清風,靜靜離去。


  露珠初凝。


  當紅日在東邊探頭,給莊嚴的北漠王宮覆上一層嬌艷的顏色時,北漠王已經醒來。北漠王睡得並不好,他已經失眠好幾天,自從東林大軍壓境,隨著北漠邊境防線一天比一天退往都城,他睡得一天比一天少。


  昨日快馬送來軍報,楚北捷近日又開始攻城,北漠將士死傷眾多,則尹浴血奮戰,好不容易保住邊城堪布,但以目前北漠軍的兵力看來,要抵擋東林敵軍下一輪的攻城幾乎是不可能的。


  失去堪布只是遲早的問題。


  東林敵軍得到堪布,就等於得到了一條通往北漠都城的大道。北漠危矣。


  陽鳳一早便求見北漠王。


  「陽鳳今天帶了一個人來見大王。」陽鳳身穿北漠王親自賞賜的貴婦服飾,行禮后款款起身。


  北漠王對則尹這位重臣向來寵愛有加,對陽鳳也是愛屋及烏,慈祥笑道:「哦?何人如此重要,竟要上將軍夫人親自引薦?」


  陽鳳柔聲道:「大王英明。此人聰慧機智,邊疆戰局說不定會因她而扭轉。」


  陽鳳自隨則尹回都城,便成為北漠朝局中引人注目的貴婦。她骨子裡天生一股清秀貴氣,讓人印象深刻,北漠王早從則尹處聽過她的性子,知她不會信口開河,敢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定有七八成的把握,不禁愕然道:「何人如此能耐?快傳進來。」


  陽鳳卻不急,屈膝低頭道:「請大王恕罪,此人姓白名娉婷,是陽鳳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她本不想牽扯其中,是被陽鳳百般央求才答應相助,但她提出了三個條件。」


  「說。」


  「是。」陽鳳道,「第一,她只會在北漠被進犯時相助。若有一日東林敗退,她立即抽身,不再和北漠有任何牽扯。」


  北漠王倒不在乎這個,現在邊疆幾乎不保,哪還有心思妄想追擊東林的事,欣然點頭道:「我北漠並無侵犯他國之心,這一點不足慮。」


  「第二,北漠任何人不得查究她的來歷。」


  「這……」如今四國紛爭,各國皆有細作潛伏各地,朝廷用人一定要仔細查究來歷,否則不小心讓敵國姦細潛入朝堂,豈不斷送江山?這白娉婷到底是何方神聖,這般神神秘秘?因為舉薦她的人是陽鳳,北漠王不好直言駁斥,但心中未免有點不滿。


  陽鳳察言觀色,輕聲道:「大王不必多慮。我這位朋友自有傷心往事,不欲被人知道她的來歷。但她絕對不會是姦細,這一點陽鳳可用將軍府上下眾人的性命擔保。」


  這麼一說,北漠王當即放下心來,嘴上哈哈笑道:「用人得當乃大王的責任,是否可信本王一看便知,何需你將軍府滿門性命擔保?第三個條件又是什麼?」


  陽鳳道:「大王若想她為北漠化解危機,需全部按照她所說的去做,不能有一絲更改。」


  這等於將北漠的興亡完全放於外人手中,北漠王笑容一斂,沉默下來,半晌方冷冷道:「若她要北漠軍權,本王難道就要將兵符給她?」


  不料陽鳳竟立即答道:「軍權正是她所要求的其中一樣東西。陽鳳請大王將邊疆軍權交給娉婷,她定有法子讓東林敵軍退去。」


  北漠王臉色驀變,但到底顧慮則尹的顏面,勉強笑道:「你那朋友好大的口氣。東林敵帥是赫赫有名的猛將楚北捷,你夫君則尹尚不敢輕敵,她區區一個……」忽然心中一動,岔道,「是個女子?」


  「是。」


  北漠王更不以為然,往王座上一靠,擺手道:「區區一個女子,哪有這等本事?罷,讓本王賞賜她一番,讓她回家去吧。」可笑,敵軍壓境國家危急之際,多少大臣等著向他奏報國事,自己居然浪費時間聽了婦道人家一番沒有見識的話。


  陽鳳低頭片刻,知道若不把話說清楚,休想從北漠王處得到支持。失去娉婷的幫助,自己夫君的性命豈不危險?猛一咬唇道:「大王聽我最後一句話。」


  北漠王不想讓她難堪,仍大度地點頭道:「說吧。」


  陽鳳躊躇片刻,走前幾步,對北漠王附耳輕道:「此事我曾答應過娉婷不向任何人泄漏,但事關北漠存亡,陽鳳不得不說。大王千萬莫小看娉婷,楚北捷智勇雙全,則尹亦未必是他的對手,娉婷卻一定可以剋制楚北捷。」


  「怎麼說?」


  「因為娉婷就是迫使楚北捷與歸樂訂下五年不侵犯盟約的人。」


  北漠王驀然一震,轉頭盯著陽鳳。


  陽鳳毫不逃避北漠王的目光,緩緩點頭,輕聲道:「楚北捷對娉婷情根已種。只要他知道娉婷在北漠軍中,勢必投鼠忌器,不敢全力發動對北漠軍的進攻。如此一來,則尹才有更大的勝算。」


  「萬一……」


  「萬一楚北捷不念舊情,那……」陽鳳噎住,一臉哀容,幽幽道,「大王怎忍心問陽鳳這般殘忍的問題?」想起在宮殿外等候的娉婷,頓時心疼如絞,忍著眼淚咬牙道,「請大王立即召見娉婷。」


  「傳白娉婷。」


  「傳白娉婷!」


  一聲接著一聲的傳喚,直達娉婷等候的側殿。她放下手中已經發涼的茶碗,稍稍整理衣裳,深深嘆了一口氣,跨出側殿,向北漠王所在的正殿從容走去。


  天下哪裡有真的可以逃避紛爭的地方?她終於還是被捲入了北漠的軍事政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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