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鎮北王府這日比平日更肅靜,兩隊侍衛目不斜視地站在大門外,內里的侍女們都踮著腳尖走動,誰若覺得嗓子癢,只能趕緊悄悄走到遠離王爺的地方,才敢輕輕咳嗽一聲。
連一向鎮定從容的楚漠然,此刻也垂手站在書房裡,額頭滲出了汗珠。
楚北捷在成堆的公文中抬頭,「你很熱?」
「不是。」
「擦擦汗。」
「遵命。」
楚北捷倒不像娉婷想象中那般氣急敗壞。
前日為花小姐解除了婚約,準備了一個晚上,再次登門時,花小姐對他坦言相告。他沒有瞠目結舌,沒有勃然大怒,更沒有持刀動杖,只在娉婷的屋外站了半晌,最後一句話也不說地走了。
當時花小姐還以為危機已過,天真地對花管家笑道:「我沒猜錯吧?鎮北王氣量大著呢。小紅這次可糊塗了。」
回到王府,楚北捷坐下慢慢喝了杯熱茶。楚漠然跟在一旁,喘氣都不敢大聲,他知道,主子怒了。
果然,楚北捷把熱茶喝完,放下杯子,淡淡吩咐,「明日太陽落山時,在王府門前斬花府一門。」
見楚北捷發話,楚漠然才敢換了一口氣,立即朗聲道:「遵命。」
「雞犬不留。」楚北捷加了四個字。
現在,太陽快下山了,哀號的花府一門已經被反綁著押到王府大門前跪著,磨利的刀抵在每個人脖子上,只等王爺一聲令下。
「王爺……」楚漠然看看天色,恭聲道,「時辰已經到了。」
「時辰已經到了?」楚北捷靜靜凝聽周圍動靜,一片寂靜,他所期待的事彷彿落了空,神色一變,嚴肅冷漠中帶著平日少見的嗜血張狂,冷笑一聲,「斬吧。」
話音未落,微風忽送,風中帶著悠揚琴音,越過王府高大的圍牆,擦過侍衛們如山塔般魁梧的身軀,穿過書房敞開的窗,飄進楚北捷的耳中。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幽幽低唱的,正是當日簾內之曲。溫潤動聽的語調,忽然含著說不盡的機敏悠然一轉——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厭詐。兵不厭詐,兵不厭詐……」
和著吟唱,琴聲悅耳,一會兒似瀑布將晶瑩水花瀉滿一地,一會兒似山間小溪追逐著擦過青青綠草,一會兒似雲中飛鳥輕盈展翅鑽入雲霄。
楚北捷嘴角揚起。
楚漠然聽得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接了王爺的令,剛要出去傳令,楚北捷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花府暫且不斬。你把那彈琴的姑娘給我請到王府里來。」
「遵命!」
很快,楚北捷又見到那雙可愛又可恨的烏黑眼睛。
此刻,烏黑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他,不逃避,也不挑釁;不畏畏縮縮,也不揚揚得意。娉婷柔柔看他一眼,溫順地行禮,「拜見王爺。」
熟悉的、當日隔著帘子聽見的聲音讓楚北捷抿起薄薄的唇。
他眯起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女子,「今天我可算開了眼界。你既是小姐,又是侍女;既是啞巴,又會吟唱。還有什麼本事,讓本王瞧瞧。」
危險藏在強勢的話語中向娉婷迎面襲來,面對鎮北王的不怒而威,最勇猛的戰士也會簌簌地發抖。娉婷卻微微笑了,含著少許委屈輕問:「王爺生氣了?」
楚北捷冷哼一聲,不答反問:「你可知道兵不厭詐,詐成則勝,詐空則敗?」
「成則為王,敗為寇。」娉婷收斂了笑容,嘆道,「如此,只好請王爺處置了。」說罷,當真提著裙低頭跪倒。
楚北捷取過桌上一方玉鎮慢慢把玩,在她頭頂似笑非笑地揚眉。「我知道你目的何在,危難中不忍拋棄花府,也算你這個侍女有點良心。好,花府我暫且饒恕,不過……」他頓了一下,冷冰冰道,「你留在王府。」
「留在王府伺候王爺?」
楚北捷戲謔道:「你還打算來這兒做王妃?」
腳下的人兒不再做聲,緩緩行了一禮。
小紅,她叫小紅。這名字遠遠不如她本人有趣。
楚北捷平白無故為自己添了個侍女,隱隱中多了種說不出來的期盼,就像遇上一道千年難得一嘗的佳肴,心動著,偏偏不捨得下筷。
冒犯過鎮北王,被鎮北王扣留在王府里的小紅,就這樣被扔在王府最偏僻的小屋裡,連著兩天無人問津。
楚北捷想召她來,不知為何卻又按捺著自己。
他不是聖人,當然也有怒氣,好幾回夜深人靜時想起自己堂堂王爺被一個侍女耍得團團轉,還在另一個女人卧房外站了整整三夜,男子漢的自尊被打擊得七零八落。每到這個時候,他就忍不住磨牙,雙手握成拳頭,要把那可惡的女人用繩索綁了,扔到大牢里,扔到滿是野獸的叢林里,扔到懸崖下。
「來人!」
「在!王爺有何吩咐?」
楚漠然出現在門后,楚北捷又忽然冷靜下來。
不,他不想輕易地弄死她。這女人該一輩子在王府里贖罪,有空的時候去逗逗她,讓她哭著求饒。
第二天夜裡,正當楚北捷盤算著如何報復娉婷時,娉婷病倒了。
「病了?」楚北捷犀利的眼睛往楚漠然臉上一掃,冷笑,「又來一招兵不厭詐?」
楚漠然認真地說:「屬下也曾懷疑她裝病,可大夫親自診斷過,確實病得不輕。」
楚北捷眼中訝色一閃,沉吟道:「什麼病?」
「日久的病根,咳得厲害,人也昏沉。」
楚北捷想起那夜,娉婷確實病了,他親自抱著她回小屋,熱熱的肌膚觸感似乎還殘留著。他清晰地記得床上那閉上眼睛又甜又乖的臉,月光下,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看到了絕世美人。
「王爺……要去看看嗎?」
一道凌厲的目光立即停在楚漠然頭頂,他倒退一步,連忙低頭道:「屬下只是……只是想……」
楚北捷將目光收回,轉過身,重新坐回桌前,抓起一份公文仔細瞧著。過了一會兒,漫不經心地問:「請的是哪個大夫?」
「陳觀止。」
「一個侍女,用得著這樣好的大夫嗎!」
楚漠然多年為楚北捷辦事,甚少被訓斥,此刻不由得臉色一白,「是,屬下立即換一個……」
「不用了。」楚北捷拿起筆,在公文上刷刷幾筆,龍飛鳳舞寫了兩行批文,似乎冷靜了一點,「已經請了,別再麻煩。」
「是。」
「用藥呢?」
「照陳觀止的藥方抓了葯,正在熬。」
楚北捷冷冷道:「冒犯了本王,還要人為她請醫煎藥,她也算病得及時。可惜本王是血淋淋沙場上的將軍,不是那些喜歡風花雪月的公子。等她醒了,你去和她說,在我的王府里少作怪。」
楚漠然聽主子說得蠻橫,不敢再多說什麼,只點頭應道:「是。」
楚北捷看著公文,忽然想起一事,又對正要退出書房的楚漠然淡淡吩咐,「大王上回賞的兩盒玉梅天香丸,你順道拿去給她。王府里沒有女眷,放著也是放著。」
楚漠然連著應了兩聲,楚北捷不再說話,繼續批閱公文。
娉婷的確病了,她身子向來結實,只是上次出征時受了風寒失於調養,後來又接連出了無數事端,竟漸漸地虛弱起來。那日忍著病到鎮北王府救花府一門,和楚北捷僅對上兩三句話,已經一頭冷汗,幾乎站不起來。
楚漠然負責安置娉婷,他猜不透王爺的心意,不敢對她太好,又不敢對她太差,斟酌半天,把她送到王府一處幽靜的小屋裡。
每天楚漠然都向楚北捷稟報娉婷的病況,「小紅姑娘今天還是頭昏。
「小紅姑娘今天喝了一點稀粥。
「小紅姑娘昨晚咳嗽少了點,只是今早又開始發熱。」
楚北捷聽了,不發一言,像沒有聽到。
過了五天,楚漠然又來報告,楚北捷不知為何心情糟糕,聽他說到「小紅姑娘今天還是咳」,忽然火冒三丈,皺起濃眉,「咳,咳!怎麼還是咳?不是用了玉梅天香丸嗎?陳觀止這沒有用的東西,看個女人也看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