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一場棋局(二)
兩張課桌,一張棋盤,一個人……與一面牆。
熾白燈光散著柔和的光芒灑落桌面,在一枚枚黑白棋子上反射出更加柔和的光芒。
小小房間很是靜謐,只有清脆的棋子落盤的聲音。
然而,隱在其下的,是一場不屬於人類的博弈。
兩名規則外生命體的化身。
新源所七名研究主任之一的賀伯苗。
來自炎黃古老家族後裔獨苗,龐秉文。
『其實,從我蘇醒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你與其它的兄弟……不同。這也是我直到現在才過來與你見面的緣故。』
龐秉文身軀一半在牆內,一半在牆外,只有規則外生物彼此間的特殊視界才能『看』到他。
他嘴角含著淡淡和熙的笑容,靜靜地盯著棋盤上位於中元的那一枚棋子,然後,從棋盒中拈出一枚黑子,封死右上角白棋的活眼位。
賀伯苗臉上看不出任何波動,可以用古井無波來形容,對於右上角已然死去的白棋沒有任何動作,仍舊在中元位補飛了一手,隨後,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淡淡地道:「事實上,從你寄居在這具身體上的那一刻,我也知道,你與我們,都不同。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你什麼時候會來見我。」
「哦?」
龐秉文略為驚訝地抬眼瞥了賀伯苗一眼,繼續將右上角的優勢擴大,貼著底三線掛了一手,看起來是想把一角和半邊都囊括其中。
「我們有何不同呢?」
賀伯苗自顧自地下著中元的棋,試圖在中元位框出一個屬於自己的落角點,然後,放下茶杯,抬頭看著水泥牆,淡淡地道:「我們,是真正的規則外化身生命體,而你,只是披著這層外衣而已。」
「哦!這可真讓我驚訝,你是怎麼發現的?」
賀伯苗盯著水泥牆看了好久,突然,古井無波的臉上露出一縷詭異的笑容。
「其實,我們不同,也略有相同。」
「何解?」
「應該說……炎黃這一脈與前幾紀元文明都有極大的不同,它擁有極強的包容性與……改變性……你和我,都恰巧借用了這一脈優秀人類的身體,在吸收了這個身體的記憶、習慣以及生活方式之後……它已經在不知不覺地改變了我們。」
賀伯苗轉頭看向茶杯,又指了指棋盤。
「你能想象到,身為規則外生命體化身的我們居然會喜歡上喝茶,喜歡下棋,更喜歡在下棋中思考問題嗎?」
「你能想象到,身為規則外生命體化身的我,接受了這個身體原主人喜好之後,變得酷愛歷史嗎?你更無法想象到,當讀了那些歷史之後,我居然會為之震撼,為之心酸,為之憂憤,為之流淚……哈哈……」
說到這,賀伯苗突然哈哈地笑了起來,拈起一枚棋子在中元位附近又飛了一手。
「就連我自己都難以想象,炎黃一脈的文化居然有這麼大的腐蝕性……不……應該說是……正確性嗎?我甚至都有些開始喜歡這個文明了。我從其它文明裡看到的是愚昧、自大、毀滅與陰暗,在這裡,我看到的是平和、堅韌、武勇與德行。坦白說,我很欣賞炎黃一脈。這才是身為萬靈之長應該有的樣子。」
龐秉文臉上仍舊帶著笑,微微點頭道:「你的感覺沒錯,因為這個炎黃一脈……可是擁有儒家、法家、墨家、道家的炎黃一脈啊……曾經的他們……那是超出你認知之外的偉大與可怕。而不是西邊那幾個受規則外原初混亂所影響的後裔們以毀滅和屠殺所建立起的國度。」
賀伯苗表情很明顯地怔了一下,半晌之後,意味深長地看著龐秉文:「這句話,是用我兄弟的身份說的,還是用你自己的身份說的。」
龐秉文抬眼對上賀伯苗的視線,笑道:「事實上,並不存在你的兄弟,我……一直都是我。」
賀伯苗再度一愣,隨即笑了。
「有意思,所以……你知道得要比我多得多,多到我無法想象的程度,你……在下棋嗎?」
龐秉文淡淡一笑:「眾生如棋,你我皆是,它們也是,只不過最終目的不同罷了。」
賀伯苗眯起眼睛:「你所追求的,是什麼?」
龐秉文拈起一枚黑棋,在指間搓了兩下,將之定入棋盤中,淡淡地道:「和你追求的相似。」
「相似……嗎?」賀伯苗心神有那麼微小的恍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突然道:「一切都是定好的?」
顯然,龐秉文沒有想到賀伯苗居然會問出這個問題,他霍然抬頭,指中拈著的黑棋啪嗒一聲掉在棋盤上。
賀伯苗眸子中閃過一絲淡淡的失落:「看來我猜對了……其實……並不難猜,當我知道它們擁有隨便一根指頭就能碾死我們的力量卻坐看我們肆無忌憚地毀滅了三紀元人類文明之時,我就有這種想法了,就如同這盤棋,我,不是下棋人,而是棋盤中的棋子,而且,是那枚做眼的棋子。」
龐秉文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第一次抬眼認真地打量著賀伯苗,最終,沉聲道:「所以,你仍舊啟動了你的計劃是為了在中元立下一子?」
賀伯苗苦笑一聲,搖頭道:「返無計劃,只是為了完成我存在的意義,完成那個我並不喜歡的身份所帶來的使命,返無計劃唯一的存在意義,也僅限於此,儘管眼下看起來……我們似乎一定會成功,我並不認為它能成功,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是我的真實想法……嘿嘿,很可笑是吧?」
龐秉文臉色越發肅然,他默默地沉思著,半晌,搖頭道:「這並不可笑,因為,你已經不再是一個連生命都算不上的規則外化身生命了,而是……真正的生命體。」
「真正的生命體嗎?」賀伯苗突然有些惆悵,他的目光彷彿穿透了龐秉文定在未知的未來。
「遺憾的是,我們的本質,仍舊不算生命。」
龐秉文認真地道:「或許,我可以幫你一個忙。」
賀伯苗笑了:「就像你說服老大主動放棄一切那樣?不不不……我不認為那是新生,我覺得那是遺棄,就算新生,那個我,也不是現在的我,不會像現在我的那麼珍惜我所擁有的一切。」
頓了頓,他搖頭道:「真是可笑,有的人,想獲得真正的生命只能是鏡花水月一般的奢望,而真正擁有生命的人,卻毫不在意地肆意揮霍著大自然賜予他們最偉大的身軀與靈魂。」
龐秉文笑了,搖頭道:「不不不,你是我來到這個世界這段悠久歲月中第一個想幫的人,就算你拒絕,我也一樣會幫你,這可不是選擇題。」
賀伯苗突然有些語塞,用一種詭異的眼光盯著龐秉文。
這天底下還有趕著要幫別人忙,不讓幫還不行,強行幫忙的人嗎?
他聞到了一股陰暗的味道。
「為什麼?」
龐秉文一開始還是微笑,隨後,嘴角漸漸咧開,露出兩排白牙。
「不為什麼,只是你讓我想起曾經的自己。就算是給曾經的我幫一個忙罷了。」
賀伯苗淡淡地道:「這種話你覺得我會信嗎?不如說說你想得到什麼吧?」
龐秉文聳了聳肩,意思是難得說一回真話,人家居然還不肯信。
「事實上,我想得到的,在很久之前就已經確定了未來我將得到的東西,當然,如果你確實想要一個答案的話,那麼……就按照你自己的計劃走下去吧,啟動返無計劃,然後……註定失敗。」
賀伯苗淡淡地道:「然後呢?」
龐秉文笑了:「我應該能猜到你的打算,和那道天之痕有關,對吧?」
賀伯苗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抖,裡面的茶水晃出了漣漪,他表情仍未變化,只是默默地盯著龐秉文。
龐秉文再度聳聳肩:「我們都擁有炎黃一脈的思維方式,明知一個計劃註定要失敗卻仍然選擇執行,不是自尋死路就是另有打算,結合你這些年的研究方向,這並不難猜,天之痕所連通的那個世界……確實是一條後路,這……便是你立棋天元的真正一步,假死遁逃,通過天之痕去往那個炎黃一脈稱之為雲夢澤的地方,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削弱規則外對於我們的影響……當然,我只會讓這個過程更加順利罷了……不過……」
賀伯苗眼睛眯了起來,周身隱隱逸出一絲危險的味道,他淡淡地道:「不過什麼?」
龐秉文哈哈一笑,道:「我說,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你想的並不是我所想的,我是想說,那個世界……可不是你想象中的一片荒蕪,全是巨獸的洪荒世界,而是一片現在的你無法想象的世界,有朝一日,你會明白的,哪裡,和這裡並沒有什麼不同,都是一個牢籠。唯一區別是,在那裡,你應該可以嘗試著徹底改變一下自己的身份。」
這句話賀伯苗就真的聽不懂了,當然,也有些隱約的東西,似乎聽出來了一點。
他低頭沉思了良久,抬頭,看向龐秉文:「很有趣!這句話我會好好珍藏,那麼,你接下來準備怎麼做?」
龐秉文哈哈一笑:「怎麼做?當然是做我這個身份必須要做的事,毀滅這個紀元文明啊……」
頓了頓,他又笑道:「然後,自然而然的是失敗了。一切,不都是順理成章嗎?」
牆壁中龐秉文已經消失。
兩張課桌,一盞白熾燈,一盤下了不到一半的棋,漸溫的茶水與沉默的人。
良久,賀伯苗拈起一枚白子,將中元的一塊地圈出了兩口活眼,然後,淡淡地道:「順理成章嗎?我還真是越來越好奇,這一切,如此龐大複雜的棋局,究竟是為的什麼了……不過……那些對我而言都不再重要。」
「這裡,就是我的重生之地,時間,會抹去一切,如果抹不去的話,那麼,我會試圖為曾經的我而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