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內奸
承鐸想的方法很簡單,即用長兵器藉助衝擊之力砍斷敵人的馬腿。戰馬就是騎兵立足之根本,馬失一蹄便不能行。而這個法子也要相應的兵器,這個兵器讓承鐸給畫了出來,形狀大略似戟。一般的青銅製戟,是宮防衛兵所執,將矛、戈合成一體,既能直刺,又能橫擊。承鐸想出來的這戟卻又不大一樣,一端如矛,矛側有狀如新月的利鉤,戟長八尺,不待胡人的彎刀近身,便可先鉤住馬腿。那彎鉤便是用來砍那馬腿的,橫戟一鉤,可挫其騎;再順勢撤戟直刺,可斃其敵。這兵器便是和這一鉤一刺的招式合起來用的。
承鐸找來東方,屏退左右,把這個意思說了。東方細想了想,覺得可以一試:「這個法子需有兩個前提,一是機密,二是出奇。練成之前,我們最好不出兵。」
承鐸皺眉:「避戰,這似乎……不是我的作風。」
「戰勝不只是殲敵,而是盡量以己之存換彼之亡。」東方停頓一下,「你該不會覺得避而不戰就是窩囊吧?」
承鐸不屑地回道:「這麼低劣的激將法你也用得出來。」
東方心中暗笑:「低劣不要緊,有用就行。」
果然這月余,承鐸便逡巡不戰了。胡狄大汗的騎兵逼到營前十里,駐紮得十分嚴密,安設得格外穩妥。只是每每挑釁,都被承鐸命步兵以強弩射回,火燒石砸無所不用,只不出兵。胡人慾戰不能,既氣悶又生疑,摸不准他到底要如何。
楊酉林和趙隼各從東西二營抽出騎兵兩萬騎,退後五里下寨,一應訓練都聽從東方調派。承鐸卻只坐在中軍,每日看三軍奏報,楊、趙二人輪流回營,就連中軍大帳左右的親兵都不知道秘訓騎兵之事。
這日承鐸正伏案寫奏報,哲仁忽趨至大案右首,低聲道:「后營管營妓的僕婦報上來說,有人告發茶茶偷了東西。說是以前見她在馬廄的木樁下埋東西,被人看見還往別處藏過。」
承鐸語氣不佳道:「你越髮長進了。這種事情也拿來問我!?」
哲仁便請示地問:「那麼還是攆了她下去?」
承鐸頭都沒抬,「嗯」了一聲。哲仁轉身走到帳門處,承鐸又突然把他叫住了。他想不出有什麼東西會令茶茶想要偷出來,似乎什麼看在她眼裡都是毫不熱切的。再則,茶茶如今到了承鐸大帳里,難免招人妒忌,那告發的婦人自是沒安什麼好心的。
他想了想,吩咐道:「你帶兩個人去,問問她們,以前都藏在什麼地方了,去搜一搜。」
哲仁聽他這一令,不由得「啊」了一聲,心道:「這搜營妓氈篷的事也拿來我辦?」見承鐸不像在開玩笑,只得答了聲「是」。
於是哲仁去了半日,又進來回說,搜過了,幾個女人說了,但是沒搜著。承鐸聽了,便叫他去把茶茶帶到中軍帳來。茶茶跟著哲仁進來。她第一次進中軍帳來,忍不住抬頭打量了兩眼中軍帳里的陳設。只聽承鐸沉聲道:「有人告發你在馬廄的木樁子下藏東西,後來還挪換了地方,必定是偷盜了別人的財物。」他說完停下來,見她神色專註起來,便接著又說,「如今東西我已經令哲仁搜到了。」
茶茶眸子圓睜,似乎有些吃驚,那麼是確有其事了。
「你是奴隸,不能私藏什物,所以就不給你了;你又是啞巴,我也問不出緣由,這次就罷了,以觀後效吧。」承鐸並不知那是何物,只能模稜兩可地編派。
茶茶神色微變,睜大眼睛望著他。承鐸心想你慌亂便好,這就容易蒙過你去。可見這東西她十分看重,心中愈加好奇,便一抬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茶茶一向很乖順,極會察言觀色,這次卻站著不動,望著承鐸似是不信又似是驚慌。卻見承鐸像是有些不耐煩的樣子,隨手拿過幾頁文書看了起來。哲仁上前要扯她出去,始料不及,被茶茶掙脫了。承鐸抬頭,第一次從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里看到了懇求的神色。
承鐸故意裝出幾分薄怒,低喝道:「還不出去!」哲仁將她雙手一剪,推出了中軍帳。這回茶茶並沒有反抗,由他推了出去。
她剛一出去,承鐸便忍不住莞爾,吩咐哲仁:「你跟著她,她若藏在偏僻處,必然要去查看;如若她照常待在帳里,那必是藏在我大帳左近,你去搜搜看。」哲仁領命去了。承鐸不由得執筆微笑起來。還沒笑完,遠遠看見一個修長的青影走來。天氣不怎麼冷了,帳簾已不常閉,從承鐸中軍帳可以一直看到一百五十步外的寨口轅門。
不一會兒,東方便已走到帳里,承鐸讓他在側首坐了。東方開門見山:「現在不是收割的時候,農人的鐮刀都不怎麼用,燕州這一塊的鐮具,有能用的,我去借來,想個法子直接打鑄在兵器上比較省事。只是肯定會用壞,所以煩你先留下銀子,到時候好賠。」
「鐮刀?」承鐸心知東方在百姓中素有聲望,這種事由他出面比較好。
東方笑道:「材無一定之規,妙在運用得宜嘛。」
承鐸正要再說話時,哲仁卻抓了茶茶進來。茶茶還是羸弱地被他推在地上跪下。東方只掃了一眼,便自顧自地端杯子喝水。哲仁呈上來一個素色的絹袋。
承鐸接來,見上面綉著幾個字,既不像胡文,也不知是哪裡的文字。他握著那絹袋便覺得裡面的東西應是琳琅,拎著袋底一倒,案上「咔嗒」一聲,落下件首飾樣的物件。展開看時,是條金屬鏈子,上面均勻墜著三顆小小的碧藍色金砂珠子。這鏈子做工精細纖巧,一見便知不是尋常人家的東西。細看那材質,卻非金非銀,比金銀都要閃亮。
那三粒珠子一般大小,打磨也勻稱合度。只是辨不出是什麼寶石。每一粒上都能聚光成線,也就是平日所稱的貓眼。讓承鐸吃驚的是,這三顆貓眼都是重瞳。
寶石原是盛產於西域,有一些磨出的成石上能聚光成線。無論怎樣轉動石頭,那條光線總在中央,像貓的眼睛。而有一種寶石,能聚出並排著的兩道光線,稱之為重瞳,是貓眼中罕見的珍品,價值連城。有貓眼的寶石在中原十分珍貴,承鐸從前在宮中見過單線貓眼,重瞳也只聽西域節度使提到過。如今這根鏈子上竟墜著三顆,這是何其罕有之物,竟會在一個奴隸手中。
他端詳著那鏈子的長短,不是首飾,卻是腳飾,是西域女子戴在腳上的腳鏈。西番天候濕熱,夏日裡衣衫輕薄,短不覆足,女孩子便也打扮到了腳上,舉手投足,格外旖旎。
承鐸放下鏈子,看向茶茶。茶茶見承鐸望她,便對著他伸出雙手,微微搖頭。她雖然稍微鎮定了點,卻仍掩飾不住焦急,奈何她不會說話。
哲仁不知這許多,倒也粗略看得出鏈子不是一般人有的,因說道:「或許是休屠王的東西,被她偷了出來,又不敢拿出來……」忽然看見承鐸眼神兇狠,猛地住口。
承鐸望著茶茶冷冷地說:「你身為奴隸,竟敢私藏這樣的東西,給我拿出去砸了!」說著就把鏈子扔給哲仁。哲仁正要接,茶茶突然站起來,兩步奔到承鐸案前。她不敢拿承鐸案上的紙隨便寫,提筆就在自己的手背至腕上寫了四個字:「我母親的。」筆鋒雖然生澀,卻寫得極快。
她寫完時,承鐸已經看到了。她仍然把手伸到他面前,一手指那鏈子,眼裡都是企求他相信的意思。承鐸收回手,把玩著那鏈子問:「既是你母親的,那為何到處藏著?」茶茶垂眸不語,慢慢放下手。承鐸心裡卻明白,這腳鏈於她而言十分珍貴。她要以身侍人,連自己的身體都不知會被如何擺布,又怎敢把這樣的東西戴在身上。
承鐸覺得她不像說謊,伸手抓過她的手來,把鏈子合進她的掌心,捏住她的手說:「我准你戴著。埋起來也許會弄丟,也許會弄壞的。」見她望著自己的神情仍是驚疑不定,承鐸輕嘆了口氣,仍然握著她那隻寫了字的手將她拉到身前,扳開她的手指,把鏈子取出來,自己從椅上彎下身去,給她戴在了左腳踝上。
此景東方看了倒不覺得怎麼,哲仁卻大大吃了一驚,簡直目瞪口呆。
且不說承鐸身份尊貴竟屈身給個女奴戴腳飾,承鐸本身對女人是很不當回事的。即使是王府里的側妃侍婢,用盡手段地撒嬌邀寵也未必能換來他的一句讚許。當初靖遠親王的王妃蕭氏病故時,連皇上都下令三品以下官員服素,這位正主兒卻才匆匆從前線趕回。為了這件事,蕭妃之父,國相蕭雲山便老大不高興他這位女婿。若是今天看見這場景,怕是要鬍子一吹,先昏過去。
更令哲仁不喜的是,承鐸給茶茶戴腳鏈,她竟站著,默然無所示意。她平日便禮數疏慢,住在承鐸的大帳里什麼都不管。從她第一次在承鐸帳中留宿到今日,不論承鐸每晨何時起來,她就只管自己睡著。承鐸倒不介意,全當她不存在,由她在大帳角落裡窩著。只是她平日里寂靜無聲,從不礙事,也不找事,哲仁、哲義他們除了出入承鐸大帳不太方便之外,也可以全當她不存在。
承鐸面不改色地直起身來,見茶茶神情稍緩,全無戒備之色,便溫言問:「你認得我們的字?」
茶茶點點頭。
「那胡文呢?」
茶茶再點點頭。
承鐸仍微笑道:「我竟不知道你識字,素日看你不說話倒小瞧你了。」
茶茶看他笑容和煦,眼裡忽然有一絲靦腆,低下了頭。
承鐸道:「你去吧。」
她抬頭看了承鐸一眼,轉身盈盈向帳門口走去。
東方本一直旁觀,此時忽道:「姑娘且慢。」
茶茶站住,回身看著他。
東方道:「看你的臉色,血氣甚是不足,能否讓我切一切脈?」
茶茶一愣,徵詢地望向承鐸,承鐸點頭,她便走近東方,伸了手給他。東方搭上三指,在尺、寸、關三脈上靜息片刻,又換了另一隻手,默默地切了一回,方說道:「煩你張口,伸出舌頭我看看。」
茶茶雖知承鐸已然默許,還是看了他一眼,才照辦。
東方看完,皺了眉,沉吟道:「姑娘脾胃虛弱,以致臟腑之氣皆不調和,比之大病過的人還要不足。似你這般體弱,若不將養,也只三年五年好活了。現下精神還好罷了。」他復看向承鐸道,「她飲食不合軍中所用,不如我開藥給她,調養臟腑,可行?」
承鐸盯著東方似笑非笑道:「行。」說完望著茶茶,對帳門一抬下巴,茶茶便轉身去了。
承鐸默然片刻,慢慢斂了笑,一招哲仁,冷然道:「你好生盯著她。」
哲仁會意,應聲稱是,退了下去。等哲仁出去,承鐸轉身問東方:「你看她真是啞巴嗎?」
東方沉吟道:「她的嗓子並沒有問題。倘若真的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那有可能是受了刺激或者驚嚇之後失語了。否則就是假裝的。」
承鐸送走東方,回來坐下。他靜了靜神,伸手拿筆,忽見掌上微印著的墨跡,是剛剛握茶茶的手留下的,隱約有反寫的「母親」二字。他望著那兩個字,卻停下了動作。
一個人的一生能擁有多少隱秘的歸所,而最初的那一個總是始於母親。當母親不再變老,甚至不再清晰地被想起,這個人便真正無處可歸了。
於是,他不再需要一個地方,可以歸去。
很快已是兩月過去,承鐸便擇機與胡狄大汗的騎兵決戰。但胡人為了對付他也分外謹慎,輕易不肯上當。承鐸免不了又要設計圈套,引他們入彀。他親自帶了五萬人馬往前線已是兩日,東方留守在大寨,這幾日只知激戰甚劇,詳細情況卻不明了。
醫帳的小工煎好了一劑葯,倒進一個粗瓷碗里。東方看看明姬不在,只好停下手裡的事,自己端了葯往承鐸的大帳去。
走到帳側,他停步靜息,覺得裡面悄然無聲,於是繞到前面。帳簾是開著的,掃了一圈他才發現茶茶蜷在一個角落的墊子上。東方加重了腳步,輕咳一聲走進去。茶茶連忙站了起來,一看是東方,走到下首,低頭合手。東方隔著大案放下藥碗說:「你的葯,趁熱喝。」
茶茶便端起來喝了一小口。東方看著她,既不走也不說話,半晌突然問:「姑娘可信命?」茶茶聽了一愣,一時不知道怎麼反應。東方接著道,「姑娘今年有大劫難,年末新歲戊己相交時,最不利於西北。」茶茶一愣神后,反而微笑起來。
東方見她笑,心中忽生憫然:「若是早些時日,尚能補救。如今氣數已成,恕我直言,你怕是活不過今年了。」他簡潔道,「你若是願意,我可以求大將軍放你遠行東南,或可避開時運。」茶茶垂下眸光看著地面,慢慢搖了搖頭。
忽然哲仁奔了進來,一見東方就急忙道:「先生,西營的馬廄走水了。」東方只聽得這一句,已飛身掠了出去。時已薄暮,西面天空上的雲朵正飄著火紅的顏色,瞬間被地面的濃煙點染,變成蒼茫一片。
東方趕到那馬廄時,整個馬廄已燃成一片,所幸馬匹都已出戰,只是一個空廄。東方見那火燃得極大,撲救不及,斷然令道:「各部人馬恪守其職,叫他們不要觀望奔走。」哲仁看了他一眼,點頭去了。東方回頭對救火的兵士道,「別往上澆水了,止住兩邊的火,拔離附近的木柵。」
那時,本來風火之聲甚大,兵士往來嘈雜,一句話也聽不清。然而東方不曾提高聲音,卻人人都聽見了。當下聽他安排,棄了那已經全燃起來的馬廄,轉向四周撲救,控制火勢的蔓延。
人群紛亂之中,西營側門的一個小小角落裡,探出一雙溜圓烏黑的眼睛,遠望著馬廄的火,眼珠子轉了轉,閃出小小的身影。小孩把手中的火引扔到地上踩滅,趁亂就著初降的夜色悄悄摸向營外。等他挨到大寨邊門時,眼錯不見,被一個巡邏的兵士抓個正著。那隊哨兵的頭目大聲喝問他的來歷。
小孩拎了個包袱,萬分驚恐的樣子,只能斷續地說:「軍爺,我爹三……三天前沒了。我哥在當兵,我……我來探他的。」言罷已經抖抖索索地潸然淚下。那隊長心想,自己怎麼如此疏忽,竟讓個孩子混了進來;又看他哭得那樣,不由得想到了家中的老母弱弟,暗嘆口氣,語氣沒有這麼嚴厲了,只說:「軍營重地,不能私自進出。你回去吧。」
說罷,將他挾到營門口放下。小孩站起來,滿腔委屈地看了看軍營上空的幡旗,眼神里平添了一絲眷戀,彷彿那就是他的親人。隊長看不得了,揮手道:「走吧!」小孩往外走了三步,又不忍地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把他一嚇,一臉哀怨的神情都變了變。
隊長也回頭看去,循著大營正首的方向有火把閃耀,暮色中隱約認出是承鐸的鷹旗,正徐徐朝大營而來。一隊巡邏的兵士都雀躍起來,急切想一探戰果。隊長猛然回頭時,方才還作戀戀不捨狀的小孩已不在眼前。他抬頭望去,寥廓平野上似乎有個小小的身影正在狂奔,只片刻就融入了暮色中。
承鐸的大帳里,茶茶端著碗,卻一直忘了似的,沒有喝那碗葯,也彷彿沒有覺得東方早已出去了。她靜默地站在帳中,漸漸聽得帳外人聲喧沸。茶茶放下那隻碗走到帳門口,就見承鐸領著騎兵回來了,每一匹馬背上都懸挂著數枚敵人的頭顱。
轅門口的演練場上頓時成了修羅地獄,敵人的頭顱堆成了一座小山,而所有的人擊掌相慶,歡呼著勝利。楊酉林更是被手下的偏將拋上了天空。胡狄大汗麾下的五萬騎兵被消滅大半。雖然他本人逃脫,但這一役重創胡狄,使得雙方形勢驟變。
茶茶遠遠地看著那成山的頭顱,臉色變也沒變一下。承鐸提著劍,沒有在沸騰的人群中多待,和幾個參將交代了幾句就向他的大帳走來。他抿著嘴唇,銀白色戰甲上染滿血跡,看不出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一直走到帳門口,他正眼也沒看茶茶一下,大聲喊:「哲義,打水!」便像被虱子咬了一樣,把戰袍甩到地上。
茶茶從門口讓開,無聲地退回那個角落。哲仁已經過來放下帳簾,哲義提來清水。承鐸並不管水冷,就著水從頭到腳清洗起來。草草梳洗,他換上乾淨衣服出來。哲仁跟在他身後,走出帳不遠,低聲稟道:「主子,茶茶這幾日都在帳里未動半步。」承鐸徑直走路,並不理會。哲仁又道,「只有東方先生時常遣人送葯,或者親自送來。其餘別無異處。」承鐸站住,靜了靜,「嗯」了一聲,便往中軍帳去了。
他剛到中軍帳坐下,轅門外旗影間,一匹快馬奔來。守衛的兵士正待上前,來人手一揚,揮出一塊令牌來。兵士認出這個胡人正是承鐸的手下阿思海,往邊上一讓,那馬便一路奔到中軍帳前五十步方停住。
阿思海雖是個胡人,從小卻隨父經商,天南地北四處闖蕩,通各處方言。因他機警利落,又遇到天下不太平,便在這邊陲之地做起了祖上不傳的另一種生意——買賣情報。四年前,他為胡人刺探軍情被承鐸捉住,承鐸見他爽朗磊落,愍不畏死,便把他放了。阿思海偏不信邪,臨去揚言要盜他的兵符。一來二去,三來四去,兵符沒偷到,反而把自己賠進去了。
阿思海把身上的腰刀一順,大步邁進了中軍帳。因為風吹日晒,他一張臉黝黑,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直叫道:「大將軍,有沒有水,渴死了。」哲義給他倒了一碗白水,阿思海接過來便「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承鐸一揮手,示意哲義下去,便問:「怎麼樣?」
「胡狄已經逃回鍺夜城了。古離王的三萬人馬分成三寨,駐紮在西北二十裡外。他自己帶了兩千人駐在燕州大營外兩里,午後親自來投降。據我所知,古離與胡狄本身有些不和。這些年在胡狄手下,雖然位高,卻也不太受重用。現在胡狄大敗,古離一部人馬被落在前線,他知道自己扛不住,所以投降也說得過去。其餘沒有看見別的兵馬,倒是大將軍有兩支人馬抄到了兩側,大營人馬也分兵調出,把他們圍得十分好看。」
阿思海到底是胡人,詞窮的時候也一詞百用,比如這個「好看」,就是他常常說的。
承鐸笑笑,問:「那件事呢?」
阿思海神色一苦,道:「那個女人啊,可跑死我了。」
阿思海苦了臉道:「這兩月我從鍺夜城一路跑到西域去了。休屠王庭的一個老僕婦說,她是兩年前休屠王做胡狄前鋒時,西征索落爾汗掠回來的。休屠王的大巫師說她是不祥之物,誰得了誰倒霉。我一路往西跑到過去索落爾汗的地方,混了一個月,才找到一個以前內宮的侍衛。一提她,他就知道了。」阿思海忽地停住嘴不說。
承鐸道:「你只管說,知道什麼?」
「那我可說了。這女人過去十分……十分……」阿思海想來想去,覺得這裡肯定不能用「好看」,半天憋出個「不好」來,「十分不好啊。她具體什麼來歷誰也不知道,但她確實是個啞巴,十一二歲就在索落爾的王宮了。索落爾非常恨她,使盡法子折磨她,也沒人聽她出過一聲。要是裝啞巴,不會那麼小的年紀就裝得這麼好。」阿思海說完竟有些憤然道,「索落爾可是個出了名的瘋子!」
承鐸皺了眉道:「這個倒是有所耳聞。那是怎麼個瘋法?」
茶茶坐在大帳里,憑空一陣心悸。她站起來往帳外看了看,覺得手臂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索性站到帳外,便有陽光照到身上。她遠遠看見楊酉林在巡營,一個士官跟在他身後,兩人不時交談。茶茶便一動不動,凝神望著他們倆。望了一會兒,她起步往帳側走。今年早春,一過時令,便常常有陽光,照在身上,十分和煦。她早已經換下單薄的衣服,而穿著白棉布的薄棉袍子,腰間束了一條紅色的帶子。頭髮簡單編成兩條辮子,發梢垂到腰間,隨著她的步伐搖曳。
承鐸遠遠望見的時候,不由得站住了。因為她抱著手臂走得十分悠閑,彷彿她不是一個奴隸,而是某個春日游賞的大家閨秀。她的神色雖然冷淡,卻很難看到一絲愁苦,以至於承鐸有些不相信方才阿思海對他說的那些事。她分明是想活著,卻又似乎不怕死。承鐸見過不少拚命一死的人,死有時候遠比活容易。
他出了一回神,茶茶已經繞過帳子,又往回走了。承鐸不再去品評茶茶究竟如何,這也不是他想要的。承鐸是一個果斷的人,不會把有些事搞得太複雜。他走回大帳,帳簾是垂下來的,還在微微晃動。他掀起來后卻有些意外,因為裡面空無一人。
茶茶即使出帳也絕不會走遠,她很明白哪裡是她該去的,哪裡是不該去的。承鐸剛才分明是看她繞過大帳,應該是回來了。承鐸轉頭,拉開帳簾,外面一切如常。過了片刻,茶茶從大帳的另一側過來了,腳步比平時要急些。她並不知道承鐸站在帳內,一轉身險些撞到承鐸身上。她猛然抬頭,吃了一驚,又連忙低下頭。承鐸一眼便看出她臉色有些發紅,不同於往日的蒼白。
承鐸轉身走到大帳中坐下,茶茶寂靜無聲地從邊上走到角落的靠墊上,也側對著他坐下,仍然低著頭。承鐸不經意地問:「剛才去哪裡了?」
茶茶沒想到他要跟她說話,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不回答又似乎說不過去,她就走到他的案邊,手按在筆上。承鐸便把紙甩到她面前,於是她慢條斯理工工整整寫下了「如廁」二字。
承鐸屈指叩著大案桌沿,還是漫不經心地問:「那你跑什麼?」
她想想,又寫道:「內急。」
「方才逛了半天就不急?」
茶茶顯然沒有料到他會這麼問,握著筆踟躕起來。承鐸靠到椅背上,腳往案桌上一蹬,說:「慢慢想,想好了再寫。」
茶茶看著他靴上刺的金線流紋,愣了半日正要再落筆,哲義忽然進來,稟道:「主子,古離王帶著人馬上就要到大營了。」
承鐸不置可否地盯了茶茶一會兒。茶茶被他盯得又是一陣寒戰,覺得他今天的眼神很奇怪,懷疑之外還有些別的什麼。承鐸沒再說話,站起來脫下便服,穿上鎧甲出去了。茶茶方呼出一口氣,回頭看看他,又轉頭看看大帳裡面,最後走到帳門口處把帳簾全都拉開。
承鐸出帳后,就見中軍帳外都站了人,全是一身鎧甲披掛。他走到營門口,遠遠看到一隊人馬旌旗逶迤而來,有數十人,為首一人戴著大大的紫貂帽子,帽頂插著長長的雀翎,是胡人貴族的打扮。承鐸一招阿思海,阿思海凝眸遠視了一下,便點頭道:「是他本人。」
這時一陣風由北刮來,旗角南飄,便吹著那胡騎蹄聲遠遠而來。東方臨風起卦,立佔一課,卻是地火明夷之象,六爻皆動。東方便皺了眉,屈指以算日時,驟然道:「不是好事,但此事凶中有吉,彼來有詐;火在地下,是岩漿暗涌之勢,軍中恐怕還有內應。」
承鐸看他煞有介事地說完,卻笑了:「無妨,該來的總要來。我管他火在地下還是地上,這回都有來無回了。楊酉林,帶人去接。」承鐸說完,轉身往中軍帳去,風把他鎧甲下的衣角牽起一飄。
片刻后,古離王帶著二十個隨從進了大營。營中頓時一片肅靜。楊酉林一直引他到中軍大帳。古離王年紀不過四十歲,穿著華貴的狐裘,並不理會兩旁軍士的側目,昂首進了大帳。承鐸倨傲地坐在長案之後,四目相對,誰也不肯先開口。
對峙了片刻,古離先將右手按在左胸對承鐸躬身行禮,嘰里咕嚕說了一串話。承鐸聽懂了隻言片語,大約就是問好,說自己是來投降什麼的。承鐸對阿思海道:「跟他客氣兩句,就說他的誠意我心領了,讓他坐吧。」
阿思海用胡語轉述了一遍,承鐸與古離的神情都已經換成了十二萬分的誠意。古離坐下后,兩人就開始談投降的事,人馬怎麼布置,怎麼傳檄通告等等。承鐸看上去十分歡快,末了,竟要擺酒,宴請古離。
一時間軍樂大響,大家在中軍演武場上喝得一派昇平,雖然言語不通,卻也各得其樂。一席酒從午後喝到日暮。承鐸倚在席首,醺然薄醉,拈了杯子看下面軍士作舞,也不管一眾胡人在營中走動。
古離手下的兩名副將離席解手,逛了一圈,蹲在那演武場一角低聲說笑,臉上神情很是高興。談笑半晌,始終覺得有什麼不對,四面一看,卻見不遠處一頂大帳,帳頂掛著鷹旗,帳門口站著個纖弱的白衣女子,半掩在帳簾下,看不清面目,卻似乎目不交睫地注視著他二人。兩人又談了兩句,那女子仍然望著。二人狐疑半晌,前後回到席上。
這一席酒直喝到天黑,古離王才告辭回自己兩裡外的行營。
這夜月黑風高,那行營里兩千胡人,人銜草,馬裹蹄,摸到了燕州大營前哨位。四個胡人悄悄摸上去,拔出彎刀就頸一割。咦?手感不對。仔細一瞧,卻是兩個稻草人,穿著軍服。偷襲的胡兵用胡語大喊了一句,古離急忙回馬,為時已晚。
一支火箭從半山腰當空射出,便見四面軍旗一展,火把紛起,古離已被圍在其中。
這燕州大營是承鐸兩年前用心構築,依著一道高崗,臨水分為東西兩營。高崗上另起一寨,上下相應,與東西二營互為犄角,進可攻,退可守。自大營駐兵,胡人就沒能南下越入過燕州南鎮。這古離的膽子未免太大,莫說區區兩千人,就是他二十裡外的三萬人馬過來,也未必能拿下這營盤。
不等古離王反應,四面八方的軍馬已經殺了過來。楊酉林當先殺入核心,俯身劈砍,把一柄馬刀揮得煞是好看。他的騎兵緊隨其後,腰刀起落不止。承鐸站在高處望見,興緻忽起,也不增援,對手下人道:「奏樂。」
於是,那白天奏過的樂隊在這暗夜之中又奏了起來,卻是激昂的《破陣曲》,號角低沉,鐘鳴深遠,遙遙傳去,十分應景。楊酉林也不畏懼,和了這樂曲越發在胡人中縱馬衝突,如入無人之境。凡他過處,便是一片血涌,人馬倒地。長長的一曲奏罷,營場上胡兵只剩了一半。
承鐸騎在馬上,遠觀將士殺敵,風生樂起,弦音所指如卷殘雲。他心中快意,但恨無酒。樂聲一轉,這回是雄壯的《得勝歸》,音正詞嚴。下面騎兵卻聽得熱血沸騰,按捺不住,紛紛入陣。一曲未完,無論戰降,胡兵已被砍殺殆盡。演至最後便成了真正的得勝歸,一時儘是躍馬歡呼聲。
此時,東面天空已是暗紅色,將欲破曉。承鐸遙望西北暗夜,卻似有火光衝起。承鐸馳入大營,見古離王的人頭被楊酉林夾在肋下,便對他一揮手道:「拿來。你守在大營,我從右面抄過去會趙隼。回來之前,你把這兒打掃乾淨。」
這一場仗打得如風捲殘雲。古離王二十裡外大營里的三萬人只走脫萬餘,其餘被承鐸、趙隼等人幾面夾擊。再一看,大王的人頭都已經在對方手裡了,慌亂之下自相踐踏。有投降的,承鐸不受,竟縱兵殺盡,焚屍而回。燕州西北二十里,屍橫遍野,黑煙滾滾。
此情此景,即使東方見著,也覺心驚,因責承鐸為何濫殺。
承鐸回答得很簡單:「非我族類,其心不誠,受降何用?放歸本國,他日又來打我,不殺奈何?天氣日暖,這許多屍首爛在當場,我燕、雲二州豈不要鬧瘟疫,不燒做什麼?」一席話說得東方啞口。
回到大營,已過午時。承鐸招呼趙隼、東方在中軍大帳一起吃飯。留守的兵士端來早已備好的飯菜。趙隼當先接過碗筷,給三人盛上飯。承鐸提箸,見東方默然無語,便問:「你還在想今日殺了那許多人?」
東方眉頭未蹙,神色卻沉了許多,搖頭道:「我在想,有什麼地方不對。」
「哪裡不對?」
東方放下碗,筷子輕擱在碗沿,折身向承鐸道:「古離王僅僅憑著如此低劣的詐降來殺你數萬精銳,這便不對。」
承鐸也斂了神色,道:「你要說那地下暗火?這人我心中大概有數了。」
趙隼扒飯之餘,迷惑地抬了一下頭,卻沒有開口的打算。
東方夾菜,輕描淡寫地問:「昨晚大營被襲時,你見著茶茶了嗎?」
承鐸聽他這一問,眼神倏然深邃起來。
這時,忽然一個兵士急急地跑過來稟道:「不好了,楊將軍一頭栽倒在茅廁里了。」
「啊?」三個人都掉下了下巴,一齊放下碗隨那兵士去看。卻見楊酉林昏倒在茅廁外的地上,他的幾個親兵圍在他身側。東方越眾上前,按他脈搏,片刻之後,皺眉:「先把他抬到醫帳去。」
醫帳內,東方又按在他的腕脈上診了半天,隨後用銀針扎了楊酉林的幾處大穴,楊酉林慢慢醒轉來,茫然四顧,連晃了兩下頭。
承鐸忍不住問道:「不妨事嗎?」
東方搖搖頭:「不妨。」隨即坐下來寫方子,一面寫一面問道,「楊將軍是在茅廁內昏倒的?」
楊酉林回過神來:「我原本在解手,可是漸漸覺得頭昏腦漲,趕緊出來,走到外面便昏了。」
東方又問:「你莫不是吃了什麼壞掉的東西……」
楊酉林搖頭,斷然道:「不是。若非中毒,便放我不倒。那茅廁里有古怪。」
「這便是了。」東方寫好方子,交給醫師,「你應是中了毒,只是我不太敢肯定。只因這毒極其少有,而且……也不該出現在茅廁里。」
話還沒說完,明姬風風火火地跑過來,進門一看眾人皆在,便看了看楊酉林,小聲地問:「楊將軍,聽說你掉進了……掉進了……」關切之中,似乎有那麼點歡欣鼓舞的意思。
楊酉林這些日子也算是被明姬練得刀槍不入了,任她如何洗刷,都可面不改色。可這次這個丑出大了,被明姬這麼一問,頓時臉色一暗。
趙隼嘻嘻笑道:「沒掉進茅廁,只是被茅廁給熏昏了。」
「噢?他……」
不等明姬說完,承鐸就打斷道:「這毒還要緊不要緊?」
「楊將軍應無事,這藥性已十分微薄,想是近日勞頓才誤中了這毒。」東方答道。
「是什麼毒?」
「這種毒不在任何典籍中,是口口相傳而來。我師……我曾經聽人說過。告訴我的那個人把它起名為夜潛,是出自外番的一種毒,無色無味,不覺嗅入便會中毒。若只是片時,人察覺不到;若長時吸入,超過一個時辰,必死無疑。且旁人很難知道這人是因何致死。只是此毒若遇便溺之物,慢慢便能化解,所以我想不通,為何茅廁之內會有毒。」
承鐸皺眉道:「既是無色無味,又彌散於氣,這個毒怎麼找?」
「藥材煉製出來裝於瓶中,或盛於器皿中,放在器物角落,毒氣便慢慢散出。」
承鐸當即道:「趙隼,你帶幾個人去茅廁找找,看有什麼異物。自己小心些。」趙隼應命去了。
「嘿嘿。」明姬忽然笑了一下,「這毒隨便熏熏沒事,想來沒點時辰還中不了。」
……
於是,人人都瞭然地看向楊酉林,一副「你便秘」的表情。楊酉林原本晦暗著的一張臉,像是煮熟了的螃蟹殼,頭都不怎麼抬得起來了。
明姬更高興了:「楊大哥,你是刀口上打滾的人,這茅廁中摔跤可不是好兆頭。定是今年撞太歲,恰飛著了五黃二黑煞。我給你畫張符,趨吉避凶,帶著上陣,包你刀槍不入。」說著,她便把那寫方的黃紙拿來,和著硃砂繚亂地畫了一紙,折作個方角,交給楊酉林道,「十兩銀子。白送的不靈。」
楊酉林瞪了她半晌,突然道:「我……我沒帶銀子。」
眾人見他當真,都哈哈一笑。
明姬便慷慨地說:「銀子回頭給我就是,先給你賒著。」
東方敲了一下明姬的腦袋,對楊酉林道:「你別信她的,她哪能畫什麼符,哪有刀槍不入的符。」
楊酉林卻伸手接了過來,折入袖中。
明姬這下得意了,高興道:「這玄學數術,無論真假,有人信則靈。」
正說著,趙隼回來了。
「大將軍,找著了。糞池中有一個白圓瓷瓶子,我讓他們……」他看了明姬一眼,含糊地說,「我讓他們正解毒呢。」
趙隼所謂解毒,便是找了個大盆子,讓兵士們紛紛尿入盆中,再將那瓶子撈上來浸泡其中。只不過覺得這種事當著女孩子的面說起來不雅。
東方道:「應該就是那個。這毒不是尋常人能有,也不該出現在這大營里,放在茅廁也不管用。這下毒的人倒好生叫人費解。」
「然之兄,」承鐸忽然出聲,「倘若你有這毒,你與我軍為敵,會如何用?」
東方順著他的話說道:「用來對付你再合適不過。若是我,就放在你的大帳里,你不知不覺吸入中毒,待到晚上襲營時,你正可毒發而亡。三軍先失主帥,必亂陣腳,古離二十裡外的三萬人再趕殺過來,我軍必大敗。」
東方此言一出,人人神色一凜。
承鐸又問:「這毒藥既無氣味,如何分辨?」
「無色無味,根本無從分辨。只有人中后,脈象上可以識出,所以才叫『夜潛』。」
承鐸冷笑:「偏有人從我帳里把這葯給分辨出來了。」
東方不語。
趙隼卻問:「是誰?難道這藥瓶真的是在你帳中?」
「審一審就知道了。」承鐸把這話說得似問似答。
片刻之後,茶茶便跪在了承鐸的大帳正中,心中隱覺氣氛不好。承鐸、東方、趙隼、哲仁、哲義齊聚帳中,彷彿三堂會審。她抬頭看了承鐸一眼,可惜這個人的臉色關鍵時刻總是看不出內容來。承鐸一揚手,哲仁便把一沓白紙和筆墨端過去,放到茶茶麵前。
承鐸柔聲道:「你是聰明人,不用我聲色俱厲地嚇唬你。我問你什麼你都老實地回答我好嗎?」
茶茶乖乖點頭。
承鐸一招手,哲義把一個白圓瓷瓶端了上來。承鐸問:「這個你可見過?」
茶茶點頭,伏地寫字:「我那天回帳里時看見過,就放在趙將軍身後氈墊旁的帳角。」她寫完,一指趙隼站著的地方,哲仁便把她寫的念出來。
「然後呢?」
茶茶又寫:「我拿出去了。」
「昨天跑著出去,就是拿這個?」
茶茶點頭默認。
承鐸手撐在案上,身子略微前傾,問她:「這是什麼?」
「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拿出去?」
茶茶意態怯弱地望了他一眼,提筆又寫道:「這瓶子精緻,不是帳里的,怕人發現,說我偷盜。」
承鐸緊跟著:「那為什麼拿到了茅廁?」
茶茶輕轉皓腕:「除了大帳,我只能去那裡。」
承鐸靠回椅背上:「昨天晚上你在哪裡?」
「糧草營里。」
「為什麼又跑去那裡?」
「他們要襲營。」
這個回答倒是出人意料得很,承鐸微笑:「你就不怕他們燒我的糧草把你燒死在裡面?」
「他們要先到大帳殺你。」
「哦。你怎麼知道呢?」
「我看見他們商量了。兩個副將,在昨天的酒宴上。」
承鐸沉吟片刻,問:「你會讀唇語?」
茶茶點頭。一般聾子才會讀唇語,茶茶雖是啞巴,卻不聾,竟然也會讀唇語。
「他們不見得在我大營里就議論這個吧?」
茶茶猶豫了一下,寫道:「他們議論了營里的布置,沒有說到糧草的事。而且,」她抬頭看了承鐸一眼,神色畏縮地寫,「他們只有兩千人,只有先殺了你才可能成功。」
承鐸望著茶茶,似笑非笑,眼神卻深不可測:「所以我的大帳比較危險,你就先跑了?」
茶茶再一次默認。
承鐸卻側頭問哲義:「有這回事嗎?」
哲義想了想,遲疑道:「那兩個副將是在一處議論過,用的胡語,說……我軍營嚴整,布防周密……是……是議論了兩句我軍的布置。」
承鐸點頭:「誇你了,議論就聽不出來了。」
哲義惶恐地垂手站立。
承鐸卻不再搭理他,又轉向茶茶:「誰教你識我們的字,學我們的話?」
「一個南邊抓來的奴隸。」
「是個什麼樣的人?」
「讀書人。」
「你為什麼要學?」
「這種字好看。」茶茶麵不改色地寫出這麼一句。
承鐸淡淡地說:「看來休屠王是不怎麼樣,你還有這閑工夫學寫字。」他這話里當然有些下流的意思。他問了半天,都被茶茶擋過,不覺有些浮躁。
茶茶卻並不買賬,繼續面不改色地寫:「他的奴隸很多,也並不喜歡我這樣的。」
「你除了一張臉,也確實不怎麼樣。」承鐸沒忍住接了一句。說完他在心裡罵了一聲——這茶茶是故意胡寫轉開話題,偏自己果然就跟著走了!承鐸一時坐在案后,默無一語。
此時東方突然從旁問道:「我曾說姑娘在此方有大難,可求大將軍讓你離去,你卻不願意。姑娘既然甘為營妓,想必是有所圖?」他語聲溫和,就像問一個尋常朋友,而不是審一個女奴。茶茶似乎也不那麼怕他,抬手寫道:「我無處可去。」
她這番態度裝得非常端正,回答得十分利落,四兩撥千斤的本領練得很是純熟。承鐸不由得冷笑起來。
昨日她不聲不響地發現了毒藥,清理了,夜裡在亂軍中跑到別處躲起來了。另一層意思也很明顯,你承鐸有本事贏就贏,沒本事贏就死,她只管自己跑掉。分明是對他的應變之力不抱希望。
若是旁人這麼做,承鐸還能暗贊一句冷靜機智。可這女人是他的奴隸,過去是胡人的賤婢,竟然敢在他的眼皮底下玩這種手段。好嘛,你還沒法解氣,她推得一乾二淨,她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連話都不會講。
承鐸一念及此就覺得胸悶氣短。
他收起笑:「答得還好,就是勉強了點。不如我換個法子幫你想想,還有沒有什麼要說的。」茶茶還是跪著不動,承鐸也坐著不動,看了哲仁一眼,對茶茶抬了抬下巴。哲仁便上前把茶茶拖到帳中,從門首拿了一柄用作兵器的長鞭。
這長鞭原是牛皮編成,鑲著碎鐵,舞起來剛柔並濟。哲仁凌空揮舞了一下,「呼」的一聲很是嚇人。茶茶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她方才做出那般膽怯畏懼的樣子,此刻卻腰不彎肩不塌,只跪著一動不動。哲仁抖開那鞭子,便重重一鞭抽在她身上。茶茶的棉衣裂了一道口子,人也應聲倒在了地上。空中飛舞著一些細小的棉絮。
哲仁用腰刀一把劃開她的外袍,甩到一邊,只剩了一件單衣,便看見她的肩膀在微微發抖。
沒有空隙的時間,哲仁的第二下鞭子已經甩了下來。那皮鞭末梢凌風呼嘯的聲音細而利,落在人身上卻鈍重而不響亮。茶茶窒息了一下,瞬間覺得那一鞭之力抽到了五臟六腑,她匍匐在地,髮辮散了開來,披落在地。
哲仁並不停手,舉起鞭子又是一下。
疼痛蔓延開來,一陣血腥湧上喉嚨。茶茶勉力維持著思維,認真考慮要不要先招個承鐸想要的答案,怎樣的答案才能最大限度為自己開脫。哲仁揮下第四鞭,有血滴順著鞭梢甩到空中。茶茶心想,這是要我死啊。一念及此,她心思一轉,既然自己疑點頗多,又是從胡人那邊來,承鐸大可以一殺了之,用不著這樣費事地審問,除非他有別的懷疑。
哲仁並不停手。片刻之間,茶茶已立定主意,咬牙把頭埋在手臂上,任由自己身上開花兒。承鐸看她埋著頭,一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樣子,眼神變得陰晴不定。
茶茶身上的單衣很快洇滿血跡,身體在哲仁舞得翻轉的皮鞭下格外單薄,像隨時會被皮鞭捲走的一片落葉,卻聽不見她的絲毫聲音。她並不翻滾,躲避,只是蜷縮起身子,如同死了一般,像只正被虐殺的獵物,全身都抽緊了,抵禦著那撕裂皮肉的鞭打。
承鐸忽然慢慢開口:「哲仁。」
哲仁驀然停手,對承鐸躬身。承鐸緩緩道:「你這樣打,很快就把她打死了。」
哲仁垂首不語。
承鐸走下來蹲下,一伸手按在茶茶腰上新添的一道血痕上。茶茶極微弱地抖動了一下。承鐸波瀾不驚地問:「你想好了沒有?」茶茶趴著不動。承鐸一把抓住她的頭髮使她的臉仰了起來。二人對視,這個手勢和觸覺驀然帶來一陣熟悉的衝擊。除夕那夜,他也是這般抓住她的頭髮。茶茶此時想起那夜悲慟中的撫慰纏綿,一陣愴然之情不能自抑,湖藍色的眼眸竟然一濕。
承鐸抿著唇,並不說話,慢慢地把她的腦袋按回她的手臂上埋著,手仍然按在茶茶的頭上,似撫觸著一隻小動物,柔聲問:「你跟著我也有十二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