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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突襲

  夕陽西下時,一道黃沙自路邊揚起,一人一馬疾馳而來。


  今天是這邊陲小鎮上的集日。年關將至,集上比往日熱鬧許多,鞍轡餘糧、布帛釵花,算是應有盡有。馬蹄聲疾馳而來,人們紛紛注目。那馬極其雄壯,馬上是個青衣錦服的年輕人,左手按劍,右手執轡,眉宇疏淡,似有所思。眾人斜身避讓,不過眨眼工夫,他已馳過這兩邊擺滿年貨的狹道,絕塵而去。


  眾人看著那道裹著塵沙的影子搖搖頭,市集很快又恢復了雜亂中的平淡緩慢。臨街的小茶肆里,疏疏散散坐著五六個歇腳的人。一個獵戶打扮的漢子,敲了敲煙袋鍋子,向旁邊優哉游哉喝茶的老頭子借了個火,看著那年輕人的背影,道:「看這樣子像是上京來的呢。」


  「是啊,十三公主就要來了。趙將軍昨天已經傳下令來,從明天起城裡戒嚴,不要上街瞎逛,公主要從這兒出關呢。」老頭子抿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


  「哎喲,老爺子不瞞您說,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縣官呢,更別說皇上的妹妹了。京中傳說,這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


  「哼!」老頭不屑地搖搖頭,「那又怎麼樣?天下第一美人也是送給五十三歲的老頭做汗妃去。」


  「哈,老爺子您這是眼紅,絕對是眼紅,哈哈哈。」說著,兩人都嘿嘿地笑了起來。


  老頭嗆了一下,乾咳兩聲:「胡狄大汗那老頭子可比我這老頭子難纏多了。我看這哪是和親啊,這麼多兵,人過去了也未必能省事,咳咳。」


  那獵戶一驚,苦著臉低聲道:「怎麼,難道還要打?」


  「難說,十萬胡人騎兵在這燕州北境坐等著。這領兵的休屠王可是胡狄大汗手下的第一幹將。當年他攻入燕州南鎮,殺了多少人啊。」老頭撫著胸口說。


  聽他如此一提,大家都忍不住唏噓起來。


  角落裡的舊木桌上浸著斑斑點點的茶漬,襯得桌旁少女的衣衫分外明艷。她低著頭靜靜聽了一會兒閑話,側轉身朝著那鮮衣怒馬的年輕人遠去的方向張望了片刻,回頭對同桌一個穿著粗布藍衫的人說道:「哥哥,這個來和親的公主聽說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那藍衣人雖穿著粗布衣衫,卻長得俊雅斯文,只二十五六歲的模樣,眼中是與面龐不相稱的沉斂。看他打扮像個農人,面目卻像個讀書人。他沒有理會那少女,把手上握著的一把蓍草,在桌上一一擺開。


  「哥哥,我想看看這第一美人長什麼樣子。」紅衣少女嬉笑道。


  布衣男子這才抬頭,瞪她一眼,語氣卻依然平靜道:「別胡鬧!」伸手把蓍草撿起,眉頭皺了起來。


  少女看著草棍,便道:「你在問筮?」


  「嗯。」


  「問什麼?」


  男子不答,沉默地看著道旁那漸漸沉澱的揚塵。他放眼檐外,鎮上的百姓一如往常地行走坐卧,雖生生不息,卻將這片天地化為一個停滯的景象。那是水墨畫上的大漠秋聲,美則美矣,卻美得千年不變。


  「哥哥!」紅衣少女叫了一聲,神情透著對這位仁兄神遊八極的不悅。


  布衣男子站起來走到酒肆門口,抬頭望了望天空鉛灰色的雲朵,臉上浮上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他意味不明地說:「沒什麼,添上點衣服,這天要變了。」


  上將軍趙隼的軍營就在燕州城外十五里,那裡駐紮的三萬大軍都是多年來平敵蕩寇的善戰之師。此時,趙隼的內帳里卻站著另外兩個人,風塵僕僕。其中一人朝里站著,體格健壯高大,臉廓剛毅,鐵塔一般的身材,襯得帳子都顯狹小。他朝榻上躬身道:「我才往軍中探來,咱們的嫡系將領們都知會了,趙李二位老將軍沒敢驚動。」


  榻上坐著的人抬腿站了起來,背對的燈火隱約映襯出英挺的五官,一身黑色勁裝,顯得他身形愈加挺拔修長。這人瀟洒地一撩衣擺,走到帳門口,斜挑了帳簾,向外看著動靜,唇邊似笑非笑道:「這些老人家資歷深,做派穩,我也不好十分強令。何況,這次是背著朝廷來的。」


  鐵塔漢子貌似有些躊躇:「咱們真要這麼干?」


  黑衣男子眉毛一揚:「怎麼?怕了?!」


  鐵塔搖頭,道:「不怕!可是皇上並未詔命……」


  黑衣男子輕哼一聲,放下帘子轉過來道:「當初商議這事時,我就極言反對,可是南徐戰事正緊,上京那群內朝參政議來議去,就議出這麼個辦法來。我一路趕回上京,人卻已經被送走了。皇上的意思,先穩住這些老毛子兩天,等朝廷騰出手來再打理他們。皇上是皇上,為國家計,什麼都可以犧牲。我卻是容不得的。」


  鐵塔想了想,道:「皇上的想法也未嘗沒有道理。國家連年征戰,國力不濟,若再和北邊打起來,只怕經不起這般消耗。」


  黑衣男子微微搖頭:「那也要看怎麼打!難道打不起就賣妹子?那先帝生兒子有什麼用?弄個女孩家去抵擋戰事,我也沒臉再做這大將軍,統御三軍了。」


  正說話間,帳簾一動,進來了全身玄甲的趙隼,密不透風的帳內,火光掩映下,他被曬得黝黑的臉如生硬的古銅,眉眼一彎,卻又格外生動。他掃一眼帳內,便向勁裝黑衣人倒身拜下,道:「末將來遲,王爺勿怪。」


  黑衣男子微微一笑,揚手道:「起來。」正是靖遠親王承鐸。


  趙隼立起身來,道:「王爺要的人,我都召來了,正在中軍大帳聽候差派。另外,哲仁回來了。」


  承鐸拂衣坐下,頷首道:「讓他進來。」


  一個青衣錦服的年輕人閃身入內,單膝點地行了個禮,按劍起身。


  承鐸道:「如何?」


  年輕人恭敬地答道:「屬下按主子說的,從燕州邊鎮一路巡查了九個關口,都沒什麼動靜。最近的胡人兵馬離邊防五里。因為朝廷日前恩准和親,他們估摸我們不會出戰,疏於防範。燕州稍遠一點的鎮子,百姓還趕集辦年貨呢。」


  「這樣才好,不要讓他們知道我來了。」承鐸笑一笑,一手在桌上輕點著,沉默片刻,突然又叫道,「楊酉林。」


  「在。」鐵塔應聲答道。


  「十三公主那邊安排得如何?」


  「已經安排哲修護送回京了,王爺的手札也一併交給公主轉呈皇上了。」


  承鐸點點頭道:「嗯,承錦聰明,見了皇兄必然會把我的意思說明白。」說著他抬頭看去,卻見楊、趙兩人都面有憂色,他瞭然一笑,放緩聲音道,「沒打起來時,朝廷上爭論不休;打起來了,一切就我說了算。所以,打了再說!」


  兩日後的夤夜,楊酉林引兵繞過休屠王的前陣,輕騎一夜往返兩百里,直搗休屠王大營。趙隼兵出休屠王左翼,硬生生將休屠王的左路軍切離了大軍,逼到燕州以東。休屠王措手不及,根本無法迎戰,便倉促北逃。一時間漁陽鼓傳,邊聲四起。這燕、雲二州的千里疆界上,南北兩軍都應聲而動。這個年,想是不能太太平平地過了。而這胡天胡地里,竟又飄起了鵝毛大雪,旬月不停,大有一改江山舊顏之勢。


  遠遠的山崗上,承鐸一騎當先,一身明亮鎧甲與雪地相映,熠熠生輝。他身後是一路跟隨的從騎和上將軍趙隼。趙隼一夜血戰,凌晨才趕回中軍,從人到馬已是一身疲憊,唯有一雙眼睛還炯炯有神,此時隨著承鐸巡弋而來。


  「這裡的天啊,就是說變就變。昨天一夜都在雪地里滾,馬蹄子打滑,好不容易才摸了過去。不過那些胡人也沒想到大雪天會有突襲,一個個窩在帳篷里喝酒吃肉。我們走到大寨不足百米了,哨兵才發現……」趙隼原本是世家子弟,少年時就跟承鐸一處鬧,所以在他面前也隨意許多。


  承鐸耳朵聽著趙隼精力過剩的演說,眼睛卻注意著沿路幾個逶迤而行的邊民百姓,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心中一動,停下來,喚住一個背著柴禾,走得不慌不忙的青年人。


  「昨夜兵戎之聲你們可聽見?」


  「什麼?」那青年人看他騎裝勁甲,英武不凡,有點失措地問。


  「呃,就是我們和胡人打仗了,你們知道不,害怕不?」承鐸的聲音舒緩和悅。


  青年人見他神色親和,撓一撓頭巾說:「哦,知道的。昨日就沒有出來,知道軍爺們要來,買足米面守在家裡。還有不少人,連夜趕到南邊親戚家去了。」


  承鐸仍然溫和地問:「那你為什麼不走呢?」


  「俺爹腿腳不好。這不,今天背上兩天的柴,這兩日都不出門了。軍爺,這仗要打多久?」


  「不久了。你們怎麼知道大軍要來的?」承鐸微微笑。


  「是東方先生說的。」


  承鐸掃一眼趙隼,趙隼立刻稟道:「此人複姓東方,住在平遙鎮西的無名谷,是個山野農夫,常常來這邊集上販賣些自家產的谷豆。他時常說些風雨時令給農人們作為耕種的指導,沒有不準的,所以大家都比較信服他,稱他為東方先生。」


  承鐸臉色平淡,沒有任何錶情,不輕不重地說:「農人說說時令也就是了,妄議軍事國政便是僭禮逾分。」言罷,他扭頭便走,一路行上那高坡,正對著昨夜激戰的山腳。敵寨依山而扎,已燒成一片灰燼。迎面是楊酉林策馬上山來,馬背上搭著什麼東西。走近來,才見長發委地,是個白衣女人。


  趙隼一見,先就笑了,道:「你不是追休屠王殘部去了,怎麼追出個這?」


  楊酉林只手一提就把那女人拽下馬來,扯著衣領拎到承鐸面前,沒好氣道:「那老毛子太狡猾,拿這女人做掩護,自己跑掉了。我追出五十里,想著王爺不讓遠追,這才回來了。休屠王到底躲去了哪裡,不妨問她!」


  趙隼嘻嘻笑道:「休屠王這裡只有六萬人,他本部被襲,四面的駐軍都收攏來。就是王爺讓你遠追,你也追不著人,這會兒弄個女人來塞責。」


  楊酉林哼了一聲,正要開口,被承鐸揮手阻止了。他低頭打量那女人,頭髮甚長,卻不是漆黑顏色,雪光下彷彿是深棕色,散亂地披在臉上。看服色太素凈,衣料卻是極貴重的雪緞。


  承鐸抓著她的頭髮讓她仰起頭來,一手拂開她臉上的亂髮,才發現這女子並不大,十七八歲的模樣,很是清靈,眉尖的顏色淡淡青青,神色之中卻並無驚懼,說不出是茫然還是深邃。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覆住眼眸。


  他波瀾不興地問:「你是什麼人?」她不像胡人,胡人的下頜寬闊,沒有她這樣怡人的弧度;胡人的鼻翼厚實,沒有她這樣小巧秀麗。她長長的睫毛似荷尖上的蜻蜓,停在那裡一動不動,似是沒有聽見承鐸的問話。


  承鐸鬆開她的頭髮,大聲喊道:「阿思海!」一個驍勇的胡人,作南軍打扮,飛馳過來。這個阿思海本是個胡人,四年前被承鐸收服,平日常在北邊哨探。彼軍布防,乃至王公貴族的日常做派他都曉得。這兩年承鐸雖然不在北疆,可他安排下的老底子還在,所以這次打起來才能這般得心應手。


  阿思海一看這女子便大驚失色,道:「王爺怎麼得到她的?」


  「休屠王扔下的。」


  「這女子他很是寵幸,兩年前得到她就時常帶在身邊。她……她是……」


  「什麼?」


  「她從前是休屠王的暖床婢子。」


  胡人的奴隸與雞豚狗彘相似,生死都由主子。休屠王素來就有些床笫私癖,放縱淫樂的名聲在本朝也時有所聞。聽說有些胡狄貴族開宴酬客,常常是聚在一起宣淫,果然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現下看阿思海那神情便知道她是哪種婢子了。


  「從前?」承鐸反問。


  阿思海點頭,「是,近年她雖在王庭,好像不太受休屠王青睞。若說失寵,卻又並不曾賞給下面頭目,一直被休屠王帶在身邊。」


  承鐸的手指拈起她肩頭的衣料摩挲了兩下,確實是雪緞,上京妍衣閣一兩一尺;而她領口的皮膚,以及隱現的鎖骨更勝那雪緞的細膩。他抬眼看定那女子,覺得她太單薄冷清,像胡地終年不化的冰雪,無法與聲色荒淫聯繫起來。正要再開口,又聽阿思海說道:「她是個啞巴,不會說話。不過因為長得美,休屠王才一直捨不得扔吧。」


  承鐸淡淡道:「美嗎?我看也就一般啊。」


  她就在這時突然抬起眼皮輕輕掃了他一眼。承鐸甚至沒有看清她的眼神,只覺得她纖長的睫毛掀了掀,好像撩撥了他一下。


  眾人聽他的語氣,你望我,我望你,神色都有些曖昧起來。承鐸對於女人,既不想深究,又未全然戒絕,兼之戎馬倥傯,就愛隨手撿些花花草草,嘗嘗即扔。鑒於他從不禍害良家,也絕不會因此耽誤正事,再怎麼受人攻訐,至多被罵個私行不謹。


  趙隼便給他遞了個話:「美不美的另講,單就不會說話這一項,很適合你嘛。」


  「哦,那我勉為其難收下她吧。」承鐸一偏頭,「這女人我要了。哲義,先把她帶下去,弄乾凈。」他的隨侍哲義應聲上來把那女子扛了下去。


  回到大帳,哲仁已經候著了。一見承鐸就忙著稟告:「趙老將軍和楊將軍屬下已將昨夜越過的休屠王前鋒萬餘人圍殲。」


  承鐸輕叩了一下大案,道:「好。」


  「李將軍已經按王爺手令率部趕往休屠王右翼。」


  承鐸滿意地一點頭:「趙、李二位昨夜看到我的手令時是何反應啊?」


  哲仁忍不住一笑道:「趙老將軍很吃驚,說朝廷並無戰令,大將軍不可亂來。屬下說大將軍已經帶人襲擊休屠王大營去了。趙老將軍聽了頗為鬱悶,說:『這個五王爺,又把天給捅下來了。』然後就帶著人馬接應來了。」


  承鐸想到那「頗為鬱悶」的神情,也不禁笑了起來。


  一夜之間,整個燕州前線的大營都豎起了承鐸的大將軍鷹旗。突如其來的大雪把這邊城塞外染成白茫茫的一片,人跡愈加寥落。而此刻燕州大營的中軍帳里卻暖意融融。大帳的主案上橫七豎八地堆著些紙折筆墨。一壁掛著幅碩大的地圖,標著燕州至雲州共兩千里的防線駐軍。而另一側擺著一個五尺長的矩形鐵爐,裡面燒著通紅的炭。如今那鐵爐上正烤著一架全羊。


  這羊身已先用匕首劃出了格子,抹上麻油料酒,擱一夜讓它入味。烤時火候需適中無煙,先刷一層薄油,燒熱之後再刷一層醬,反覆翻轉刷上作料。快烤好時,再撒上少許孜然,香飄十里。此刻羊身「滋滋」冒油,正是金紅油香、外酥里嫩之時。


  圍坐一旁的三人早已挽袖擎杯,大快朵頤。承鐸在銅皮盤子上細細地切著羊肉,劃成小塊放進嘴裡,緩緩地說:「我讓你們歇了一天,今天請你們吃一頓,吃完了立刻給我上馬走人。」


  趙隼托著盤子轉向楊酉林:「他哪裡是想請我們,分明是自己想吃羊肉了。」


  承鐸卻不理會,接著道:「李德奎閃擊休屠右翼之後北進一百里,正隱蔽休整;趙老將軍合擊休屠前鋒后,左上三十里待命。你們倆今夜各帶五千人,分左右路,帶硫黃火引,接近休屠行營了,就放起火來,趙、李二人依火光為信。你們盡量往他們兩人的方向靠攏,把人向我這邊壓。」


  聽得這句,楊酉林放下盤子,問:「王爺所部只有急調來的八千人,都往這邊壓,能吃得住?」


  承鐸頭也不抬道:「放心,胡人到時候只想往北跑,哪裡敢想再往南啊。你們四人合力,最要緊的就是給我截斷休屠王的退路。」


  趙隼緩緩道:「說是十萬,有一部分壓在雲州一線,休屠的隨侍親軍不過七八萬人。左路軍已經打掉了三萬,連日奔逃,也就剩下兩三萬疲敝之師了。憑我們的兵力,要吃掉應該也不難。」


  承鐸正色道:「既然打了,就別不痛不癢的,全面作戰是遲早的事。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如今斷不可給休屠王以喘息之機。所以此戰,務必全殲其軍!」


  楊、趙二人神情一肅。


  承鐸抬頭看他們一眼,用匕首挑起一塊羊肉送進嘴裡,笑一笑,說:「不過你說得對,這西北的羊肉就是好吃。南邊的羊都又老又韌,人也都不怎麼樣,只除了女人稍可一觀。」


  趙隼撲哧一笑,揶揄道:「是嗎?」臉卻轉向楊酉林。楊酉林被他一瞧,莫名其妙,轉瞬明白了他的意思,短刀往案上一插,聲不吼而自高:「你看我幹什麼呀,我又不知道!我在南邊只管打仗,管什麼老羊女人的。」


  承鐸與趙隼都大笑起來。


  按承鐸這番布置,休屠王已是案上魚肉,只看庖廚如何下那一刀了。


  這夜風卷雪飄,除開嚴冬的肅殺之氣,這幾百里土地也並不寂寞。胡狄軍數萬人南北向下寨甚長,正當丑寅交刻,兩側大營火起,無數火箭射來。胡人逃了這兩日也不遑多想,爬起來又逃。不出數里,忽然面前殺出一支軍來,一番混戰,不辨方向,扭頭再跑啊跑,只覺四面八方都是敵軍。一時間哭爹喊娘聲、交戈擊劍聲、風吹火嘯聲響成一片。承鐸大軍便趁夜痛殺起來。


  承鐸率軍一路掩殺,從夜半殺到天明,天明殺到傍晚,待前路軍已探到趙隼後路,方才止住。他揚鞭縱馬在四處高地上查看了一番,雪已漸漸深了,馬蹄半陷。承鐸心中籌謀片刻,轉到臨時搭的帳篷里,扯下身上的戰甲,就雪擦著手上和臉上的血跡。哲仁一馬馳來,滾鞍下地給承鐸行了個軍禮,道:「主子,敵軍已經死傷過半,些許殘兵都已繳械,幾位將軍正在追殲奔逃的余部。目下行事,還請主子示下。」


  承鐸看一眼仍然不止的大雪,悠悠地說:「我軍輪換休息。傳令趙定一、李德奎後撤至我左右。趙定一西移五十里,看住雲州補給一線;楊酉林、趙隼合兵,撤至我前方三十里。北軍的東西有用的帶走,沒用的燒掉。降兵通通放了讓他們北去,我可沒糧食養這些毛子。命大的就自己爬回去吧。」


  哲仁應聲離去。


  此令一出,諸將也十分會意,如今大雪不止,又深入敵方數百里,補給跟不上,最有用的就是冬衣。把胡人的軍衣通通脫下來,再將人都趕回雪地,便美其名曰放回。本來降俘太多既怕生亂,又耗費糧食,殺了又太壞名聲,可真放回去豈不是和自己過不去。承鐸此令甚狠,等於是把那兩萬降俘攆到雪地里活活凍死。誰若真的能爬回去,必是天下耐寒第一人。


  越日,雪仍未停。承鐸再緩緩南撤,依險下營。各部的戰報陸續傳來,休屠王雲州殘部馳援,被趙定一擋住。李部人馬卻和胡狄大汗本部的騎兵短兵相接。而休屠王本人又被楊酉林的騎兵追了一天一夜。


  第三天,承鐸已撤回燕州大營,休屠王的人頭也同時用戰旗裹了送至他案上。承鐸心中暗贊他這位鐵塔幹將。短短五天時間,休屠王號稱的十萬大軍已經土崩瓦解,他自己也身首異處。而他們深入五百里,往返奔襲,無論這一戰會引出什麼樣的後果,都是讓人難以忘懷的絕妙一筆。這不由得令承鐸心情大好。他站在營首北望,心中暗道:現在,我們可以坐下來等一等了。他一回頭,遠遠地看見馬廄的角落裡,擠著一堆瑟縮的女人,個個風鬟霧鬢。


  承鐸慢慢踱了過去,臨廄的大木樁上鎖著個人。這個人半跪半坐在地上,手縛在樁上齊胸的地方,有些坐不實在,半吊著繩索,似是睡著了。白色的衣衫已然看不出白來,痕迹斑駁。只能看見秀麗蒼白的臉廓,睫毛垂下,覆蓋在下眼瞼上。


  承鐸俯下身,一伸手,抬起她的下頜,那女子猛然睜開眼,昏暗的天色下,她的眸子里似有光彩流溢。一瞬間,承鐸有些失神,她也有些吃驚。旋即他恢復一臉冷然,她又是一臉茫然。承鐸想起來,這個女子是那夜突襲休屠王后,楊酉林捉到的。


  哲義看到承鐸過來,早已跟了過來,現下在身邊喊了聲「主子」,低頭等著承鐸示下。


  承鐸打量了一陣,皺了皺眉道:「不是叫你把她弄乾凈嗎?」


  五王爺素有潔癖,還癖得很離奇。所謂癖好,就是某方面的偏執,有些人對書畫,有些人對酒茶,有些人對古玩,畢生精研,樂在其中。承鐸則是好潔成癖。原本像帝胄之家,規矩也大,一天四五次地換衣裳,早晚沐浴,只要不怕麻煩,那也是不難辦到的。可是出征在外的將領們,往往就沒有這樣講究了。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不洗澡都是常事。承鐸算得上是當今下馬能謀上馬能戰的第一人了,也身先士卒,白刃飲血,同甘共苦,但就有一樣,哪怕糧草沒有了,連他都吃不上飯了,只要有水,也必要至少每日一洗。每每血戰而歸,第一件事就是脫了染血的袍子,以水凈手滌甲。


  以前在上京,承錦就開過他的玩笑,說:「古人云:『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五哥竟有潔癖,可見心性之執著,正是情深之人啊。」此言一出,不僅人皆知曉了五王爺的這點小痼癖,王孫公子們更是一陣風似的,出了不少這癖那癖,只為博十三公主青眼一顧。


  照這個理,承鐸的女人該是白璧無瑕才對,可是他不這麼看。世上乾淨的東西不多,醜陋的東西不少,比如走路腳上染了泥,可以擦掉;殺人手上沾了血,可以洗凈。以此類推,這些都是外物,女人與他有什麼相干呢?故而他這種潔癖是只關乎自我的,是唯器唯物的,不涉道德,不拘世俗。至於放到他床上的女人,可以殘花敗柳,可以卑賤出身,可以其貌不揚,就是不能髒兮兮的。


  哲義聽他這麼一問,忙回道:「已經交給后營的老婆子收拾過了,只是衣裳是舊的。」承鐸做了個手勢,哲義便將鎖著的繩索解開了。那女子一時委頓在地。承鐸手臂一展,將她撈起來,負在肩上,向自己大帳的方向走去。留下馬廄一角的其他女人,瑟縮著朝他的方向張望。


  承鐸一進大帳就把她放了下來。那女子被長鎖在木樁上,坐卧不便,甫一著地,只覺手麻腿軟,身子向前一傾,已被承鐸抓住,順手帶到了榻上。他狂放地一揚手,她的衣帶已凌空飄了出去。本就有些襤褸、痕迹斑駁的白緞薄棉袍也舒展地一旋,平落在地上。


  她既不是裝幀精美的禮物,他也就沒費什麼工夫便剝光了她。這女子很瘦弱,卻不顯嶙峋,漠然地坐在床邊。承鐸上次見到她時,阿思海說她是休屠王的玩物。這種身份想一想,便能輕易切中男人的某根神經,使得他對她的印象染上綺靡的色彩。然而這色彩與她本人極不相稱,如今他剝光了她,卻仍不覺得她是那樣一個女人。


  承鐸打量她兩眼,動手脫掉了自己的衣服。他肩腰的肌理柔韌有度,臂膀上的肌肉隨他彎腰解靴子的動作而隱隱浮現。他的手落在她身上時,她的肩膀微微收了一下。抱著她像抱著一匹上好的絲綢,冰涼而細緻,在清冽的空氣里微微發抖,讓人莫名興奮。那把頭髮倒是豐盈柔軟,雖然染上風塵而失了光彩,握在手裡卻是柔軟細滑的。


  承鐸無端地覺得,她的眼睛像一個欲說還休的隱喻,此刻正直視著他,平靜如深夜的瀚海。他想從中看出點什麼,卻只得到幽深的回視。承鐸有那麼點玩味地捏著她的肩膀,指頭撫摩著她的皮膚。她雖然瘦,身段卻玲瓏有致。肉體的感官逐漸代替了他對她眼睛的探索,他一把將她推倒在榻上,粗暴地欺身壓了下去。


  她極其自然毫不見外地抱住了他的腰。那一刻,承鐸被她的一雙手冰得萬念俱灰。他撐起身來,一把就扒下了她的爪子。她並沒有看他,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望著帳頂虛空。


  承鐸原本半分憐惜也沒有,被她小小地阻礙了一下,反而生出幾分意趣來。他握著她的雙手暖了暖,又摸了摸她身上發涼的肌膚,繼而把她整個人焐進了懷裡。


  哲仁到帳外時,正遇上哲義。哲義微微一搖頭,他便懂了,拿著手裡的奏報斟酌了一下,覺得還是暫時不要打擾主子的雅興為是。承鐸的規矩,女人是不在他帳里過夜的。所以這種時候,哲仁和哲義總是要候著些,免得他叫不到人。


  不過今天的情況似乎有點不一樣。裡面聲息曖昧低弱,這個他們可以理解,那女孩子是個啞巴;可是天都快亮了,王爺竟還沒有攆人出帳,他們就不由得對那個女孩子無限同情起來。


  次日,趙隼帶著打掃戰場的成果回來時,承鐸正看著一份奏報。見他探頭往大帳里一鑽,承鐸就把奏報一揚,道:「雲州那邊胡酋手下的古離王已經在動作了。我猜他也摸不清虛實,僅是佯動牽制。」


  「讓他們猜吧,他們還沒猜完,休屠王已經讓我們做掉了。」趙隼顯然也心情甚好,把一把鋥亮的寶劍解下來往邊上一靠,端起水就喝。


  承鐸若有所思地看看帳外,道:「雪還在下?」


  「小些了。」


  承鐸想了一想,道:「你先歇一歇,一會兒我去巡營,完了這兒就交給你了。楊酉林還沒回來,你接應著點。」他說著,站起身來。


  趙隼驚道:「王爺要走?」


  「去去就回。多則三日,少則兩日。」承鐸說著,已經跨出了帳門。


  燕州平遙鎮西的大道上,三匹馬兒在雪中慢行。這三人軍士打扮,馬上各自縛著些皮革靴甲,一看就是燕州大營里的採買。其中一人像是頭領,長相卻不敢恭維,滿臉大麻子。行過一個岔道口,遠遠地看見雪地里映著一點紅色。


  麻子臉打了一下馬,馬兒在陷蹄的雪地里疾行了幾步,看清是個少女,身量嬌小,撐著把白油紙傘。那少女聽見聲響回過身仰頭看來,卻見明眸顧盼,一身紅衣映著雪,竟說不出的嬌艷。


  三人先後勒馬立定,互相看了看,露出些搭訕的態度來。少女見他們這樣便皺了眉,卻聽其中一人開口道:「小妹妹,這麼大雪,你是要到哪裡去啊?」


  另一人也笑道:「要不要上來搭你一程啊?」三人說著便哈哈大笑起來。


  少女「哼」了一聲:「關你們什麼事!」


  麻子訕笑道:「我們喜歡你才要幫你嘛。」


  少女聞言惱怒道:「下流!」


  麻子對左右道:「喲,還挺辣的。爺們怕你還沒見識過什麼叫下流呢。」


  三人笑得更是猥褻。少女轉身就走。麻子一鞭抽在她的傘沿,那傘便「刺」的一聲撕成了兩半,麻子口中笑道:「別忙著走嘛……」


  話猶未了,傘面倏然收攏,那少女腰身一擰,便以傘作劍刺了過來。麻子閃身躲過,看她這一刺伶俐,躍下馬背就空手來捉她。另兩人也跳下馬來看熱鬧,雖見這女子會些功夫,卻也沒將她放在眼裡。誰知三五下過後,麻子竟落了下風,被那女子的傘尖點中穴位,腿彎一麻,一膝便跪地。少女一笑,正欲開口奚落他兩句,那一旁的兩人已躍到身前,少女回身一擋,又與這兩人打鬥起來。麻子罵了句髒話,站起來也加了進去。三人鬥成一團。


  那少女以一敵三,便覺吃力起來,忽然眼角餘光瞥見一個戴著斗笠的黑衣人站在一旁,負手微笑。她大吃一驚,心道:「這人何時出現的?」當下不敢大意,一面要應付那三個兵痞,一面防範著這個黑衣人發難。這樣一分神,便應付不利索,頻頻失招。眼見那大麻子伸手就要擒住她的手臂了,麻子卻突然「哎喲」一聲縮了手,大聲喝止住同伴。他低頭看時手背上一點殘雪,一顆小石子滾到了路邊,顯見是被這石子擊中了。三人同時看見了旁邊的黑影。麻子出聲喝道:「小子,你什麼人?敢來管大爺的閑事!」


  少女站定,喘息兩下,才又抬頭細看那黑衣勁裝男子。此人身量頗高,劍眉薄唇,目光清亮,容顏俊朗,只是他那副神情,怎麼看怎麼讓人沒好氣——分明是一副看笑話的樣子。旁邊還立著一匹雪白的馬兒,意態昂揚,一望就知是名駒。


  黑衣人放開馬韁,頗為頭痛地揉了揉眉心,低聲道:「這兵痞行兇怎麼就偏讓我給遇見了。」他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那幾個兵士,「敢問幾位大爺是哪位將爺的麾下啊?」


  一人正要答,那頭領麻子止住了他,打量黑衣人兩眼,道:「燕州西營上將軍楊酉林。」西營如今是楊酉林帶著,可楊酉林隻身隨承鐸北來不過數日。這幾個兵士都是後勤補給之屬,今日是出來徵收皮革的。那麻子也疑心這人有些來頭,心想,他們都還沒見過楊酉林,他就更不識得了,索性把他抬了出來。


  黑衣人聽得這三個字,臉色變了變。那少女看去覺得他似是薄怒,那三個兵士看去卻覺得他是怕了,揚聲道:「長眼的就給老子滾開些!」


  誰也沒看清這黑衣人是怎麼出手的,只看見他身形一閃,肅然端嚴,卻靜動相化,攻其虛而擊其實。少女從旁看去,俱是上乘的精妙招式,非自己所能領會比擬,眼中驚詫之色愈甚。轉瞬一十二招使過,三個兵士都倒在地上,撫肘揉膝呻吟不止。


  黑衣人既不說話,也不動,站定在那裡卻似一柄出鞘的利劍帶著隱隱殺氣。麻子心下膽怯,爬起來不敢再說話,拽上另兩個兄弟伏上馬背,匆匆去了。那黑衣人冷冷地看著這三人去遠,臉上怒氣是明白寫著了,衣裾一振,轉身就走。


  紅衣少女急忙叫:「等等。」黑衣人轉身看她,少女便問,「你是誰?」


  「路過的。」


  「那,你叫什麼名字?」


  黑衣人過了片刻才說:「陳金聖。」


  少女一臉若有所思的誠懇樣子,言道:「名字平平,不過武藝還算中用。我叫明姬,日月起落方有天地萬物,所以稱之為明。」


  陳金聖嗤笑一聲:「好大氣象啊。可惜,名字中用,人不中用。」


  明姬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個字來,橫瞪著這個陳金聖,悶在了那裡。


  陳金聖似乎更高興了,笑得更可惡,問她:「小姑娘,你可知道平遙鎮的無名谷怎麼走?」


  明姬眼光一閃:「你去那兒幹什麼?」


  「找個朋友。」


  明姬上下打量他兩眼,往西北的岔道上一指,道:「那邊。」那陳金聖看了看那條道,又回頭看著明姬。明姬將頭一仰,看向旁邊。他微微笑了一笑,便牽了馬兒轉身往西北方向去了。


  身後明姬好奇的目光卻追著他的背影而去。


  承鐸一面走著,一面回想方才那女孩子的話,日月起落,天地萬物,她小小年紀哪來這般見解。路上他已問過數人,這無名谷是在平遙西南。她指給自己這條路又是何意?

  正想著,忽然聽見道邊瓦檐下一人嘆道:「天陰路滑,風雪難行啊。」承鐸聞聲注目,卻見一個藍衫布衣的人,坐在那石階上,戴著個碩大的斗笠,階旁倚著根扁擔。看那一身打扮像是個樵夫,只是笠沿壓得甚低,看不清面目。他坐在那裡像是歇腳,但並沒有挑甚物什,這樣的天氣又不應該坐在這裡歇息。


  承鐸一向察人甚深,眼下看著這樵夫卻猜不透他究竟是什麼來頭。覺得這一路甚是古怪,暗暗謹慎起來,便以言挑他:「那可不見得,這風雪總擋不過人有事做,就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也得候在道上。」


  那樵夫聽他這麼一說,摘下斗笠抬起頭來,唇角卻浮著笑意。他邊在石階上磕著斗笠上的雪,邊笑道:「老兄這話倒是說得對。不知道這是要往哪裡去?」這人很年輕,清俊之中透著儒雅,看那氣度不像是平常小民。可那身裝扮在他身上又顯得相稱,似乎他就是個樵夫。


  承鐸望望前面,已是長街盡頭,了無人跡,他忽然一笑:「好像走錯了路。」


  「走錯了路?這麼個小地方一天就能走遍,老兄還能走錯路?」那人斟字酌句道,聲音沉靜似平江凈流。


  承鐸也不多想了,心知這人必有緣故,隨口就笑道:「老弟既這樣說,跟著你大致也不錯了。」


  樵夫聽了一愣,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碎雪珠,重又戴上斗笠,拿了那扁擔便走。承鐸牽了馬跟著他,樵夫便問:「老兄從哪裡來的?看樣子不像是這小城小鎮的人。」


  「老弟眼光倒不錯。我從上京來,想在這裡走點生意。只是前兩天燕州北邊似乎又打起來了,邊塞通不過。所以沿路走走,看哪裡能通融通融。」


  「這種時候還敢往北邊走貨,老兄真有膽子啊。上京不好嗎?何苦這樣的天氣往這裡來遭罪。」


  「兄弟也是不得已。拼著現在發點財,今後也好輕省些。」承鐸隨口應付。


  樵夫呵呵笑:「這財哪裡發得完,你現在就不輕省了,以後也輕省不了。」


  承鐸也呵呵笑:「我現在如何不輕省了?」


  樵夫隨口應道:「大雪天趕路輕省嗎?橫財不是人人都能發得起的,還是悠著些好。」


  「老弟說話倒是實在。」


  樵夫道:「以前做過些小本買賣,不像老兄是做大買賣的人。」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漸漸地,已行至郊外,四野雪白,不見一絲人煙。那風就一陣緊似一陣地刮過來,直吹得人手凍腳寒。承鐸心忖:「這人衣衫單薄,走在這風雪裡卻全無瑟縮之狀,顯見是習武之人。只是他若想害我,何以一味攀談。這些話似不著邊際,又頗有雙關,看他答來又全似隨興。」想著,他心裡漸漸有了主意,眼看那不遠的林木間微有屋宇,心想不如有話好好說,冒這風雪到底無趣。便道:「這風吹得人瘮得慌,不如到那邊避避。」


  樵夫笑笑說:「好。」


  兩人一徑走去,卻見是間破舊的房舍,四壁皆徒,東西分廂,西邊廂房已塌,只剩斷壁殘垣。承鐸一靠近那屋舍便察覺東廂有人,樵夫遲疑了一下,轉頭看了他一眼。


  承鐸暗笑:「你莫非還疑心我要害你不成?你和那少女裝神弄鬼地騙我,我便也嚇你一嚇。」當下裝出一副深藏不露、成竹在胸的樣子,抬手往裡一讓。樵夫果然臉色沉了沉,猶豫了一下,邁步進去。


  屋內十分清冷,只是稍可遮擋風雪。那廂房也沒有門帘,一進廳堂就看見廂房地上燒著幾根柴火,旁邊坐著個蒼髯老者,戴著頂棉帽子,面容矍鑠,服色蒼藍,棉衣外掛著串長長的念珠,竟是個出家人。兩人一時間都覺詫異,那老者打量他們兩眼,卻慈藹一笑:「這樣的苦寒之地,竟能遇見貴客。恕老和尚先來一步,就自做主人了。兩位朋友過來烤烤火吧。」


  樵夫與承鐸對望一眼,彼此都明白了這是意外之遇。承鐸便率先走過去,揀了塊乾淨地方坐下,也笑道:「我們趕路正好走到這兒,想進來避避風雪,沒想到老先生已燒好了火。正是兩個撿了便宜的過客,卻不是什麼貴客。」


  那老和尚道:「貴之極也。」樵夫也正坐下,聞言,頗有深意地看了承鐸一眼。


  承鐸淡然道:「我本是京城商賈,想憑這邊境戰事,走點貨發點財而已。」


  老和尚慢慢搖頭道:「不對,不對,貴者有其氣,一望可知,就如山嶽川澤一般。皇親國戚,出將入相者莫不能知。」他眼神祥和,卻盯著那樵夫。


  樵夫微微一笑道:「我只是個住在山裡的懶散人罷了。」


  老和尚還是慢慢搖頭道:「不對,不對。他才是閑雲野鶴,山林逸士。」說著,他卻對承鐸一指,笑意溫和。


  承鐸與那樵夫俱是一愣,對看一眼,一起笑了。


  承鐸便問:「這天陰路滑,風雪難行啊。老先生怎麼卻在這兒?」他故意咬著那「啊」字的音拖了一下。樵夫聽承鐸學他言語,知他揶揄自己拿話引他,臉上卻作著一派正經關切。當下瞟了他一眼,一笑不語。


  老和尚笑起來,臉上都是溝渠,一把白鬍子隨他說話而動:「大雪天沒甚耕作可食。老僧到鎮子里化點吃食,借這方屋宇暫避風雪。」果見他身旁一個不大的布袋子,裝著半袋子東西,頗似穀物。


  承鐸又問:「老先生仙居何處?」


  老和尚道:「山寺孤僧罷了,哪裡不是寄居。」說著低頭整了整鞋帶,慢慢地說,「兩位小友既來這裡,這柴火也不虛燃,你們暖著,老僧先行一步了。」言訖,他緩緩站了起來,樵夫也站起來,幫他把那布袋子扛上肩頭,道:「我家就在不遠處,如……」


  「不必!」老和尚神色溫和,言語卻很決斷。樵夫便不多說,只淡淡道:「多謝老人家了。」承鐸卻坐著不動,看那老和尚緩緩走了出去。


  待他身影轉出了門,屋裡二人同時回頭,彼此對視,眼裡有些瞭然,有些猶疑,一時卻沒有說話。片刻,還是樵夫先開口:「你還跟著我走嗎?」


  承鐸微微抬著下巴,眼神深處說不出是笑是怒,緩緩道:「既已跟到這裡,那不妨再跟下去。」


  樵夫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方道:「那就走吧。」


  出門看見那片茫茫天地,只一瞬,承鐸便覺得不對。這裡四野通達,以那老和尚的步力,在這雪地里行走,哪裡這片刻便走得看不見了。他兩步走到大路上,四面張望,仍是不見其蹤影。


  「你……」承鐸回頭正欲對樵夫說話,樵夫卻低著頭道:「你看地上。」前後之路都覆著厚雪,只見東面來路上有他二人的足印與承鐸的馬蹄印,四面八方卻不見其他痕迹。兩人俱沉默了。


  須知一個人的輕功再高,也不可能在這曠野之地一路飛得無影無蹤,這四面卻沒有一點痕迹。方才承鐸也暗暗打量那老和尚良久,看他舉止談吐並不像是身負絕技,確是老邁常人。


  承鐸看那樵夫冥神想了一陣,還是忍不住問:「你看這有什麼古怪?」


  樵夫怪道:「我也不知道。並沒有聽說過誰有這等能耐,方才看他也不像學武之人。」


  兩人本都頗為沉穩鎮靜,這時心底卻都生出一股駭然之意。細想那老和尚言談,卻又全不對勁,再回屋裡查探,仍是只覺費解。


  半晌,樵夫道:「許是什麼世外高人被你我湊巧碰上了,隨便和我們開開玩笑吧。」


  承鐸想想,說:「也許。我看他也不像有惡意。」


  樵夫便不再說,拿了扁擔仍然往西走,承鐸牽了馬仍舊跟著他,一路默默。走了大半個時辰,樵夫折而向南,二人依著一道山塬逶迤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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