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幾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袁飛飛覺得自己的頭有些疼。
她坐在床上,聽見院子里有些微的響聲。
張平在做早飯。
袁飛飛捂著頭髮了一會呆,然後下地出門。
她來到火房門口,靠在門框上,看著裡面正在蒸饅頭的張平,道:「老爺。」
張平好像又被嚇了一跳,他看了她一眼,馬上又移開目光了。在短短的對視中,袁飛飛看到張平的眼睛布滿了血絲。
袁飛飛問道:「老爺,你昨晚沒有休息好?」
張平低頭擺弄蒸籠,搖了搖頭。
袁飛飛走過去,道:「我來做吧。」
見她過來,張平連忙退後兩步,袁飛飛手頓了一下,而後又若無其事地接下張平手裡的活做了起來。
張平站在袁飛飛的身後。
袁飛飛長大了,身材玲瓏有致,一頭烏黑的長發用一根翠綠的玉簪輕輕挽起,露出乾淨白皙的脖頸,窗外的光照在她的衣裙上,就像灑了一層薄薄的金粉一樣。
張平看了一會,默默地低下頭,轉開了眼。
袁飛飛把做好的飯菜端到屋子裡,對張平道:「老爺,吃飯。」
張平點點頭,拿起了筷子。
他吃了一會,看袁飛飛沒有動靜,又抬頭看了她一眼,袁飛飛道:「我沒什麼胃口,吃不下。」
張平看著桌上的飯菜,似乎愣住了。
袁飛飛又道:「你別多想,不是飯菜不合胃口。只是我頭有些疼,吃不下去罷了。」
張平又轉眼看袁飛飛。
袁飛飛道:「沒事,或許剛剛回來,睡得不習慣,過會就好了。」
張平點點頭,袁飛飛道:「別光看我,你快吃飯。」
張平這才又吃了起來。
吃過飯,袁飛飛收拾了碗筷,張平去鐵房打鐵。袁飛飛坐在屋子裡,半天也沒有聽見打鐵的聲音,她來到鐵房門口,看見張平一個人坐在鐵房的凳子上發獃,別說打鐵,手邊連塊鐵皮都沒有。
他只是在躲她。
袁飛飛看著他沉默的背影,覺得他似乎已經忘記了要如何同她相處。
花貓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院子里曬太陽,袁飛飛看了看它,打從心底里認為,張平現在或許只會同這隻貓交流了。
袁飛飛覺得,這只是張平不習慣,過幾天就會好了。
但是一連六七天過去了,袁飛飛從早到晚待在家裡,也不見張平有什麼改觀。他小心翼翼地同她相處,做飯,打鐵,發獃,睡覺。
十天過去,袁飛飛終於決定不再忍了。
當然,她不會去逼迫張平,她想到了另外一個方法。
一天早上,袁飛飛對張平道:「老爺,我出去一下。」
她永遠也忘不了張平那一刻的神情。
好像是妥協,又好像是認命,他就那樣看著她,就好像在說——
【好,至少這一次,你告訴了我。】
袁飛飛的心酸到發疼,她低下頭,對張平道:「我晚飯前會回來。」
說完,她轉身離開。
袁飛飛來到城外河邊,深秋的清晨,山林里的風帶著濃濃的寒氣。袁飛飛站到河邊,將衣裳脫了個精光。然後走進河水裡。
寒意像冰凍的毫針一樣,絲絲入骨,袁飛飛站在水裡,嘴唇凍得發紫。
等到腿已經麻木得快沒知覺的時候,袁飛飛從水裡走出來,又站在山林的風口處吹冷風。她一邊吹一邊在心裡咒罵老天爺。她覺得她這一輩子都沒有這麼冷過。
不。
好像不對。
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袁飛飛就否認了。十四年前的那個冬天,好像比現在更冷。那時張平撿到了她。
想到這裡,袁飛飛在寒風裡笑了。
就這樣,她泡完冷水就吹風,吹得差不多了再去泡冷水,半天下來,她的神智已經快要恍惚了。
在覺得要斷氣之前,袁飛飛重新吹乾身體,穿好衣裳往回走。
進到城裡,她居然還迷路了。
她覺得自己的頭實在是太沉了,嗓子也疼得說不出話來。靠在牆壁上歇了一會,她接著往家走。
等到了家門口,袁飛飛振作了一下再進門。
張平坐在屋子門口的台階上,袁飛飛一進來,他就看了過來。
天已經黑了,張平看不到袁飛飛的臉色,只道她回來了,便去火房把飯菜重新熱一遍。袁飛飛東倒西歪地進到屋子裡,一頭栽在床上。
張平端著飯進屋,看見袁飛飛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好像是睡著了。他想了想,最後也沒過去叫醒她。
當晚,袁飛飛發起了高燒。
她半夜醒來一次,還以為自己在外面,想叫狗八進來送水,剛一開口嗓子就冒煙了的疼,她恍惚間想起,自己已經回家了。
又暈過去之前,她最後一刻想著,要是這老啞巴一直這麼悶著,搞不好這次她真的要死了。不過死也就死了,死在他面前,倒也不差。
張平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
他早早地做好了飯,但一直不見袁飛飛出來,他以為袁飛飛昨天出去累了,也就沒有在意,自己去鐵房發獃,可耳朵卻一直聽著院子里的動靜。
一直到中午,袁飛飛還沒有出來。張平把早上的飯重新放到鍋里蒸了一遍,然後拿著碗筷推開了袁飛飛的屋門。
袁飛飛還保持著昨晚的姿勢,臉朝下地趴在床上。張平覺得這個姿勢怎麼看都不舒服,他走過去,想讓她翻過來接著睡。
可他的手一碰到袁飛飛的身體時,立刻驚呆了。袁飛飛的身子熱得像火爐一樣。他連忙去扶袁飛飛的臉,這才看到她臉色沉灰,氣息不勻。
張平這才意識到,袁飛飛病了。
他手忙腳亂地把袁飛飛抱起來,平躺在床上,又翻出了兩床被子給她上上下下蓋好,然後去給她請郎中。
郎中看過之後說是受涼了,開了個方子,張平又跑去抓藥。
等他再回來煎好葯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他把葯放到床邊,然後坐在床上小心地拍了拍袁飛飛的肩膀。
袁飛飛毫無動靜。
張平又晃了晃,袁飛飛終於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她目光渙散地看著天棚,沒等張平把葯端起來呢,又要閉眼了。張平趕忙拉住她的胳膊,讓她提起精神。
袁飛飛慢悠悠地轉過眼,看見張平,像是不認識一樣,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叫了聲老爺。
她的聲音干啞,有氣無力。
張平聽得手都顫抖了,他扶著袁飛飛的肩膀,抬手比劃著——
【喝葯,先喝了葯再休息。】
袁飛飛看著張平的手,過了好久,才低聲道:「你終於跟我說話了……」
張平沉默。
袁飛飛轉過頭,又低低地道了一句,「肯說話就好……」一邊說,她一邊又閉上了眼睛。張平回過神,想起袁飛飛還沒有喝葯,他拉著袁飛飛的手臂,示意她先別睡。
袁飛飛皺著眉頭轉過臉去,「不喝。」
張平再拉,袁飛飛哼哼一聲,乾脆把身子轉進去。
眼看葯就要涼了,張平著急之下,伸出手,直接把袁飛飛從床裡面抱了出來,袁飛飛痛苦地叫了一聲就被張平拉了起來。
張平把葯放到她嘴邊。
袁飛飛鼻子不好用,但是看著那黑乎乎的要就煩,她堅定道:「不喝不喝。」
張平一手端著葯,一手托著袁飛飛的後背,她要倒,張平就一用力,牢牢地撐住她。
袁飛飛堅決不喝葯,張平兩手都占著,也騰不出空閑勸她,兩人就在屋子裡對峙。又過了一會,葯涼了,張平皺著眉頭把葯放下,打算重新煎,剛一放開手,袁飛飛噗通一下倒下了。
張平看了看她,嘆了一口氣站起身。
「老爺。」張平端著葯碗走到門口,袁飛飛忽然叫住了他。張平回頭,看見袁飛飛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他。她看著有些憔悴,一雙細長的眼眸也沒有平日的神采。
袁飛飛低聲道:「你陪陪我。」
張平還有些猶豫。
袁飛飛悲慘道:「我要死了。」
張平:「……」
張平無奈地搖了搖頭,把葯碗放到桌上,重新坐回床邊。
袁飛飛拉了拉他的衣擺,她病中力氣小,但張平也順著她的意思又坐過去一些。
袁飛飛翻身過來,雙手環住張平,臉埋在張平的腿上。
張平的身子綳得很緊。
袁飛飛輕輕地枕著,也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過了一會,張平的身子總算是放鬆了下來。袁飛飛躺在張平的腿上,他的衣褲簡單結實,或許是因為剛剛煎過葯的緣故,他的身上帶著淡淡的草藥味道,袁飛飛在病中,鼻子不靈便,卻也覺得他身上的味道很苦澀。
夜裡安靜極了,屋子裡點著油燈,袁飛飛抱著張平很久很久,她甚至覺得,就這樣結束生命也是好的。
張平一直由她抱著,一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油燈燃盡,屋子裡暗淡下來,只有淡淡的月光,順著門窗縫隙,星星點點地照進來。
袁飛飛低聲道:「你恨我么。」
張平搖了搖頭。
袁飛飛沒有看見,也沒有再問。
問的人只為了自己而問,答的人也是為了自己而答。
不知過了多久,袁飛飛輕輕開口:「老爺,養了我,你歡喜么。」
回應她的,是一聲低低的輕笑。
笑聲中有無奈,有感嘆,更多的,是無法淺釋的深長。
袁飛飛也笑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問張平,那時的他,也是這樣輕笑出聲。
這一個問題,不管由哪個人來看,答案或許都是否定的。就算是袁飛飛自己回憶往昔,也會覺得張平撫養她,是苦大於甜,痛多過快。
可她依舊不會退讓。
黑暗中,張平的手放在了袁飛飛的頭上,他輕輕地撫摸了她的頭髮,袁飛飛靜靜地看著黑暗中的某一處,默不作聲。
時光是飄忽的,偶然想起,才發現已經過去了太久。
初次遇見,他就像拯救天地的神明,而她只是一個瘦弱的孩童。
再次遇見,她秀美聰穎,而他已鬢生白髮。
歲月的凝重大多時間讓人沉鬱,可有時候想一想,卻又讓人心生感激。
因為這麼久都過去了……
你還肯回來。
你還肯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