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尾聲
急景凋年的時光,總是過得很慢,而在記憶中,又飛速的滑過。
人們願意記住的,都是那些快樂而美好的時光。
景泰三年,朱祁鈺不顧母親吳太后的勸阻,皇后汪氏的異議,執意要改立自己的兒子為皇太子。五月初二日,朱祁鎮的兒子,先前被立為皇太子朱見濬被廢為沂王,改立景泰帝皇長子朱見濟為皇太子,大赦天下。命百官朔望朝見太子,賞諸親王、公主及邊鎮文武內外群臣。
景泰帝的皇后汪氏因此事被逼讓位,成了明朝的另一個廢后,景泰帝改立太子生母杭氏為皇后。
景泰三年,皇太后之父,已經八十五歲的會昌伯孫忠及其妻子董夫人先後因高齡壽終,景泰帝追封其為會昌侯,謚康靖,讓其長子孫繼宗襲爵位。
景泰四年,時年五歲的皇太子朱見濟偶感風寒,一命嗚呼。景泰帝駁斥群臣上疏請求復儲沂王之議,將沂王趕往了封地。杖刑請求復立其為儲君的幾個帶頭臣子。
此後,再沒有人敢在景泰帝面前提前此事,而景泰帝一直無出,立儲之事,就被擱置了。
因為急於得到皇子,景泰帝沉溺女色,被掏空了身子,到景泰八年正月時,已經一病不起,立儲的問題又成了熱點問題被擺上了朝堂,可眾大臣的意見也並不統一,有的主張復立沂王朱見濬,有的主張立襄王。
朝臣們沒有等到景泰帝病體好轉的消息,卻在一天夜裡,驚聞奪門之變,在第二天早朝時,看見寶座上坐著幽居七年的太上皇朱祁鎮。
朱祁鎮復辟,改景泰八年為天順元年。二月初一,奉太后懿旨廢景泰帝為郕王,遷西內。景泰帝生母皇太后吳氏仍為太妃,廢后汪氏復為郕王妃,削孝肅皇后杭氏謚號,改懷獻太子朱見濟為懷獻世子,這一切,皆稱是按皇太后的意思行之。
二月十九日,郕王薨於西宮,年三十。謚號戾。以親王禮葬西山,以其後宮唐氏等殉葬。王妃汪氏因孫太后懿旨免殉。
三月,復立朱見濬為皇太子,改其名為朱見深。由於幼年卷在皇位之爭的漩渦中,朱見深的精神壓力非常之大,因此留下了口吃的毛病。
五月,帝命孫太后之兄會昌侯孫繼宗督五軍營戎務兼掌后軍都督府事,執掌統兵衛戍京師之大權。
之前,孫繼宗已經以奪門之功進封侯爵,加號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身免二死,子免一死,世襲侯爵;已去世的父親孫忠,也被加贈太傅、安國公,改謚恭憲。孫顯宗進升為都指揮同知,繼宗的兒子,孫璉授錦衣衛指揮使,女婿指揮使武忠進升都指揮僉事,另有家奴十七人被授官職。
初封孫氏子弟為官時,天順帝曾多次請示太后才得到允許,而且太後為此不高興了多日,曾說孫氏一族:何功於國,濫授這些官爵。物盛必衰,一旦獲罪,哀家也包庇不了。不許左右侍臣再為孫氏其他人謀官求情。
緊接著,天順帝因為聽信徐有貞「不殺于謙、奪門無名」以「意欲之」之罪冤殺于謙、王文,景泰帝的統治時期就這樣宣告結束。
很快,天順帝就意識到,于謙對大明王朝的貢獻是功大於過的,尤其是于謙死後,抄家之時顯示出的兩袖清風,表明這是一個重視聲名遠大於錢財的臣子,當年土木堡給養不利,固然有其過失,但在關鍵的時候,他確實起到了定海神針的作用,避免國家陷於動亂之中。
做為皇帝,他不好說自己殺錯了人,就遷怒於出壞主意的徐有貞,借石亨、曹吉祥與其明爭暗鬥,相互傾軋之際,將徐有貞流放到金齒,削職為民。
天順元年十月二十六日,天順帝道:「有天命者,任自為之。」釋放了從永樂帝時起,囚禁了五十五年的建文帝幼子朱文圭,及其庶母以下家屬五六十人。將其安置於鳳陽,聽其婚娶出入自便,給守門人二十,婢妾十數人,以盡量使這位牛馬不識的遠房堂叔晚年過得幸福一些。
天順二年正月,帝尊皇太後為「聖烈慈壽皇太后」。詔天下。這也是歷史上,第一次為尚在人世的后妃上徽號。作為一個女人,孫清揚能夠讓丈夫和兒子先後為她違背祖制,也算是曠古一人了。
天順五年十一月吳太妃薨,謚榮思賢妃。
天順六年九月的一日,六十歲的孫清揚忽然問霜枝,「如果哀家有日去了,你想做什麼?」
這些年,蘇嬤嬤,庄靜姑姑先後身故,燕枝等人因為到了年紀,出宮還家,嫁人生子,只有霜枝對那樣的生活全無盼望,一直留在她的身邊侍候著,如今在宮裡,也被人尊稱一聲嬤嬤了。
霜枝想都不想,就道:「真到了那樣一天,奴婢自是要去皇陵,陪著皇太后的。」
「霜枝啊,哀家去了之後,你應該出宮去,看看宮外的天地,像燕枝她們一樣,過自由自在的生活,這麼些年,你也算小有積蓄,哀家再給你留筆錢,到宮外當個閑散的老太太,從族親中收養個孩子,貽養天年多好。」
霜枝卻道:「奴婢就是從宮外來的,對那些早已看慣了,並無留戀,奴婢姐妹二人,本是謀逆之罪,蒙太后不殺之恩,未曾禍延族親,窮盡一生,亦不能報。奴婢就想陪著您一輩子,您在宮裡頭,奴婢侍候您,你去了,奴婢就到皇陵打掃院落,免得您在那兒冷清。」
孫清揚見她意思堅決,也不再勸,只道:「喚人請皇上過來吧,哀家怕也就是這兩日的時間了。」
霜枝雖然豁達,也不由垂淚,「太後娘娘,不過是場小病而已,哪裡就到了這樣的地步,您快別說這樣的話了。」
孫清揚笑道:「生死輪迴,本是天道,誰能躲得過去呢?哀家如今是花甲之年,兒孫滿堂,了無遺撼了,正該和先皇團聚。你別傷心了,請皇上過來吧,哀家還有話同他說。
朱祁鎮正因為母親纏綿病榻煩憂,到慈寧宮看見太後端坐椅上,見其神色還算安祥,心頭稍定。
孫清揚伸手召他坐下,「皇上,哀家喚你來,是想同你說一些事情。」
朱祁鎮坐到了孫清揚的身邊,笑道:「不知母後有何吩咐?」
「皇上,這麼些年,因為太過苦澀,咱們母子也不曾就往事坦陳相對過,今個哀家想聽一聽,你可曾怨過哀家另立祁鈺為帝?」
看看滿頭銀絲的母后,朱祁鎮鼻頭湧起一番酸澀,點了點頭,「最初,朕是怨過的,但在草原上的那一年,看久了日升日落,朕也就釋然,母后每每讓人帶來衣食,還有在南宮幽居的那七年,若非母后鼓勵、照拂,朕也不可能堅持到雲開見月明的那一天。母后當時那麼做,也是不得已,若不立新君,就會受制於人,朕雖不才,也不願祖宗的基業毀在朕的手上,所以母后那樣做,實在是英明之舉。」
孫清揚嘆道:「你能如此想,哀家也就放心了。皇上,祁鈺對你雖然刻薄寡恩,但在亂局危困之時承繼大業,於國卻也是有功,若非他廢立皇太子,引得國本動搖,雖有母子親情,哀家也未見得會助你行奪門之變。再一個,祁鈺若真是完全不念骨肉親情,本可以對你痛下狠手的,但他到底沒有,而且在其膝下無子的情況下,任你在南宮接二連三地誕下皇子,若他真是想斬盡殺絕,完全可以讓你絕子或是暴斃,所以,你不要再怪他了。」
朱祁鎮想到自己在南宮,日常吃食都要從門口的小孔遞進,如同囚徒一般,有時甚至到了需要皇后錢氏做針線活換得好一些的衣食,到底意難平,只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
孫清揚知道他心結難解,也不再勸,只道:「他日,你總會想過來的。哀家今日來,是想請皇上答應哀家,皇上百年之後,一定要廢除殉葬制度,正統四年的時候,周憲王朱有墩薨,哀家曾勸皇上下旨免殉,你還記得嗎?」
那年他只有十三歲,朱祁鎮想了想方才點了點頭,「朕還記得,母后讓朕下旨說『自妃、夫人以下不必從死,年少有父母者遣歸』,母后提及此事,是責怪朕當年讓祁鈺的諸妃殉葬吧?那個時候,朕被幽禁了七年,心中極恨祁鈺,累及家人,確有不當,當日,母后曾勸朕,臣子李賢也說汪妃雖立為後,即遭廢棄,與兩女度日,若令隨去,情所不堪,況幼女無依,尤可矜憫。朕方才奉母后懿旨,讓汪妃免殉,想到那些哭聲,朕久久不能安睡,母后是對的。人殉之制,確實有違天理,令人髮指。」
聽了朱祁鎮的話,孫清揚欣慰道:「皇上能這麼想,哀家真是太高興了,你是個好孩子,心存悲憫,能夠度己及人,當年皇上能夠釋放了先帝們一直不敢釋放的朱文圭時,哀家就知道,你有祖宗們不及的大慈悲。」
聽到母后的誇獎,朱祁鎮笑起來,笑中帶著些自嘲,「朕有悲憫之心,還不是母后教導有方?於國,朕不能算一個合格的皇上,於子,朕不能算一個合格的父親,但能夠得母親的誇獎,朕總算是合格的兒子。」
話說到這,孫清揚想起一事,問道:「見深有日曾問哀家,說聽聞皇后與你說,你不是哀家親生的,乃是陰奪宮人之子,這事,皇上可信?」
朱祁鎮道:「母后,您是否朕的親生母后,朕並不在意,朕只記得,您對朕的悉心撫育和諄諄教誨,您的慈母之心,朕將永遠銘刻在心。」
孫清揚感慨道:「聽皇上這話,到底還是信了啊,哀家一直不曾問你,就是憐錢氏雖然心胸不大,但這些年來,伴你左右,不離不棄,她為了你哭瞎了一隻眼睛,又跌斷了腿,哀家若就此事質問,只怕你不得不重重處置於她,沒想到,她到底還是影響了你。皇上,哀家問你,若有人說見深非周貴妃所出,乃陰奪宮人之子,你可信?」
朱祁鎮不以為然,「那怎麼可能,見深是朕之長子,周氏懷孕之時,朕時時過去聽其胎音,撫胎動,三天一問診,五天一請脈,為防有人做亂,還時常更換太醫,她怎麼可能做假?」
說到這,他看見孫清揚含笑不語,省悟道:「母后是說錢氏誣陷於您?可是,可是,錢氏說因為父皇疼愛於您,所以朕是宮人生子,抱在你的名下,想讓您坐上后位,名正言順。」
孫清揚好笑的看了看朱祁鎮,「哀家這個做母親的事情,皇上你這個兒子不清楚,她那個兒媳倒一清二楚,豈不荒唐?退一步講,你父皇當日就算存有此心,還有你皇祖母在呢,那會兒哀家還不是皇后,所生的又是皇長子,宮裡多年無出,上上下下多少人盯著哀家的那一胎,等著哀家出錯,穩婆、醫正,都是太后、皇后所指,哀家縱有通天之能,如何在那麼多人面前瞞天過海?」
孫清揚饒有深意地道:「你皇祖母對靜慈仙師禮遇遠勝哀家,這你也是知道的,在宮裡頭,皇長子要真那麼容易被換,只怕你皇祖母一早就讓尋人換到靜慈仙師名下了,她當年,可是力阻你父皇廢后,並為此厭憎哀家多年。你認為,太皇太后當年,會任由哀家攛掇你父皇,興風作浪,陰奪宮人之子嗎?」
朱祁鎮恍然大悟,訕訕道:「母后,朕錯過您了,朕回去,就將那錢氏,將那錢氏……」想到髮妻對自己的付出,他實在說不出處置她的話。
孫清揚淡然道:「哀家今日提這事,並非是想你對錢氏如何,哀家明白,她膝下無出,見靜慈仙師當年為這事被廢,又曾見祁鈺以此為由,廢汪氏,立杭氏為後,加之見深又是周貴妃所出,心裡不免兔死狐悲,憐及自身,怕你也會來此一出,所以才會對宮裡頭那些個無稽之談聽信,令你認為母以子貴廢后而立寵妃會帶來種種害處,你就不要責怪她了。」
「畢竟,她說的也有道理,廢后不可輕舉。你們是患難夫妻,為這事處置她,天下人會誤以為哀家是想堵人之口,不免越描越黑,這事,只要咱們母子明白,其他人怎麼看,哀家一點也不在意。當年同意你父皇立哀家為後,也不過是為了百年後,能與他同陵同穴。只是經此事,皇上要明白,凡事不可偏聽偏信,小到家事,大到國事,都是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啊!」
朱祁鎮看著一臉平靜的母后,道:「朕牢記母后教誨了,還望母后往後亦如今日,對朕推心置腹,言無不盡。」
孫清揚含笑不語。
兩日後,她於慈寧宮含笑而終,享年六十一歲。
十月,皇太后大行,皇上謚號曰「孝恭懿憲慈仁庄烈齊天配聖章皇后」。
十一月,合葬孝恭章皇後於景陵,並拊太廟,極盡尊榮。
天順七年閏七月,天順帝追先皇故后胡氏謚號曰恭讓誠順康穆靜慈章皇后。
十二月,下旨廢除殉葬制度。
天順八年正月十六日,患病的天順帝草遺詔,對皇太子道:「自高皇帝以來,但逢帝崩,總要後宮多人殉葬,朕不忍心這樣做,朕死後不要殉葬,你要記住,今後也不能再有這樣的事情!」自此,罷宮妃殉葬。
朱祁鎮雖然沒有先輩們有名,也沒有他們那麼偉大的成就,但只此一舉,朱祁鎮就給他為帝生涯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正是這個遺願,給他的人生添加了最為亮麗的一抹色彩。
而他的母親,孫清揚,這位來自山東鄒平的寒門女子,在大明後宮中沉浮近五十餘載。歷經永樂、洪熙、宣德、正統、景泰、天順六朝,目睹永樂盛世,親歷仁宣之治,力挽狂瀾,將土木堡之變的危機減到最小,阻止了遷都之危,並在國本動搖之際,允准「奪門之變」,臨終前,還建議兒子廢除人殉制度。
她雖然一生都在深宮,不曾干政卻於社稷有不可磨滅之功,她與明宣宗朱瞻基的帝后之戀,成了千古的傳奇。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