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長門孤影暗 上
見孫清揚哀哀哭泣,朱瞻基伸手撫摸她的頭,像對一個孩子似的,「傻丫頭,我也想的,不過我要食言了,我走以後,你要好好幫我照顧母后,帶好祁鎮他們,勿以我為念。」
他又看向太子,「祁鎮,父皇走了以後,你就是家裡的男子漢,頂樑柱,你要好好照顧皇祖母,照顧你母后、姐姐和弟弟。為皇為帝者,都是孤家寡人,她們都是你至親至近之人,唯有這些親人,才能令你不覺得孤寂,你切莫忘了這一點。即位之後,你一定要任用賢臣,仁政愛民,做個好皇帝。」
朱瞻基咳了幾聲,喘息方定又道:「蹇義簡重善謀,楊榮明達有為,楊士奇博古守正,而原吉含弘善斷。事涉人才,則多從蹇義;事涉軍旅,則多從楊榮;事涉禮儀制度,則多從士奇;事涉民社,則多出原吉,楊溥是性格內向,但操守很好,為眾大臣嘆服,你要多和他們學習,有軍國大事均須稟告你皇祖母方能決定。至於身後事,按照朕之前說的,百年之後,當與你母后同陵。」
將後事一一交待,朱瞻基的臉上看不出難過之色,只在看向孫清揚的時候,露出擔憂和不舍之情。
「父皇,兒臣知道。」太子似懂非懂的記下朱瞻基所說之話,眼裡猶含著淚水。
朱瞻基又讓皇室宗室全部進來:「傳朕旨意,藩王在屬地祭奠即可,不需進京城送葬。無子妃嬪盡數殉葬,葬入妃園。」
聽到朱瞻基的這一道旨意,孫清揚驚疑地瞪大眼睛,「皇上——」
朱瞻基擺了擺手,阻止孫清揚說下去,「朕知道你的心思,但這個事還是留給祁鎮去做吧,你為人過於和善,表面雖然張牙舞爪,不肯放過傷害你的人,其實到最後,總愛給人留有餘地,朕帶走她們,以後,這後宮里就不會有風風雨雨了……」
話未說完,朱瞻基已經倦怠地閉上了眼睛,手無力地垂了下去。之前和太后的交談,令他下了這決心,他決定為她,即使再背負一次罵名,也再所不惜。後宮裡頭沒有了妃嬪們,母后再想借誰去壓著清揚都不可能,至於吳氏,本就是清揚的丫鬟,他相信,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翻得起大浪。
孫清揚已經沒法再說什麼,她只知道,朱瞻基就要死了。她抱著朱瞻基大叫,「皇上,皇上,您別睡。您不要睡啊!皇上,不要死,不要死。您說過,要陪臣妾一生一世的……皇上。」她大聲地哭著,哭得嘶聲力竭,一聲聲地叫著,好像這樣就能把朱瞻基呼喚回來一般。
瑾秀幾個,也一道哭了起來,哀哀戚戚的哭聲傳染了開來,一時間,乾清宮內外已經哭聲年一片,太后初時還喝止她們,到後來,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
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縱然她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又有什麼用!她最在意的,一樣樣都失去了!
可是,無論她們哭的多麼凄慘,但那哭聲,並不能喚醒朱瞻基,他閉上的眼睛,再沒有睜開過。掌中逐漸冰冷的溫度提醒著孫清揚,絕望已經來臨。
「朱哥哥,你不能……」
素手滑落,孫清揚看著朱瞻基猶帶有憐惜之意的面孔,淚如雨下,這一次,她知道,懷裡的人,再也不會睜眼了。
從此,黯黯天際,長空萬里,都不及她與他之間的距離遙遠。生與死的距離,陰陽相隔的距離。
凄厲哀號響徹九重宮闕,孫清揚全身如同被抽離了一般,一口血吐在了衣襟之上,當下就栽倒了。
太子看著哭得暈厥過去的孫清揚,立即驚慌地大聲叫著,「母后,母后,您怎麼了?來人。快來人,太醫,太醫——」
宣德十年正月初三,陽曆一月三十一日,皇宮內的大鐘敲響了。鐘聲響徹雲霄,回蕩在紫禁城內外,很快,京城所有的人都知道。皇上駕崩了。
一時之間,全城素服,正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更是日日赴思善門外哭臨,夜裡到衙門歇宿,不得回家,不得飲酒食肉。這國喪之日遇上天寒地凍的時節,自然是非常折磨人。衙門雖有暖炕,卻多是盡著一些高位或年邁的老臣,眾人即便燒上炭爐,仍是難以抵得過重重寒氣。
那幾日哭臨思善門時,加之肚子里半點油水皆無,外頭又都是身著斬衰,上上下下的官員苦不堪言,不少年老體衰的甚至直接昏厥了過去。
待孫清揚醒過來,皇上已經入了皇輿,送到了養和殿的正殿。由於之前久病了一次,太醫隱約有過預言,所以後事也早有了安排,又有太后督辦著,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沒出什麼亂子。
孫清揚醒了以後,被庄靜、燕枝等人勸慰了半天勉強喝了兩口粥。掙扎著要跑去棺木前守靈。
「皇後娘娘,賢妃她們也去了。」燕枝這話,孫清揚明白是何意思。
丹枝端了碗出去,霜枝幫著孫清揚蓋了被子,輕聲地安慰道:「娘娘,皇上這麼疼愛您,要是看到您這個樣子,會很難過的。娘娘,皇上都說生老病死,是天道,是命數。娘娘,您要保重自己,萬不可辜負了皇上對您的一片憐愛之心。」
燕枝道:「娘娘,您總說至情至性的人應該豁達,奴婢們都知道帝后同心,但恕奴婢直言,您與皇上同心的最好方式,並不是隨他而去,而是應該照他說的,照顧好太子和公主,將他們撫育成人,為皇上貽養太后,幫他孝順親長……娘娘,您若是不管不顧,只任由自己傷心,才是對不起皇上啊。」
自孫清揚暈厥之後,坤寧宮的上上下下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皇後會一個想不開,會追隨皇上而去,畢竟,皇後幾乎一夜白頭,看在誰的眼裡,都是觸目驚心。
「本宮之前讓你們給淑妃準備的東西,都收好了嗎?還有沒有?」一直木然的孫清揚忽然問道。
霜枝聽見孫清揚終於開口,臉上浮現一抹笑意,又想起這是非常時期,忙收了那份高興答道:「收好了,都在呢,只等娘娘您交待即可。」見孫清揚好似聽進去才繼續說道:「聽人說,太後娘娘有意下旨,所有宮妃們同其宮人盡數殉葬,到了那會兒,只怕這宮裡頭,要嚎聲震天了。」
孫清揚驚訝,「皇上只說了妃嬪殉葬,沒有說宮人。」
霜枝嘆了口氣,「哪兒有主子去了,奴才還獨活的道理?諸位娘娘是去陪皇上的,她們不也得有人侍候不是?」
聽到霜枝都是這樣的見識,孫清揚知道要勸轉太后的機率實在太小,卻仍咬了咬牙,「為本宮梳洗,守靈之後,本宮要去慈寧宮。」
孫清揚掙扎著起來穿了孝衣,去了靈堂,跪在朱瞻基的靈柩前,燒著紙錢,心裡悲痛不已。
滿宮的白綾招展,她跪在靈柩下不敢近前,不敢再去瞧一眼白絹下朱瞻基的臉。四周的聲音聽得她心突突的跳,遠遠近近的哭聲,她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兩眼乾枯,竟是沒有眼淚。只一個勁的發抖,唇齒顫抖得發麻,直到再也撐不住,轉身奔到廊下,乾嘔不止,恨不能將心肺全部吐出來。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從此之後,她就是折翅之羽,獨根之枝了。
在守靈之中,孫清揚悲傷過度,吃不下任何東西,身體超負荷運轉,體力不支,再一次暈過去。弄到最後,太后讓人把她架回去逼著她休息。
孫清揚卻向太后求情,不要讓宮妃和宮人們殉葬。
幾番哭求之後,太后終於鬆了口,恨鐵不成鋼的看著孫清揚,「你要保她們中的一個、兩個,哀家還能體諒,竟然想盡數都保下來,未免太過婦人之仁了,從前她們可沒少給你添堵,皇上要她們殉葬,可是為了你好,哀家要是看你厭憎了,保不齊拿她們做伐子,找你的麻煩,你還想留著她們自討沒趣嗎?」
孫清揚垂頭道:「臣妾只是覺得,人都有犯錯之時,但無論如何,命卻只有一條,居高位者,掌生殺大權,若不能予人留有餘地,僅憑一己喜惡,就斷人生死,未免太過草率。而且,兩代妃嬪殉葬之哀泣,不絕於耳,臣妾實在不忍那樣的悲劇再次重演。」
太后嘆了口氣,「妃位以下,盡數殉葬,宮人除隨侍嬪妃的那些個,免殉,你總不能讓皇上在九泉之下,沒有人侍候吧?哀家不能再讓步了。」
「母后——」
太后冷然道:「這事不用再說,難道你忍心見瞻兒過身之後,一個人冷冷清清嗎?他生前你不曾妒過,怎麼大行之後,倒妒起來了?她們隨皇上去了,家人都會厚賞,你就不要再糾纏下去,不然,哀家就下懿旨,一切按之前說的辦。」
孫清揚想說在幼年時母親就告訴過她,人死之後,並沒有另一個世界,但看見太后不欲多說的樣子,想到對於信佛的太后而言,生死輪迴,因果報應,本就是根植在骨子裡的東西,怎麼可能勸轉?只得低頭應道:「臣妾代她們謝母后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