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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青冥猶契闊 上

  孫清揚一進來,朱瞻基已經將袁璦薇交到了宮女的手裡,扶住打算跪下請罪的她,「皇后也是為朕著想,好在沒有釀成大錯,就罰你抄百篇心經為小皇子祈福好了。至於貴妃——」


  他眼睛看都不看何嘉瑜,冷冷地道:「即使是皇后允許的,貴妃也下手太狠,你看看麗妃的樣子,她可是你同窗共讀的好友,一同入宮這麼些年,做不到守望相助也罷了,竟然痛下狠手。當然,也不完全怪你,是麗妃有錯在先。」


  他想了想道:「這事出了,麗妃懷有龍嗣,不宜打入冷宮,卻也不堪再居為妃位,貶為嬪吧,仍居永安宮。至於貴妃,月例減半,從今往後,除開給母后、皇后晨昏定省外,無詔不得出宮,好好平平你的暴戾之氣。」


  「至於今個參與給麗妃灌藥的宮人,全部杖斃。」


  他的話一出,那些從他進來就跪著的奴才們連連磕頭求饒,「皇上開恩,皇上饒命啊。」


  朱瞻基不理,下完令后,就準備攜孫清揚離開。


  孫清揚卻對著他微微笑起來:「皇上,您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幾個一起學詩詞嗎?」


  她說的是給咸寧公主伴讀那會兒,朱瞻基有回去找他的小姑姑,正好遇到她們幾個在學詩詞。


  朱瞻基頓了頓,沒說話。


  孫清揚已經繼續低聲道:「您還記不記得臣妾對您說過,我們幾個碰巧都喜歡的那首詩?」


  朱瞻基輕道:「你說的是唐代劉禹錫的那首詩嗎?」


  孫清揚點了點頭,輕輕地吟道:「濱卧起恣閒遊,宣室征還未白頭。舊隱來尋通德里,新篇寫出畔牢愁。池看科斗成文字,鳥聽提壺憶獻酬。同學同年又同舍,許君雲路並華輈。」


  初時,是她一人在吟,後來,何嘉瑜和袁璦薇的聲音也加了進來。


  三個人的聲音清清朗朗,繞樑盤旋,如同她們的少女時代里,有爭執有口角,卻也一樣有芳華。


  「皇上,臣妾與貴妃、麗妃同窗數年,知道她倆雖然心性要強,卻也並非大奸大惡之輩,要不然,也不會這麼些年來,咱們內宮裡頭,都沒有出什麼大事情。近年她倆你爭我斗,實在是情非得已,畢竟,人之畏死,乃是天性。皇上,您已經責罰了她倆,就請您饒了那些個奴才的性命吧,他們也是聽從主子的命令,不得不做啊。」


  說著,孫清揚再度跪下去,俯在朱瞻基的腳下。


  見她如此,何嘉瑜同袁璦薇也跪了下去。


  朱瞻基有一瞬間的失神。


  站在他這個角度看,他發現孫清揚近些日子肩膀纖瘦了許多,比正面看她還要瘦弱,跪在那裡,她整個人都顯得那樣脆弱,一折就要斷了似的。


  瑾瑜離開已經半年多了,她尚且如此,表面上看上去沒有太多的悲傷,但那平靜之下,卻隱著巨大的悲傷。


  如果有一天,自己走了,她會如何?朱瞻基覺得心口一痛,他手指掐入掌心,指甲都攥得發白,彷彿唯有肉身的疼痛,才能抵擋那心口傳來的隱痛。


  他伸出手,遞給孫清揚,「皇後起來吧,這後宮之事,本來就該由你做主,朕今日是氣急了。」


  孫清揚卻沒有起身,她的聲音溫柔而不帶有絲毫情緒,幾乎如同春風拂面般輕柔,「皇上,臣妾還想求您一件事。」


  朱瞻基克制住內心情緒的涌動,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而淡漠,「說吧。」


  孫清揚輕輕地道:「求您看在麗妃懷了龍嗣的份上,饒了她家人的性命吧。」


  說著,她就磕下頭去。


  她進來時,沒有聽見袁璦薇和朱瞻基的對話,並不知道朱瞻基已經寬恕了袁璦薇的家人。


  朱瞻基低聲道:「好,朕依皇后所奏,免袁氏一族之罪,其父、兄貶為庶民,但賜白銀千兩,良田千頃,以為生計。」


  袁璦薇喜出望外,這樣一來,袁氏一族雖然沒有人在朝為官,卻也不愁吃穿用度了。


  她連忙給朱瞻基和孫清揚磕頭謝恩。


  朱瞻基看著她淡淡地道:「這是皇后念及你們同學一場,希望你們顧念她的一片心意,從今往後,友睦相處,再莫要起爭執了。」


  何嘉瑜和袁璦薇被押送回各自的寢宮,而朱瞻基並沒有再去趙瑤影的宮裡,而是陪著孫清揚回了坤寧宮。


  第二日,天還未亮,就傳出袁璦薇滑胎的消息。經過何嘉瑜那一番折騰,她到底還是沒有保住孩子。


  袁璦薇瘋了,這一次是真正瘋了,只是雖然瘋了,她仍然記得何嘉瑜,常在嘴裡念叨,何嘉瑜,你還我孩子。


  得知消息,孫清揚和朱瞻基先後嘆了一口氣。


  沒有人再提將袁璦薇貶斥的事情,她仍然以麗妃之名居住在永安宮裡,份例一如從前。忠心耿耿的司音被提了掌宮姑姑,有她的料理,袁璦薇的日子過得並不算難過。


  貴妃何嘉瑜被長年禁足在長寧宮裡,從前熱鬧喧嘩的長寧宮,再不復往日繁華盛景。


  宮裡頭,新近得寵的是一位姓吳的婕妤,以選侍身份承寵,一躍成為婕妤。但是論容貌或是得寵的程度,都和先前的張婕妤不能相提並論。


  淑妃劉維,在宣德九年的五月里,悄悄病歿,帝后憐其賢淑,答應了她的遺願,死後能得自由身,不再葬在帝王家。將其屍身發還了家人,安埋於劉家的宗廟之中。


  三宮六院里,因為貴妃和麗妃的事情,不管有無心思的人,都安分了許多,日子過得頗為平靜。


  宣德九年七月初九日,兩京、山東、山西、河南之大名、元城等幾十個州府均遇大蝗、復地尺余,修禾稼。朱瞻基遂遣御史、給事中、錦衣衛官分赴督捕。


  九月初六,朱瞻基再次親自率軍巡邊,命武定候郭玹、西寧候宋瑛、廣平候袁禎、都督張升及李英分掌行在五軍都督府事,行在吏部尚書郭璉兼行在工部事,都察院右都御史熊概兼行在刑部事,又命太監楊瑛、李德、王振、僧保、李和等提督皇城內外一應事務。


  少師蹇義、少傅楊士奇、楊榮、禮部尚書胡瀠、楊溥、工部尚書吳中等扈從,九月初九,帝駕自京師出發。十月初三,還京。


  許是巡邊時感染了風寒,朱瞻基回到皇城之後,身體就一直不適,到了後面,甚至卧床不起。


  欽天監的天師看星相說,應當為皇上迎娶新的秀女沖喜。


  朱瞻基聽聞之後,沉吟半晌,沒有讓大面積的選秀女進宮,只責令宮人在其家鄉鳳陽擇一人進宮。


  就這樣,安徽鳳陽那個貌美有才氣,善於書畫,精通音律,尤擅文采,在當地很有名氣的才女,年僅十四歲的郭愛進宮了。


  郭愛原有一個未婚夫,兩人山盟海誓,曾發誓要生死相隨,卻被狠心的家人為了富貴榮華,逼迫其進宮侍候皇上。


  她知道,此一去,自己的自由與幸福再不可得,幾乎沒為此哭死過去。


  即使如此,她狠心的家人也沒有心軟。郭愛自小生的如花似玉,他們在她身上投入大血本,讓她擅音律,工書畫,就是為了一朝能夠結緣貴人,一家飛黃騰達,這回竟然能夠與皇上結親,自是喜出望外,怎麼可能因為女兒的眼淚就改變主意。


  就這樣,郭愛進了宮,成為了朱瞻基年紀最小的妃子。


  秋深,草木凋,銀燭秋光冷畫屏。


  五指蔻丹輕執畫筆,郭愛在纖薄的宣紙上描出一個美人賞花圖。她沾上一滴血紅色的硃砂在畫中牡丹的花心暈開,靈動之極,顯得流光溢彩。


  她提筆一笑,懾人心魂。


  「不愧為鳳陽來的美人,這人長得好,畫也畫得好。」說話的是焦甜甜,她微微看著殿中正在揮筆作畫的郭愛,腰間懸著的玉珮發出細微的聲響,舉止投足間亦是恬靜溫婉,不再似從前咋呼,甜膩。


  很當得起她如今這個靜嬪的封號。


  孫清揚此時正倚在鳳座之上,半閉著眼瞟了焦甜甜一眼,隨即輕聲道:「去把郭美人的畫拿上來。」


  丹枝恭敬地應了一聲便退了下去,孫清揚卻揉了揉眉心,幽深的鳳目中滿是掩不住的倦意。


  但願這郭愛真能如欽天監所說,能夠為皇上沖沖喜,讓皇上的龍體重新康健起來。


  將那薄羽一般的畫紙平鋪在桌上,孫清揚隨意瞥了眼畫上的人兒,卻是一愣。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郭愛已經將她的全部輪廓記下,那幅畫上栩栩如生地美人畫像,分明是孫清揚,不過,形貌看上去,應該是二十年前的她了。


  眉黛如畫,如牡丹才綻放般清艷芬芳,露出令人心醉神迷的笑容。


  眾人不禁感嘆,這郭愛看來真是不負其才名遠播,竟然能夠根據皇后此時的樣子,畫出其多年前的形貌。


  見眾人對自己誇獎,郭愛雖然謙遜,到底在眼底露出了一抹得意之色。


  都說宮裡頭的人見多識廣,皇家富甲天下,如今看來,自己到這兒,並不像初時擔心的那樣,沒有出頭之日。


  失去了自由和幸福,總要博一個前程,才不負自己的千嬌百媚和這一身的才學。


  看到郭愛那點得意,焦甜甜卻只是輕笑了一聲,到底是新進宮的女子,還不知道,在這宮中,越是容貌出眾的女子便越是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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