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蛾眉妝不成 上
徐瀾羽的宮女已經跪下,不停地咚咚地磕頭,哭訴道:「皇後娘娘,您一定要為我家主子做主啊!」
這個宮女是徐瀾羽的掌殿宮女,她一跪下,其他幾個宮女、內侍也跟著跪下,頓時坤寧宮的正殿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磕頭聲。
徐瀾羽閉著眼,無力地倚在椅上,兩行清淚,從眼角緩緩地流下。
孫清揚看得心裡酸楚非常,連道:「快起來,快起來!本宮一定查個水落石出,為你家娘娘出氣。」
她轉頭對燕枝道:「去查一查?各宮的往來帳上,都有誰那兒得過百年老參,不光是查宮裡頭賞下去的,還要查一查太醫院的藥材里,有沒有誰支取過!」
劉維道:「皇後娘娘,還有一個,得查查外戚們帶進來的帳目。這貢品、太醫院進出的藥材,或是上面主子賜下去的東西,肯定都要經過層層人手仔細檢查,很難做什麼手腳,但若是家人奉旨進宮探視,所帶的禮品卻很可能被草草放過,說不準,就是這裡面出了差子!」
孫清揚讚許地看了劉維一眼,交待燕枝,「照淑妃娘娘說的,把外戚進宮所帶之物的帳目也查一查,霜枝人面熟,讓她和你一起去吧。」
這是暗示她們可以動用和霜枝一道留在宮裡的那批暗樁。
燕枝忙答應了一聲,領著霜枝一道出去辦差。
這邊徐瀾羽的宮女又磕了一個頭,道:「謝皇後娘娘恩典。我家主子之前曾交待奴婢,說還有件事,想求皇後娘娘。」
「什麼事?你說吧!」
宮女的淚水滾滾而下,哽咽道:「娘娘說,若有一天她不成了,還請皇後娘娘能做主,將她的東西隨意擇一兩件,賜給其家人,也算是有個想念!」
孫清揚眼眶一熱,連邊勸慰道:「你胡說什麼。徐昭儀是個有後福的,定會福壽雙全!」
徐瀾羽的宮人們聽到皇后這樣說,一個個都垂著頭,無聲地啜泣。
顯然,徐瀾羽平日待這些宮人都很體恤,所以她們極為感念。
孫清揚撐了撐頭,疲倦地說:「那帳只怕一時半會的也看不完,咱們等在這兒也是白等,曹昭儀與何昭儀本來就不大好,更不宜坐久了,大家還是散了吧,等本宮這兒進一步查明,再行論處。先前既然查明劉選侍是害人終害己,就仍以選侍之名下葬,只將丁美人晉為婕妤,以嬪禮安葬。貴妃和焦昭儀於此案有涉,就先禁足宮中,其所在宮宇里的宮人,無令不得隨意進出。」
「張選侍此次舉報有功,復其選侍位份,晉為美人,即刻起交了浣衣局差事,搬去儲秀宮的麗景軒。丹枝,重新給張美人分派侍候的宮人、內侍。」
何嘉瑜正欲開口,孫清揚看了她一眼,「貴妃,此事你還是避嫌為好,畢竟何昭儀當時也在場,究竟是什麼情況,得等本宮查清了再說。」
何嘉瑜只得起身應道:「臣妾謹尊皇後娘娘懿旨。」
她都這麼說了,焦甜甜更不可能反駁,也只能委屈的謝恩。
孫清揚看了看曹昭儀等人,吩咐庄靜,「如今幾位昭儀是重要的證人,為防有人暗中作祟,每位昭儀的宮裡,派兩名坤寧宮的人去,看著點。要是她們出了事,本宮就唯你是問。」
庄靜答道:「皇後娘娘放心吧,奴婢定然安排穩妥的人過去。」
眾人一聽久不理事的皇後娘娘一出手,就公然安排了自己的人到幾個昭儀的宮裡頭,不由面面相覷,半晌,諸昭儀方硬著頭皮說:「皇後娘娘,這殺人的,害人的,死的死抓的抓,臣妾等人還能有什麼事?坤寧宮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人手正緊張呢,就不用再往臣妾宮裡派人了。」
孫清揚眉毛一挑,似笑非笑,「本宮怎麼安排,你們就怎麼聽著。坤寧宮人手夠不夠,不勞諸昭儀費心,你只管安安心心,該做什麼做什麼,本宮派去的人,是保護你們安全的,你擔心什麼?」
諸昭儀一聽此話,強笑道:「有皇後娘娘如此安排,臣妾等自可高枕無憂,臣妾哪還有什麼可擔心的。謝皇後娘娘恩典,將一切都考慮的如此周全。」
一直作壁上觀的袁璦薇冷笑一聲,道:「諸位姐妹,皇后把話說到這份上,再明白不過了,咱們還是散了,讓皇後娘娘好生休息吧。
似是無意的,袁璦微的目光遙遙與徐瀾羽的稍一碰觸,旋即各自移開。
*
不僅復了選侍的位份,還被晉封為美人,重新住進了儲秀宮,分到了最大最漂亮的麗景軒。
張美人懷抱琵琶,五指輕撥,口中唱道:「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能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
她聲音清亮,將這首元代王實甫的散曲《十二月過堯民歌為別情》唱的是蕩氣迴腸,清曠、張麗。
密密斜織的綉簾里,隱約可見張美人的臉龐與衣裳俱融在一簾紛繁花色里,唯有她那頭烏青的鬢髮,粉紫的襦襖,天青色的馬面裙,從簾底可以望見的飛蝶撲花的鞋面——樣樣都引人入勝。
簾后,是怎樣一個有情有致的美人兒?
張美人垂著目,餘光掃見門外有雙穿著墨色鹿皮長靴的腳緩緩走了進來,她微微抬了抬頭,卻沒有抬眼卻看來人,她就知道定是她來尋自己了。那墨色長靴上,如果細瞧,在累疊著的錦繡間,有一小塊墨綠色的花,枝枝繞繞,是密密纏枝的杜鵑花——那定然她了,況且,她身前還有一塊玉佩襯著冬日的夕陽光亮,撲撲閃閃,半明半昧,撲向自己的眼帘。
張美人只是沒有想到,她竟然會親自來尋自己。
張美人似乎注意力全都在自己的琵琶之上。
「……鶯啼殘月,繡閣香燈滅。門外馬嘶郎欲別,正是落花時節。妝成不畫蛾眉,含愁獨倚金扉。去路香塵莫掃,掃即郎去歸遲……」她將這首唐代韋莊的《清平樂》反覆吟唱。
她的歌,令聽得人忽然憶起小雪初晴的天氣里,有兩個人對飲薄酒兩三杯,初時不覺酒意侵頭,過後不久,酒力發散之時,渾身如沐熱湯,醺醺然,飄飄乎,似乎此去天上間,也比不得喝酒的人,含情的眼。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而張美人手雖按弦,神思已不自屬,她忽然低低笑起來,笑裡帶淚,如同她難以對人訴及的心事。妝成不畫蛾眉,含愁獨倚金扉。說的不就是自己?
未進宮前,她也曾聽人說過,知道在這宮裡頭,步步為營,步步都是陷阱,也一早就想過,定要不辜負自己的這把好嗓子,這副好皮囊,於這深宮之中,創出一番錦繡來,讓爹娘兄弟,享盡榮華。
卻不曾想,還沒有高飛就要折羽。
不過是與關選侍閑聊了幾句后妃們的容貌,笑爭了兩句口角,就被莫名其妙告發到了貴妃那兒。
連儲秀宮的宮門還沒出過,就被貶去浣衣局。
派給她的活,是給內侍們的清洗衣物,那些只能算半個男人的內侍,當差尿在褲里臊味,又或是臭鞋爛襪,常常熏的她氣都上不來,飯也吃不下。
饒是如此,還要被一些不安份的內侍摸手摸腳,她端起自己選侍的身份,卻惹來更多的事端。
甚至有內侍膽大地說,皇上的女人,他們也能嘗嘗滋味,就是死了也算不枉此生。
根本不擔心她去告狀。
她一個得罪了貴妃被貶的選侍,已經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誰還把她放在眼裡,誰還相信她能有翻身之日?
她連浣衣局的門都出不了,怎麼告狀,怎麼翻身?
浣衣局的人已經得了交待,對那些內侍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到她的哭訴,老嬤嬤不過是啐了一口,說她狐媚,到了這會兒急瘋了,連不是男人的男人也要勾引。
張美人不是沒有想過死,可是在那兒,就是死,也沒法證明她的清白。
宮裡頭的污穢,藏在陰暗角落裡的那些個腌臢事,齷齪骯髒不足為人道,只怕她死了,別人都會給她扣上不堪入目的名頭,她唯有爬出去,才能把這些個羞辱她的人踩在腳下。
不就是一年嗎?她慢慢熬著就是。
就在她以為在那暗無天日的光景里,幾乎再也熬不過去的時候,卻突然看見一絲曙光。
那一日,這人也是如此來尋自己,穿著墨色的長靴,墨綠的大斗蓬連面孔都掩住,只有一雙斜挑的鳳目,可以瞧出她的風情,只看了一眼,她就讓自己把頭低下。
「眼下,有一個機會,你能夠重新再回到儲秀宮裡,甚至,還有機會晉封為美人。只要,你把這東西交給錦秀,讓她……按我說的這樣,你就能夠脫離苦海,或許,還能報仇。你想一想,要不要做這件事?若是你不肯,我自會找其他人來做,只不過,那會兒死的就是你了。」
就那麼輕描淡寫的說出了眾人的結局,就那麼冷酷無情的決定了她的命運。
原來,到了一定的位置,真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有一天,她是不是也可以如此?
她根本沒得選,如果不是她去害她們,就是她們來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