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獵獵駕長風 下
早在宣德帝班師回京之前,玄武和杜子衡就被精選的影衛,換馬不換人,用八百里加急送回了京城。
軍中所帶的太醫,對他倆的傷勢都只能做一些緩解的處理,畢竟軍中缺醫少葯,對他倆這種煨了毒的刀劍之傷,能夠做的實在有限。
到了宮裡頭,早就接到飛鴿傳書的藿香已經準備好一切事宜。
玄武和杜子衡傷勢感染,再加上一路顛簸,已經只餘一口氣。
幸好,還有一口氣。
藿香此時的醫術已經直追她祖父當年,幾乎到了生死人、肉白骨的地步。
這樣的外傷,只要有一口氣在,她就一定將他們救活。
玄武覺得自己快死了。
他一整夜都半夢半醒,燒得迷迷糊糊,但意識還在。
屋外的雨滴滴答答落了一夜,他也聽了一夜,天亮了,終於沉沉睡去,有宮女進來幫忙洗漱,碰到他滾燙的額頭,微微一愣,立馬喚了人進來給他擦拭降溫,不停地端著水盆進來出去換水。
誰都知道,躺在太醫院的這兩位大人,在這次皇上北巡時,為了救皇上才受的傷,專門由藿醫女進行醫治,半點輕慢不得。
宮女端了水看看錦被蓋著的玄武大人,之前失血過多呈青白色的臉因高燒顯現出病態的紅暈,有些擔心:萬一他眼一閉,就這麼去了,皇上震怒,只怕侍候的人都脫不了干係。
她把帕子放在水裡浸了浸,擰乾之後,輕輕搭在玄武的頭上,為他降溫。
玄武喉嚨底發出幾聲嘶啞的語調,宮女聽不清,卻猜他是想喝水,試了試桌上的溫水,冷熱正合適,就用銀勺一點點給他喂到嘴裡。
而睡夢中的玄武,像是回到那次在沙漠里行軍,正午陽光將每一粒沙都曬至滾燙,灼熱、乾渴席捲而來,渾身脫水的感覺,如同他即將被晒成一片沙海那樣,粗礫、荒涼。
他以為自己和所率的兵馬都將死在正午的烈日之下。
他能七箭連珠,能夠力拔山河,行軍打仗,更是一把好手。他從來不怯,即使面對強大過他的對手,他也能強撐一口氣到最後,等來生機。
但這一回,他勝不了天,人,勝不了天。
就在人困馬乏之際,眼前卻突然出現了綠洲,如同海市蜃樓,卻真實的就在眼前。
清泉汩汩,流水潺潺。望之就覺得遍體生津。
清溪如夢,揚金明液。
他的人馬得救了,他得救了。
藿香走進房時,正好聽見迷糊著的玄武,喃喃說出一個字。
聲音實在低沉,藿香和宮女都沒有聽清,但藿香仍然揮揮手,讓宮女退了下去。
萬一玄武大人說的是軍情,叫這些個宮人聽見可不大好。
她坐在床邊,繼續用銀勺給玄武喂水。
她是太醫,倒不用講究那些男女大防的規矩。
她剛去看過杜子衡,已經開始退燒,脫離了兇險。
見玄武仍然高燒不退,不由有些擔心。
睡夢中的玄武又喚了一聲。這回,藿香聽清了,她大驚失色。
她用銀勺掩住玄武的嘴,回身看了看左右無人,方才放下心來,舒了一口氣。
她看著睡夢裡的這個人,眼睛閉著,眉頭皺著,嘴角卻有隱約的笑意,像是這個脫口而出的名字,藏在他的心頭許久了,只是喚一聲,就覺得開心。
藿香有些可憐玄武,這個名字,他在私下裡叫過多少遍,一千次還是一萬次?明知不可能有回應,他就這麼深深藏在心底。
他的妻子已經病故好幾年了,卻始終不曾再娶。
聽說,前一陣子,工部尚書家才貌雙全的小姐慕他武藝超群,人品出眾,願意嫁與他做填房,都被婉拒了。
先前以為他對外所言,心裡有著人,再不能夠對其他人鍾情,只得辜負……是念著其亡妻的託辭,現在看來,竟真是心裡有人。
他是不是在每個清晨進宮的時候,就盼著能夠聽到她的一點消息,而後在晚上再回想曾經相見時她的笑顏,一遍遍在叫著她的名字?
他孤獨嗎?看著這個睡夢中才露出笑容的男人,藿香突然覺得,他也許並不孤獨,在他的心裡,有一個人可供他回憶,不管是在平原、峽谷還是山脈,月夜星辰,他都能夠在心裡頭,默念著她,比起許多人一世不知情之滋味,已經強出太多。
情到濃時情轉薄。若不是這一日自己偶然聽見,只怕他的這片相思,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這個沉默的男人竟然如此深情。
愛一個人就是這樣全憑熱情而非理智吧。
他只是用理智來克制不讓人看見他這一顆心。
因為他知道,縱然她看見了,也不可能給他回應。
藿香給玄武喂下一顆由寒水石、羚羊角、木香、沉香、元參、升麻、甘草等十六味藥物配成的丹藥,轉身離開。
那丹藥,能夠清熱解毒,鎮痙熄風,開竅定驚。吃了之後,他意志恢復,必定不會在睡夢裡,在迷糊的狀態下說隻言片語,也不會再有人像她一樣,聽見他叫那個名字。
藿香邁出房門的瞬間,悵悵地想,自個需要保守的秘密又多了一樁,在這紫禁城裡,真是太多秘密了。
*
宣德五年皇太后的千秋節上,各宮妃嬪的主位都要給皇太后獻上一道親手做的菜,以賀皇太后五十壽誕。
惠妃、淑妃、賢妃、麗妃甚至幾位昭儀做的菜太后都嘗了一兩口,只有皇后親自下廚做的雪耳燕窩粥,太後娘娘一筷未動。
「端下去吧,這是什麼季節,什麼時辰了,還吃這樣的東西。」太后看著那雪耳燕窩粥一臉嫌棄。
眾人面面相覷,這雪耳燕窩粥健脾潤肺,潤膚養顏,秋冬季吃再適合不過,而且皇后還特意交待,說在早晨的時候女子和年長者食用燕窩較佳。
可這燕窩粥,從早到午,太后也沒動一口,這會兒卻說不合時令。
從皇后入主中宮以來,太后就對她一直冷顏相待,不僅將太子抱到自個的膝下養著,讓皇后和太子一個月里見不上幾面,還常贊靜慈仙師胡氏賢德,召其長住在清寧宮,即使是內廷朝宴的時候,也多命胡氏居孫皇后之上。
這一次,連皇后所奉飲食都不肯吃,分明是不給皇后顏面。
坐在太後下首的胡善祥幫著轉圜:「這燕窩粥是一早就拿到母後跟前的,是底下的人不仔細,沒有奉給您。改日再給您重煮一盅好了。」
太后看著胡善祥慈眉善目,「哀家要你煮,你煮的東西哀家最愛吃了。」
太后眼瞅著皇上寵愛皇后,之前在她還是貴妃的時候,就把其父兄的官職提著超過了當時胡皇后的家人,這幾年更是恩寵愈重,去年三月,將皇后之父,當時任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的孫忠,以推誠宣忠、翊運武臣之名,封為了會昌伯,還領實缺榮祿大夫,食祿一千石,子孫世襲,賜券誥贈其曾祖祖考皆會昌伯,曾祖祖妣皆夫人——封其母太夫人,妻夫人。
這樣的恩寵,朝中一時無兩。
雖然自己苦勸,孫忠也曾上表堅辭,皇上還不是一樣封了,之後還讓他和太師英國公張輔,彭城伯張泉和都督張升一道,只在初一、十五參加早朝。
英國公是歷經四朝的元老,彭城伯是太后之兄,都督張升是太后之弟,這每月只讓初一、十五入朝,看似是不讓外戚干預朝政,但和英國公放在一起,分明是勞苦功高,優撫之意。
皇上給皇后家裡如此尊崇,太后就要越發打壓皇后,不然,長此以往下去,皇后漸漸忘了自己的本分,輕狂起來,豈不就會有外戚坐大之嫌?
皇上被美色惑心,亂了朝綱,太后卻絕不會允許這樣的情況出現。
只有她壓著皇后,後宮裡頭的人,才不會個個唯皇后馬首是瞻,令皇后一枝獨大,風只往一邊吹,吹得三宮六院傾斜。
看到眾妃嬪看著皇后的眼神夾雜著同情、暗喜、甚至幸災樂禍,太后笑容越發慈祥,「今個高興,不說這些個事情了,皇后,你給哀家奉的是哪道菜?怎麼哀家沒有看見?」
孫清揚站起身,笑道:「就是母後方才說不合時令的雪耳燕窩,是臣妾大意,沒有讓人交待,請母后一早就吃,這可好,起了個大早卻連晚集都趕不上。」
言語中,像是完全不知道太后對她排擠打壓似的,只當這就是一場誤會。
「喲——都怪奴才們做事不用心,也不知道提醒哀家,這是皇后所做。」太后可惜地嘆了口氣,「真是可惜,哀家這會兒吃飽了,竟是一口也不能嘗。」
說完,她對侍立在她身邊的宮女道:「今個是哀家的好日子,就不罰你們了,下回做事情經心些,可別這麼慢怠,縱然皇后是個仁厚的,不與你們計較,哀家也不能饒。這些個東西,哀家嘗過了,甚好,個個都有賞。皇后做的,哀家雖然沒嘗,但瞧著就好看,味道肯定差不了,就像皇后似的,三十歲了仍然像一朵芍藥花般的漂亮,可惜,哀家沒有口福,竟然錯過了時辰,只有改日再嘗。你們都撤了吧,咱們去看戲,樂呵樂呵。」
宮女自是跪下謝恩,而後將那些吃食依言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