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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丹鳳翔九州 中

  朱瞻基看著他對面的孫清揚。


  她穿著件綉滿明艷嫣然玉色芍藥的織錦袍子,青絲鬆鬆挽了個髻,只斜插著一根累金絲盤成的芍藥花簮,有些散落的頭髮懶懶地垂落在肩上,素凈著一張小小蒼白的臉,攏在那件雍容華貴的袍子里,和她平日里的圓潤飽滿不同,倒顯出幾分纖弱楚致來。


  她手裡拈了一枚黑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玉質的棋盤上,黑白分明如墨玉白玉一般的眼睛,看著自己。


  就是這雙眼睛,在宮裡頭這麼多年,都沒染上什麼風霜,仍然澄澈。


  他拈起一顆黑子,幫她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方才道:「朕從來不是多情之人,如何能夠憐盡天下女子?」


  孫清揚痛心道:「可她是你的結髮妻子,是你的原配嫡后。」


  朱瞻基拿起一顆白子,填在棋盤上,「朕結髮的人,是你。在朕的心裡,你才是原配。如今,朕不過是從她手裡拿回屬於你的東西。她固然是個好的,可這後宮裡頭,有幾個不是好的?你以為那些憑空就消失的,都是朕薄情歡娛之後就丟棄了嗎?是她們想要的太多了,甚至對朕的子嗣下手。」


  他淡淡的口氣,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先前吳選侍如果不是你要用她的名頭給雲實,早就該死了,她竟然為了爭寵,買通長春宮的人,對趙賢妃肚子里的孩子下手,就為了朕曾經贊過她有當年賢妃的風範。還有皇后邁台階掉了的那個皇子,是秦昭容讓宮人往台階上灑了水,才會導致皇后失足……她對皇後下手的原因,是想討好你……」


  孫清揚吃了一驚,這些事情,她竟然一無所知,秦昭容,彷彿一夕得恩寵,紅遍六宮,宮人都說她長的像自個,自己懷孕之後,她時常到長寧宮裡頭來坐,是個聲音柔美的女子,原還想等自己眼睛好了,要好好賞她,誰知還沒等自己的眼疾恢復,她卻突然就了無聲息,宮裡頭傳聞說是病逝,原來,竟然是皇上下的手。


  「朕不在意後宮裡頭,爭奇鬥豔,或者是捻酸吃味,但,得有個界限,對子嗣下手,或者是想謀奪他人性命,都得付出代價。」朱瞻基平和的語氣里含著些許戾氣,「後宮里的彎彎繞繞,朕不是不懂,是沒興趣去揭破,做為一國之君,宮裡頭的這些個手段,怎麼能比得上朝廷里的權謀之爭?」


  「有些人,朕能夠容忍,就是因為她們有心卻沒膽,並沒有真刀實槍去做。你還記得惠妃當年令你驚馬之事嗎?朕曾經罰她在你的宮門外跪了一夜,所以之後,她雖然忌恨於你,卻再不敢下手,只能去投靠皇后,謀些能夠爭取到的利益。」


  朱瞻基看著孫清揚驚愕的樣子,執著她的手,再落一顆黑子,「妃位也好,后位也罷,朕知道,對你來說都不足道。你要的,從來都不是這四方天空里的一個位置。是朕當年強留了你在這紫禁城裡,朕就要給你最好的來補償,因為唯有拿回后位,才能讓你和朕,生生世世都在一起。至於其他人——」


  朱瞻基頓了頓,嘴角浮出一抹笑意,「朕既無心,又何必假模假樣哄她們開心?朕若是對皇后憐惜,那就得對你分心,清揚,你確定,你想要的,不是朕的全心全意?」


  不要他的全心全意嗎?孫清揚的心頭一痛,訥訥不語。


  「既然如此,我們何必為了憐惜他人,違背自己的心意呢?皇后那裡,她無過,朕也不會編排她,就明詔天下好了,朕悅貴妃,立貴妃之子為太子,亦欲立貴妃為皇后。」


  聽到朱瞻基這樣明明白白的告白,孫清揚心口一甜,她抬眉,眼前的人錦袍明亮,通天冠飛揚,稜角分明的眉目卻帶著桀驁不羈——不過登基兩年,卻已然隱隱有天下俯首四海在握的氣度。


  想到髮際上太后賜下的那支芍藥花簮,她遲疑片刻,道:「皇上聖意已決,臣妾也不再說那虛情假意推託的話,只是,過兩年好嗎?皇后如今身子大不如從前,臣妾怕她才經喪子之痛,又歷這被廢之苦,會承受不了。」


  再過兩年,不管皇上是不是還堅持,她都算全了對太后的孝道。


  送芍藥花簮來的內侍曾傳下的太后口諭,叫她為了皇后的身子著想,務必要攔住皇上廢后的想法。


  雖然太后沒有多說其他的話,但芍藥類牡丹,太后賜下這樣一枝花簮,何嘗不是告誡她,不要有非份之想。


  太后的雷霆手段,孫清揚不是沒有見過,如果在這當口,非得拗了太后的意思,只怕她就是當上皇后,也沒有好日子過。反正,她並非囑意於後位,不過是為了百年之後,能夠名正言順的和朱瞻基同葬帝陵,就是晚些年頭,也不打緊。


  朱瞻基本欲笑孫清揚婦人之仁,卻見她倦怠神情,語氣懇切,代皇后無限委屈似的樣子,笑了笑,「是母后要你來求朕的吧?母后不願和朕起衝突,就叫你如此。好,朕就答應你們,兩年,朕倒要看看,兩年之後,你們又拿什麼理由來擋著朕。」


  看著孫清揚,他饒有深意地說:「清揚,你們女人,會因為感動,去愛上一個人,憐惜一個人,但對於男人而言,愛和不愛之間,涇渭分明,即使因為感動在一個女人身邊留下,也不會長久。無情扮做有心,才是最大的殘忍。好了,朕已經答應了你,你就專心些,好好陪朕下完這盤棋。」


  孫清揚見棋盤之上,本來弱勢的黑棋,被朱瞻基方才那幾下一擺,已經有了同白棋分庭抗禮之勢,他用這棋局向自己表明,與其自己同自己較勁,不如另起天地,有他在,即使起手落子間生死已定,他也能幫著她一步一步堵死自己的退路,再一點一點殺出僵局。


  她拈起一顆黑子,伸手握著他的手,輕輕緊了緊,方才鬆開,落子。


  朱瞻基揚眉,她堵死了黑子的退路,這一落子,滿盤皆輸。


  看到朱瞻基看向自個,有些明白又有些驚訝的神情,孫清揚道:「落子無悔,臣妾願意和皇上並肩,此後,天下人罵也好,毀也好,臣妾都不在意,就讓他們說臣妾是那種眼角眉睫都藏著陰謀算計,尖險惡毒煙視媚行的女子吧,是妖妃誤國,害得皇上英雄難過美人關,做出廢后那樣令人詬病之事,臣妾不要皇上擔那樣的惡名。」


  朱瞻基還記得,她同自己說史記,說她絕不會當妖妃,想來,她之前猶豫,更多是害怕自己會因她,被言官們彈劾,被史官記錄在案,在歷史上留下污名,所以一次次勸自己從長計議。


  這會兒,怎麼突然就下定了決心?


  孫清揚將死掉的黑子盡數取回棋盒,笑道:「臣妾或許不是牡丹,但臣妾也可以像這衣裙和花簮上的大朵芍藥一樣,在眾人眼裡妖媚俗艷,卻偏能有一番牡丹的風骨。」


  朱瞻基將白子一把把收攏,也盡數倒回棋盒,將棋盤空出,含笑道:「既如此,咱們就再來設局,重新下過。」他拈起一顆黑子,放在棋盤上,「這回是朕執黑子,先行。」


  第二日,胡善祥就到了慈慶宮,苦勸太后,請求她同意皇上廢后之願,說宜早不宜遲,這會兒太子才立,正好趁熱打鐵,不用顧念她的身子。


  第三日,朱瞻基就下詔,賜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孫愚名忠,敕之曰:卿為國懿,親操履謹,今特賜卿名忠,以彰厥美,卿其益效勤,以副朕眷念之重。


  給皇貴妃的父親賜名,還賜的是個「忠」字,這實在太令人尋味了。朝臣之中,就有人試探著上表,說皇后中宮祿命無子,難為六宮之首,請求廢后。


  皇上留中不發,卻召了英國公張輔、少師蹇義、太子少傅、謹身殿大學士楊榮、戶部尚書夏原吉、禮部侍郎兼華蓋殿大學士楊士奇晉見。


  看著這五位重臣,朱瞻基道:「朕有一大事與卿等相議,此事雖然情非得已,但是朕意已決。朕三十無子,而中宮屢屢身不得育,且身子病弱,欽天監說中宮祿命無子,今貴妃有子,已經立為太子。自古以為,母以子貴,是正禮,朕想問問你們,該如何對待中宮?」


  楊士奇等人皆不回答。


  朱瞻基將他們一一看過來,最後眼睛望向了楊榮。


  楊榮硬著頭皮回答:「既然皇上聖意已決,可以廢后。」


  朱瞻基露出些許笑意:「前朝可有廢后之事?」


  蹇義答道:「宋仁宗曾經廢郭皇後為仙妃。」


  朱瞻基又看那幾個不曾說話的,張輔與夏原吉、楊士奇都默然無言。


  「楊首輔,你說說看。」


  被朱瞻基點到名字,楊士奇仍然不肯附議,道:「臣事帝后,猶子女事父母。哪裡有為人子者議論廢母之事的?」


  楊榮輕輕扯他,「首輔大人,這可是皇上的意思。」


  楊士奇梗著脖子,道:「正是因為這是皇上的意思,才不該輕率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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