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雲開見月明 中
臘月的紫禁城如同琉璃世界,抬眼白雪皚皚,檐下掛著冰柱,寒氣四處瀰漫。
胡善祥躺在榻上,呆怔地著桌上青花白地瓷梅瓶和其中供著的紅梅,瓷瓶釉質透明如水,胎體質薄輕巧,素雅清新,充滿生機;梅花暖暖融融,散發著清洌的香氣,色如胭脂般灼艷——雖然屋裡燒著地龍,溫暖如春,但她卻絲毫感覺不到半點暖意,她的一顆心就像在冰天雪地里,看不到春暖花開。
半個月前,聽說皇貴妃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皇子,眼睛復明,胡善祥一時高興,多邁了兩步台階,以至於早產。生下來的是個男孩子,卻不到兩個時辰就斷了氣。打孩子被埋以後,她就一直是這個模樣。
和她懷的頭一胎何其相像,都是男孩,都是夭折。
到了這會兒,她才想起,藿醫女曾經婉轉地勸過她,說是這個孩子,承孕時機不對,氣血不足,先天發育不好,恐怕很難平安生下來。
這些天,她一遍遍回想懷著孩子的心情,卻發現,原來她一直都在擔驚受怕。
原來,不屬於自己的,即使強行得到,也留不住。
胡善祥心如槁木,若不是大公主時時進來,按宮女們的示意叫她吃飯,起床,她簡直就想隨著那個夭折的孩子去了。
她的心,在那孩子氣息一點點流逝之際,隨之永遠地埋葬在黃土之下,冰封起來。
夭折的孩子,即使是皇子,連入皇陵的資格都沒有,那一院的梅花是他最後的棲身之地,與坤寧宮不過數里之遙,可是胡善祥只能無數次想象他在黑暗掙扎喊娘親的景象。
娘親——事實上,她連一聲也不曾聽見。
他只能在她的腦海里,想像中長大。
即使到了最後,她向上蒼祈求,如果他能夠活下來,她願意用所有,中宮之位也好,榮華富貴也好,她都不要,只要他能活下來,能夠讓她看著長大,她願意用所有,換他活下去。
可是,上蒼仍然沒有答應她,還是帶走了她的孩子。
「皇後娘娘,您真的決定了嗎?」芷荷的眼睛里,有著無盡的擔憂,「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胡善祥沒說話,只輕輕搖了搖頭。
若蓮與芷荷飛快交換了不安的眼神,終究若蓮沉不住氣,道:「皇後娘娘您損了皇子,本該節哀,怎麼倒做出這樣的打算了,您不怕太后、皇上知道了傷心嗎?」
「皇上?皇上怎麼會傷心?」胡善祥譏諷地笑了笑,抬起眼,又看了看瓶里的紅梅,到這宮裡頭來,她惴惴不安過、憧憬過、努力過、掙扎過……終究還是不能像梅花一般高潔,堅守住自己的本心,視榮華如浮雲。
她動了心,而上蒼,給了她最殘酷的回擊。
嫁進這宮裡十年了,十年裡,她都不曾得到他一點真心,之前,她認為有個孩子,就能有個寄託,到後來,卻發現,孩子是她的倚仗,她迫不及待的想生下一個皇子,想著做為嫡子,他定能夠成為自己母女的庇佑,到最後,卻是夢醒心死。
如今,她活著不過是依靠對女兒的那點念想,苟延殘喘。
想到孩子的呼吸越來越弱,太醫們束手無策,自個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受難無能為力,胡善祥心如刀割。
那樣生離死別的痛苦,她再也不要承受了,她也再沒有勇氣和力氣去承受了。
胡善祥坐起身,晃眼看見桌上的菱花鏡中的自己,有些憔悴卻依然姣好的容顏,雖沒有皇貴妃的清艷,卻另有一份端莊秀美,可是縹緲雲霧間,即使她自薦席枕,他也不曾多看自個一眼。
「他怎麼會傷心呢?他若是知道了,應該高興才是,這樣一來,本宮再也不會成為阻擋他心愿的絆腳石。至於母后,本宮只能說聲抱歉了,本宮的膽子實在太小,不能夠一次次承受這得而復失之苦。」胡善祥的嘴角滑過一抹慘烈卻堅定的笑容,「端給本宮吧。」
芷荷垂著淚,端來一碗冒著熱氣的褐色湯藥,深深看了胡善祥一眼,道:「皇後娘娘,您這會兒心亂著呢,要不,您再想想,免得將來後悔。」
胡善祥搖了搖頭,「不,就要這會兒。若是好一點,本宮只怕又會好了傷疤忘了痛,生出新的憧憬來,這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絕望,本宮已經受夠了。」
想到那些夜裡,她等他……從日落等到天明,更深夜漏,她是數著一顆顆星星升起,又一顆顆消散過來的,他如何明白,她盼著一個孩子,一個皇子,更是盼著他的心。
如今,她再也不想盼了。
胡善祥從芷荷手裡接過湯藥,一飲而盡,沒有絲毫的猶豫。
這碗葯是胡善祥讓芷荷到宮外去配的,主要成分是紅花,坐月子的時候喝下,將會終身不育。
失去孩子的錐心痛骨之疼,令她再也不想嘗試去要一個孩子,所以在出小月子的這一天,到底還是下定了決心,喝下這一碗苦若黃連的湯藥。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她不給自己留任何後路和幻想的餘地,從此以後,該無憂無怖了吧!
宮女金釵走過來,道:「皇後娘娘,都準備好了,請您去沐浴吧。」
喝了葯之後的胡善祥無悲無喜,微微頷首道:「好。瑾秀怎麼樣了?」
金釵嘆道:「還是那麼著,自打娘娘不好,她也不知道聽誰說的,要為您祈福,成日里除開到這兒來看您,就是在清心堂的玉觀音前跪著誦經,任人怎麼勸都不起來。」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皇後娘娘,您一定得趕快好起來,就是為了大公主,也得好起來,您沒看見,七八歲大的小人兒,跪在那兒一本正經的誦經,就是奴婢們看著,也覺得心疼。」
胡善祥咬了咬牙,「你去把大公主帶過來,就說本宮已經好了,等沐浴之後,就帶她出去玩。」
瑾秀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牽挂了,即使為了她,自個也得好起來。
絕情忘愛,他就再也傷害不到自己。
自己也就再不會傷害女兒。
浴桶里的水溫正好,胡善祥撩起水中浮著的梅花花瓣,白如雪,紅似血,黃同絹,白紅黃三種顏色相間,色彩絢爛的讓人為之目盲。
而她是那目盲之人,從此之後,即使四季繁花,也不能再令她心生喜悅。
芷荷從後面給她澆了一瓢水,看見水從胡善祥如同絲綢般順滑的肌膚上滑下,哽咽道:「娘娘,您別去了,您如今這般傷心,還要請皇上早立皇貴妃之子為太子,情何以堪?」
胡善祥淡淡地笑了笑,「本宮不傷心,本宮再也不會傷心了。唯有本宮請皇上早立太子,才最名正言順,本宮賣這麼大的人情給他們,即使將來她正位中宮,也不會為難本宮和大公主的。你放心,本宮從今往後,知道什麼是該做的了,這人哪,勝不過天,抗不過命,天意如此,本宮不過是順水推舟,順天而行。」
芷荷是個很忠心的人,從皇後下定決心叫她配藥開始,不知勸過多少回,始終沒有勸轉皇后的心,她就知道,哀莫大於心死,皇後娘娘這一次,已經是真正死了心。
可知道是這回事,看見皇后喝下藥,再聽到這番話,她的眼淚到底沒能忍得住,潸潸而下。
她這一哭,若蓮也紅了眼睛,抽抽噎噎地說:「娘娘就是心太善了,你要是當初肯狠下心,允了奴婢去……就不用那般著急要皇子,就算後來沒能保住皇子,也不用著急。」
若蓮當初曾力勸胡善祥設法除了孫清揚肚子里的孩子,卻始終沒有得到允准,還被胡善祥貶到外間當了幾天差,以示告誡,這會兒見胡善祥的苦楚,就覺得她家主子實在是善良的無用,不會害人倒害得她自己這麼可憐。
胡善祥苦笑了一下,「本宮曾有過喪子之痛,推己及人,如何能夠做得出那樣的事情?罷了,這都是天意。你們退下去吧,讓本宮好好想想,一會要怎麼和皇上說。」
她身子往下一滑,沉入水底。
水滑過她細膩的皮膚,似春風一般輕柔,像他曾經給過的吻,那樣綿軟——淚終是不爭氣地流下來,混進了水裡。
仔細梳洗罷,胡善祥換上了一件綉有織金龍鳳紋的常服,戴著龍鳳珠翠冠,用眉筆細細描了眉,扮上飛霞妝。
一旁坐著的大公主拍著手贊道:「母后,您這樣子真好看。」
看著女兒眼笑的模樣,胡善祥俯身低下頭,一個手握著大公主的小手,另一個手用錦帕拭了拭大公主的嘴角,那上面有她剛吃過點心的殘渣,「那以後,母后每天都穿給瑾秀看,好不好?」
從今往後,她只為自個妝扮,為女兒妝扮。
她已經不再需要丈夫,但女兒,還需要父親,為了女兒,她得主動去請命,讓他憐惜,讓他愧疚,只要有了這些,他就定會給自己和女兒一個安穩的未來。
不然——想到歷史上那些個廢后的命運,胡善祥不由打個冷顫。那樣的命運,絕不能出現在她和大公主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