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萋萋滿別情 中
洪熙帝勤勉,自登基以來,雖然曾因寵幸郭貴妃,偶有早朝罷廢之時,卻從不曾連續數日不上朝,自端午露面之後,已經連續三日不曾早朝,雖說對外的言辭是身體抱恙,可朝中已然是議論紛紛。
「聽說皇上這幾日,連乾清宮的奴才們,都不曾見過,膳食總是遞到門口,就讓迴避,會不會是……」
「噓——這話可不敢亂講。不過,也不是沒可能,皇上身子骨一向不好,如今為國事操勞,難說會不會……要不,怎麼近日京中防戍比先前增加了數倍,到了夜裡街道上連個人影都沒有。」
「不光是國事,還有宮裡頭……皇帝身體每況愈下,這個天,怕是要變……」說話的人露出一副你知我知,大家心知肚明的神情,乾笑了幾聲,掩了後面未盡的話語。
「如今的情勢和當年建文之時頗有些相似?皇太子年輕,外頭有他的藩王叔父虎視眈眈……咱們,是不是也該早做打算?」
「這樣的時候,當然要做個純臣,不管是誰上位,都是朱家的天下,老實點吧,別站錯了隊。」
「是是,還是兄台高見,咱們就靜觀其變。」
……
知道內情的英國公等人聽了朝臣們的私議,不動聲色地交換了個眼神,卻俱有一些憂色隱在其中:若是皇上一直昏迷,皇太子遲遲不歸,這局面還能穩定到幾時呢?
首輔楊士奇輕咳一聲,「諸位大人,休要私議聖躬,說不定,等咱們明個早朝,就見到皇上了。」
朝臣們雖然有些不以為然,議論聲卻小了許多。
然而,外面無論怎麼壓制,小道消息還是滿天亂飛,甚至有人傳言天子已經駕崩,只是皇太子未歸,所以秘不發喪而已,街頭巷尾的百姓們甚至於在官面嚴禁的時候,私底下也會悄悄議論什麼時候會變天,在各府之間傳遞的消息里,都說這回皇上就像去年裡永樂帝那回一樣,是瞞著不報死訊。
到了第四天,已經有王公朝臣和留守在京的藩王世子,守在奉天門前伏闕叩問天子平安,嚷嚷著請求覲見洪熙帝。
皇后揉了揉眉頭,對到乾清宮來回事的內侍說:「皇上今個精神略好些了,既如此,就讓他們推舉幾個人出來,皇上還病著呢,要是一起都進來,亂糟糟的,豈不是擾了皇上。」
於是除開英國公張輔和首輔楊士奇,又挑了和漢王、趙王親近的大臣,一個素來忠直的言官,一個宗親,共計六人到乾清宮給皇上問安。
當眾人以英國公為首,跟在內侍後頭進了乾清宮后,皇上就寢的欽安殿,皇后已經在等候他們了。
隔著明黃的帳子,他們隱約可見皇后親自把洪熙帝扶起,指揮著一個宮女在皇上腰后塞了兩個軟墊,皇上斜靠在大迎枕上,眼睛微閉。
待眾人在外面叩拜之後,皇後代宣了一聲平身,等眾人站起來后,她微微笑道:「諸位大人,皇上如今風寒頗重,怕過了病氣給諸位大人,你們就在外面坐下吧,有什麼話,皇上聽著也方便。」
內侍已經一早擺了些椅子在帳外,英國公幾個謝恩之後,就坐下了。
看著靠在枕上的洪熙帝,楊士奇心想,不知是不是那些御醫們,妙手回春,皇上的病有些起色了?便輕聲說道:「上天庇佑,臣等定將皇上並無大礙之事,告知天下,天下臣民必然會歡欣鼓舞。」
帳內的洪熙帝卻道:「太醫說朕這個病,不宜再操勞國事,今個宣諸位愛卿過來,便是為了此事,如前所議,楊卿擬詔,朝堂一應事宜由諸卿擬票,聽憑皇后硃批處分,一切如常儀,且待太子歸來,再定其他。眾愛卿放心,朕無礙!」
聽到皇上聲音雖有些嘶啞,但精神尚佳,眾人放下心來,紛紛找了話頭,閑問了幾句。
未幾,皇后開口道:「皇上的病尚未痊癒,各位大人不宜多說,明個本宮會找時間,換一批大人過來覲見皇上,你們今個回去,就把皇上的情況告訴其他人,也好令朝野之中,沸沸揚揚的流言歇止。」
就這樣,五月初八開始,每日都有朝臣到欽安殿覲見,出來的人都說,皇上雖然卧床不起,但聽聲音,精神尚算矍鑠,外頭的流言就漸漸消了下去。
五月十一夜裡,皇后卻再次召了英國公、楊士奇等人進宮,親聽洪熙帝讓他們擬了遺詔,對這幾個他最信任的大臣安排自個的後事,說是若他大漸之時太子未歸,務必一切如常儀,勿讓外人得知實情,將來他們輔佐太子,就要像對待他一般盡心儘力。
「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業,君臨天下甫及逾年,上惟皇考太宗皇帝山陵未遠,迫切哀誠;下惟海內北南凋瘵未復,憂勞夙夜。時用遘疾,奄至大漸。夫死生者,晝夜常理,往聖同轍,奚足哀念。惟宗社生民必有君主,長子皇太子天稟仁厚,孝友英明,先帝夙期其大器,臣民咸欽其令望,宜即皇帝位,以奉神靈之統,撫億兆之眾。
朕既臨御日,淺恩澤未浹於民,不忍復有重勞山陵。制度務從儉約,喪制用日易月,中外皆以二十七日釋服,無禁嫁娶音樂。在外親王藩屏為重,不可輒離本國,各處總兵鎮守備御重臣及文武大小官員,亦毋擅離職守。聞哀之日止於本處朝夕哭臨三日,悉免赴闕行禮。皇考太宗皇帝服制仍遵去年八月之令。
嗚呼,南北供億之勞,軍民俱困四方,向仰咸屬南京,斯亦吾之素心。君國子民宜從眾志,凡中外文武群臣,咸盡忠秉節佐輔嗣君,永寧我國生民,朕無憾矣。詔告中外咸使聞知。」
勉強提起精神看完楊士奇按自己意思擬好的遺詔,洪熙帝點了點頭,就躺回了龍榻之上。
待走出乾清宮后,楊士奇走在英國公的身邊,小聲說:「國公爺,聽覲見的朝臣們說,皇上這些天,白日里精神尚好,說話雖有些嘶啞,中氣十足,怎麼到了今個夜裡,就連多坐一會都成問題,我瞅著剛才,若不是太醫給扎了針,就是那一會兒,都撐不住。」
英國公嘆了口氣,「白日里,皇上為了安那些人的心,所以強撐著吧,說不定用了老參什麼的提著氣,看今晚這情形,只怕皇上知道自個大限已至,所以才叫了咱們準備妥當,不然,萬一突然哪天……豈不是咱們都措手不及?」
金幼孜憂心忡忡,「可如今這事,不比在大寧那會兒,萬一有個好歹,消息只怕掩不住。」
楊榮卻道:「無妨,拖過這幾日,皇太子或許就能趕回來了,只要眼下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等得了消息,只怕也攔不住太子。咱們只管按皇上所說的去辦,不要露出端倪,叫人看出究竟即可。」
且不說幾位大人做的安排,入夜之後,郭丹宜已經在乾清宮門前跪了兩個時辰了。
平日里嬌美的她,面色慘白,容顏枯槁,只是短短數日未見洪熙帝,她已經快要瘋了,朝夕懶梳妝。
自端午節那日午後,皇后就下令乾清宮禁止外人窺探,違者杖斃!責令東西六宮嬪妃不許出宮半步,她半點消息也得不到,究竟洪熙帝如何了?
好容易今日連唬帶嚇,才讓守著承乾宮的侍衛放了她出來。
「皇後娘娘,求您讓臣妾見一見皇上,求您了……——」
聽著宮門外傳來時隱時現的凄慘呼喚,洪熙帝伸出一根手指,「傳——」
「皇上,皇上您如今的真實情況,不能叫外人知曉……」皇后急忙阻攔。
這幾日,只有晚上的一小會兒,洪熙帝精神頭略好,皇后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實情。
「丹宜,不是外人。」洪熙帝的口中蹦出幾個字,沒有什麼神採的眼睛,直直地看著皇后。
皇后欲言雙止,終於對著帳外的內侍說:「宣郭貴妃進來。」
洪熙帝看著皇后說:「你答應朕,朕大漸之後,好好待她。讓她隨老八或是老九他們去封地,安享余年……你,答應朕。朕求你——」
皇后忿忿地看了洪熙帝半晌,終於軟了下來,將他的手放回被裡,「臣妾答應皇上,善待於她,皇上放心。」
洪熙帝勉力露出一個微笑,「謝謝你,朕的好皇后,你還是那般寬厚。」
不等皇后回答,急奔而進的郭貴妃已經撲到了龍榻邊,「皇上,皇上——您怎麼了?」
她淚如雨下。
「丹宜,朕不能陪你了,你和皇后,要好好的,好好的——」洪熙帝伸出手,將榻前兩個女人的手,用盡全力拉在一起,看著強忍悲泣的皇后,泣不成聲的郭貴妃,露出最後一抹笑容,失去了最後一絲知覺。
「皇上,皇上——」聽著郭貴妃的哭泣哀慟,皇后真想也跟著大哭一場,然而,她卻厲聲道:「別哭了,你難道想世人皆知皇上已經去了,那些個狼子野心的人趁機作亂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