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琉璃碎舊夢 上
洪熙帝的確半點也沒有感動,他腦海里浮現的是郭貴妃那張梨花帶雨的俏臉,耳邊回蕩的是郭貴妃憂心忡忡的話語:臣妾看前朝的歷史,太子年長,等不及想坐上皇位,就用些陰謀伎倆。雖說咱們的太子最是孝順,但也得防著他底下的人攛掇,臣妾那個族弟,就算有罪,也該皇上您來定論,怎麼太子就敢在私下裡將他處置了呢?
這會兒,他能夠理解當年永樂帝因為他擅自赦免有罪的功臣,著禮部侍郎胡瀠密查自個德行時候的感受了。
卧榻之邊,豈容他人酣睡?天子之權威,絕不能容人譖越,即使,這個人是他的兒子。
他甚至仍然有些憤怒。他的皇后,太子的親生母親,多麼聰慧,多麼能言善道,多麼會指鹿為馬。
她用幾句話就挑明了太子子嗣受害,有蹊蹺之處,當初怕他知道煩心,而今要他知道是事出有因,而且,她還暗示了這事恐怕是內外勾結,內宮裡有人不想讓太子後繼有人,間接地回答了他想問的問題,甚至,她還用夫妻三十的情份來提醒自個,她當年是多麼的勞苦功高,和他是患難夫妻,她就算有錯,他也應該擔待,看在過去鼎力助他的份上,看在兩人是少年夫妻的份上,不要將她和其他妃嬪相提並論。
因為坐上皇位的艱難,洪熙帝最恨有人認為當年他的太子之位,要不是有太子妃張晗和皇太孫朱瞻基,根本就保不住。
這種心理,就像一個有才能的窮小子,娶了個豪門大戶的姑娘,拼博奮鬥一路之後,風光霽月,可人人都說,他是憑著岳丈家的權勢,才能夠有那樣的地位成就,完全抹煞他的努力,他的付出。
錐之處於囊中,早晚脫穎而出,以他的才能,父皇早晚都會像母后一般,明白他在三個兄弟里,才是最能勝任為一國之君的,所以,是因為他,張晗才能當上太子妃,當上如今的皇后,朱瞻基才能為皇太孫,為皇太子,而不是反過來。為什麼那些人,總看不到他於朝政上的貢獻?
是他,在父皇當年起兵靖難時,留守北京,和母后一道團結部屬,上下同心,巧妙周旋,以萬人之軍成功地阻擋了建文帝大將李景隆的五十萬大軍,保住了北京城,從而使得靖難之役轉危為安。
是他,在建文帝遣書許以封王,爭取他歸順之時,連書信看都不看,就原封未動地送到父皇面前,使建文帝的反間計失敗。
早在少年時,祖父洪武帝派他在破曉時去檢閱軍隊,他就回稟,清晨太冷,檢閱應等到士兵們吃完早餐以後,令祖父讚譽他體恤軍士;在洪武帝要他審閱幾份官員的奏章,有條不紊地把文武兩類分開,並相應地作了報告……令祖父不斷地被他的文才和行政能力所打動。
還有他當太子幾次監國時的政績,他登基之後的兢兢業業,他的勤政愛民,體恤民情、處事寬和、政策開明,褒獎忠孝、鼓勵大臣進諫,廣開言路,讓下情能夠上達……大明帝國在他的帶領下一定能夠繁榮興盛,欣欣向榮。
可人們,總記得當年事,總說,他的皇位是因為妻子和兒子得來的,他是夫憑妻貴,父憑子顯,他如何能忍?
但他一直都是寬厚的,對兩個曾經屢屢陷害他的弟弟,不僅從前屢次為他們求情,登基后也沒有懷恨在心,甚至還為他們增加了親王的俸祿,授予其子爵位。
他又怎麼能像丹宜所說,痛下決心,痛下狠手腕,以免皇后、太子一派尾大不掉。
難怪父皇曾憂心他過於仁弱,將來會遭人脅迫,這天下,能夠脅迫他的,想脅迫他的,不就是他的嫡妻,他的皇后,他的嫡子,他的太子嘛?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這天底下,父子夫妻之義,何嘗能越過君臣之禮去?他們雖是他的至親,卻也是他的臣民,怎可如此欺君罔上?
《袁氏世范》中曾說,蓋中人之性,遇強則避,遇弱則肆。父嚴而子知所畏,則不敢為非;父寬則子玩易,而恣其所行。真是一點不假,他就是對她們母子過於寬厚,才使得她們無君無上,恣意妄為。
皇后遲遲等不到洪熙帝的迴音,哪怕就是一個眼神的交流和一句肯定都沒有,他只是像看個陌生人一樣地看著她,一言不發,甚至,還帶著一些進來時的怒意。
帶著一些審視和想對她下手的猶豫。
初時,她確有一些忐忑不安,畢竟,他是皇上,即使予她,一樣有生殺大權,後來,她慢慢地平靜下來,抬起眼睛與洪熙帝,毫不閃躲。
她怕什麼?是他對不起她,是他對不起她和他的兒子,若不是他一味地寵愛郭丹宜,郭丹宜怎麼會生出不軌之心,放任郭氏一族動瞻兒的子嗣?他們才剛剛查出來一點線索,郭氏一族就拋了個遠親子弟出來,丟卒保帥,說什麼只是那人為了巴結郭貴妃,擅自做的主張,還不等他們進一步往下查,拿到更多證據,那人就暴病身亡。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和瞻兒,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們應得的,不管是誰,都不能奪去,哪怕這個人是他,她的夫君,她的君上,也一樣不能。
她等著他的質問,她準備好了說辭反駁。
良久,洪熙帝卻輕輕吐出一句,「你變了,你再不是那個以夫為天的小姑娘了。」
已然是不需要聽她任何解釋,也不需要任何證據,就這樣輕飄飄的一句,就直接給此事定了性,她不再以他為天,她擅做主張,她眼裡沒有他這個夫君,沒有他這個皇上。
她變了?皇后忍不住想大笑,眼淚卻撲簌而下,她站起身,走到洪熙帝的面前,跪在他的腳下,仰臉看著他。
半晌之後,她低聲道:「臣妾當然變了。從豆蔻芳華的少女,變成了雞皮鶴髮的老嫗。皇上您看臣妾的眼睛,剛嫁給您那會兒,你曾誇它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晶瑩無暇,還有臣妾的這雙手,柔若無骨,指似春蔥,還有臣妾的這張臉,面若蓮蓉,色似春曉,可是現在呢?無論臣妾多麼用心,多麼努力的保養,它們都變了,再不像從前似的,那般晶瑩光亮,細緻光滑,臣妾是變了,變老了……」
「臣妾老了,可這宮裡頭,多的是美麗的少女,她們可以像當年的臣妾那樣,陪著皇上談天說笑,陪著皇上日夜瘋狂。可是皇上,臣妾老了,您也不復當年啊,您怎麼能如此不顧自個的身子,陪著她們瘋鬧?通宵達旦歡好,日以繼夜的雲雨,她們這樣做,不是要皇上您的恩寵,是要您的命啊。臣妾如何不憂,如何不忿,如何能置之不理?」
「臣妾當然沒變,臣妾依然以您為天,只是,臣妾不於像當年一般隨皇上任性,因為臣妾知道,為妻者,當該勸誡夫君,而不是明知您犯了錯,還拍著巴掌叫好。」
她猛地將頭上的龍鳳珠翠冠取下,仍然烏黑的頭髮傾泄而下,披散在她的肩頭,她伏在洪熙帝的膝上,「皇上,您看到沒有,臣妾的頭髮里已經開始有白髮了,『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如今,咱們總算心事已經了,可是皇上您看,臣妾剛剛四十五歲,就有了白髮,您說,臣妾這白髮,臣妾這變是為了誰?」
她凄涼地笑著,去拉洪熙帝的手,如同很多年前那樣,放在她的臉上,撫摸她的肌膚:「『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皇上,您有沒有對臣妾的變生出憐惜之意呢?您知不知道,這香粉之下的面孔,已經有了皺紋,您要不要看看?皇上,這宮裡頭多的是貌美如花的女人,當年臣妾是,如今她們是,將來也是一樣,您的身邊總不會少了鮮嫩的面孔,可是皇上……」
「皇上,只有臣妾同您才是夫妻,只有臣妾曾為您耗盡了青春和心血,為您夜裡睡不著,為您擔驚受怕!臣妾與您是患難夫妻啊,夫妻本是一體,您怎可聽信他人之言,對臣妾生出疑心,對瞻兒生出嫌隙呢?」
「您忘了,臣妾孝謹溫順,侍奉父皇母后盡心周到,故而討得了他們的歡心。瞻兒聰慧好學,深得父皇母后寵愛,那個時候,多艱難,咱們夫妻父子同心,才得了今個的局面,您怎麼能說臣妾不再以您為天,說臣妾變了呢?」
數十年的委屈盡數湧上心頭,不知不覺間,皇后已經是淚流滿面,她丟開洪熙帝的手,看著他,凄聲道:「皇上,您怎麼可以為了旁人,跑過來指責臣妾?您怎麼可以為了旁人,對臣妾興師問罪?你今個來,是來責怪臣妾和瞻兒背著您查探子嗣被害之事的吧?您可知道,瞻兒的子嗣艱難,從前是因為您的弟弟,現在是因為您的寵妃?臣妾變了?臣妾沒變!變的不是臣妾,而是皇上您的心,皇上,您怎麼能這樣對待臣妾和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