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倦柳荷風急 上
關於遷都北平一事,朱瞻基和父王朱高熾的意見大相徑庭。
太子朱高熾喜文,自幼生長於南京,對虎踞龍蟠的金陵情有獨鍾,認為國泰民安之時遷都不免勞民傷財,一旦遷都,北平行在的財賦供給和人口都不足,陡然增加的大批官僚及其家眷,乃至駐軍和相應的供給,牽扯到與之相關的河運、海運、工農商兵、都需要擴大數倍規模,所觸及的方方面面利益等等,曠日持久,所費靡多,可能會令本來大好的局面生出變故。
他不想遷都,在北平行在開始建的時候,就持反對意見。
不過,他這個意見只能偷偷在家說,他還沒有膽量敢跟自己的父皇唱反調。
皇太孫朱瞻基文武雙全,不僅出生在北平,永樂八年在永樂帝朱棣親征蒙古時,曾在尚書夏原吉的輔佐下留守北平,學習處理日常政務,之後,也經常隨帝往返於兩京之間,談論治國方略,因此對於遷都之事,他和祖父看的一樣長遠。
當時,大明朝的威脅主要是北方的韃靼、瓦剌,永樂帝之所以特允在遼東開衙建府,就是希望通過遼東的經營,築起一堵堅固的邊防,不僅阻止韃靼、瓦剌的窺視,還能夠東連女真、朝鮮,形成有效震撼,讓覬覦大明江山的北方勢力不敢騎馬南下。
因為這個特殊的原因,如果帝王繼續坐鎮金陵掌控難免顧此失彼,縱使外亂不生,內亂也難保不起,很難說擁兵自重的諸王或者他們的子孫會不會生出異心,再發生當初燕王起兵靖難之事。
而且,如果不定都北平,將鎮守遼東一處疆域的親王們分封中原,導致北邊防線空虛,萬一有點什麼事,就容易戰火蔓延,因此,遷都到塞外和遼東進入中原必經之所的北平,將軍事主力布署在長城一帶,把從前在後方的國都改到前方,無疑更利於開疆拓土,也更能形成震懾。
因此,朱瞻基和他的祖父永樂帝朱棣一樣,對遷都樂見其成。
所以對於遷都之事,從一開始,到現在提上日程,朱瞻基很多事都身體力行,在夏原吉的輔佐下,安撫流亡的難民,免除積欠的租稅、徭負以寬慰因為北平連年營建,睏乏的民力。
雖然遷都之事,於國於民從長遠來看是有利的,但短期而言,確實對當地和附近的民生造成了很大的負擔,甚至因此,出現了不少的山賊、流民。
這些個事情,都需要有人處理,對於朱瞻基而言,是一種試練,也是進一步了解民生、民計的機會。
只是他沒有想到,會在這樣忙亂、紛爭的時候,在處理遷都的種種事宜中,在七夕的第二天早上,再見到奧雲塔娜。
去年裡,奧雲塔娜的哥哥阿魯台出兵瓦剌。大敗瓦剌太平部后,阿魯台就有些蠢蠢欲動,當初,他以從順的姿態結交示好大明王朝,本是權益之計,大敗瓦剌太平部后,其勢力得到了很大的恢復,就有些不願再受明王朝的羈絆。
而奧雲塔娜的丈夫阿古達木,作為阿魯台的一員大將,與瓦剌交戰中不知所蹤,有人說他被瓦剌人帶到了北平,她就不顧哥哥的勸阻,帶著兒子騰格爾和幾個侍女、侍從一路尋了過來。
她也沒有想到,會在驛路的茶舍里,在她最狼狽的時候,遇見朱瞻基。
已經為人妻,為人母的奧雲塔娜仍然如同草原上的艷陽一般,遠遠地就散發著光和熱,她頭結髮辨,一身紅色錦緞的胡袍,麥色的肌膚幾乎看不出什麼歲月的痕迹,長年累月在草原上奔走,可她的顏色還是那樣鮮嫩俊俏,不愧為阿蘇特部落里最美的花。
她發辨上的顆顆明珠,在烈日下閃著奪目光彩,耳朵上的寶石反射著七色。
這樣的她,雖然是草原上貴族女子再尋常不過的打扮,但在中原地帶,在人來人往的驛路上,卻是非常招惹人眼睛。
雖然她跟前立著帶刀的蒙古侍衛,連她的侍女也是勁裝胡服打扮,一看就非平常人家,仍然有想財色兼收的人盯上了她。
奧雲塔娜是草原上長大的,沒有那麼些彎彎腸子,也不懂財不露白的道理,關鍵是,那些個飾物都是她平日里用的,並不是什麼珍罕物件,以草原上駿馬和糧食,才是寶貝,加之藝高人膽大,所以,她甚至沒有注意到茶舍里其他客人見勢頭不對已經悄悄溜走。
她的幾個侍衛們發現了,以為人家是震於他們的威勢,也沒在意。在草原上,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貴人們出現的地方,閑雜人事自動迴避。
他們甚至還奇怪為何仍然有人不離開呢。
一個男子,坐在西北角的桌子上,正用大碗喝著茶,面前搬著一盤帶骨的牛肉,已經被他吃的七零八落,桌上堆成小山一般的骨頭配著他滿臉的橫肉,看上去即兇殘又彪悍,他的眼睛甚至都沒有看奧雲塔娜,已經預估出了她頭上那些個東西能夠值多少錢。
隨著茶舍里的人進進出出,最後,除開這個男人外,還有一些人進來坐了下來。
坐在東南角桌上的是一家人,一個中等身材,書生模樣的人還帶著家眷,有個七八歲的孩童拿著風車在茶舍里跑鬧,惹得奧雲塔娜三歲的兒子騰格爾眼睛一直隨著他轉。
書生模樣的人跟前,一個僕役剛放下推著放著雜物的小推車,另一個僕役緊緊背著個包袱,坐在板凳上也不肯放下。書生的妻子則眉清目秀的,看上去親切友好,眼睛一直圍著那個孩童轉,露出微微的笑意。
坐東北角桌上是兩個商人打扮的兄弟,像是那個鋪子里的掌柜,大約三四十歲,皮膚白皙相貌周正,兩人都穿了件看不清顏色,灰不灰藍不藍的繭綢直裰,扎著腰帶,雖然一臉的風塵僕僕,卻仍然顯得乾淨利索。
西南那張桌上的是三個二十多歲出頭的男人,都穿著青面的布衣裳,扎著腰帶,散坐在茶舍的條凳上,大聲呼喝掌柜的給他們準備茶水,酒菜,看上去,像是走單幫,扛活的。
不知不覺間,這幾桌人就對奧雲塔娜她們形成了包圍之勢。
有個警醒些的侍衛猝然貼近了奧雲塔娜,小聲說道:「夫人,這些人裡面有練家子。」
這些人是沖他們來的嗎?奧雲塔娜還沒有想過來要如何應對之前,卻發現兒子騰格爾已經不在茶舍里了,侍女見她慌亂尋找的神色,還沒在意,笑著說道:「剛才少爺還在這玩呢,特木爾跟著他的,夫人不用擔心。」
在草原上也是,夫人的眼睛也是一刻都不肯離開少爺,其實小孩子就是要跑跑跳跳在更健康。
雖然對夫人的大驚小怪不以為然,侍女也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但看到奧雲塔娜的神色,還是象徵性地往門外走,準備去看了看。
她還沒走到門口,特木爾跑進了茶舍,一把將她推開,喘著粗氣,跑到奧雲塔娜跟著,大聲說:「夫人,少爺——少爺被那家小孩帶著跑沒了。」他手指著書生模樣的那桌直嚷。
特木爾專門看著兒子,竟然還會看丟了,而且,還是被一個小男孩帶沒的?奧雲塔娜聽的心裡「咯噔」一下。
他們說的都是蒙古話,書生他們想是根本沒聽懂,一臉懵懂的樣子看著沖他們大喊大叫的特木爾。
她強定心神,站起身,走到書生他們的跟前,施了個禮,「這位先生,勞煩喚下你家小兒可好?我兒子想是看他轉風車玩的高興,跟著跑開了,還請先生叫他們回來,免得兩個小孩跑遠了,這畢竟是在路上,人來人往的,也不安全。」
那書生見奧雲塔娜說的一口流利漢語,露出詫異之色,「我才成親不到一年,哪來的兒子?夫人,您認錯了吧?」
「沒有,剛才那個轉風車的小孩——」
「哪個小孩?噢,你說那個小男孩呀,他不是我兒子,我也不知道他是哪兒來的,先前還以為是店家的呢。」書生回答的不緊不慢,還轉過頭去問他身邊的女人,「那孩子是不是店家的?」
他的妻子唯唯諾諾看了書生一眼,書生的腳在下面壓了下她的腳面,她連忙拚命點頭,「夫人,你是沒注意吧,那男孩剛才和我們前後腳跑進來,我看著喜人也瞅了幾眼,好像他們剛才出門去了,你快去找孩子吧,那男孩不是我們的,別是拐子來帶你家孩的,這路上,聽說丟了好幾個孩子……」
奧雲塔娜更覺得事情嚴重,她從前雖然在中原呆過,但那會兒她是當人質,就是在府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並不知道人心的叵測。
在草原上,哪兒會有什麼拐小孩的事情,就是誰家孩跑丟了,一準有人給送回來。
奧雲塔娜急的連忙讓侍衛們出門去找,她和一個侍女留在茶舍里等,擔心萬一人都出去了,騰格爾回來,看不見她會哭。
丈夫阿古達木失蹤的那會兒,她心急火燎,不顧哥哥阿魯台的勸阻,執意到中原來尋,因為不想騰格爾年幼失怙。而今,兒子的被拐,更令她心急如焚,阿古達木是她的天,騰格爾就是她的命啊。
她覺得腳下都在打飄,頭暈目眩起來,用手支在桌上撐住身子,她對侍衛們吼道:「快,你們都快去找,一定要把他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