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踏破蒼苔徑 下
通常來說,通房丫鬟的命運,往往是賣了或嫁做他人,能夠成為妾室,已經是燒了高香,像藿香外祖母這樣,一步登天,成為正妻,更是非常罕見。
以妾為妻,按大明律,都要杖一百,更別說以婢為妻了,那是要牢獄兩年的,蕭九賢當時之所以沒有被關進大牢,是因為交足了銀子抵數。
也幸好蕭九賢是平民百姓,父母親又因為他多年前不告而別,害怕不答應這要求,他會再次出走,這才能夠順利地將藿香外祖母扶正。
對於陳麗妃的母親而言,蕭九賢是情深意重,但對藿香的外祖母而言,他卻是寡情的,儘管,他照顧她的衣食,給她遠超過婢女的地位,然而,終其一生,藿香的外祖母可能都沒有從他那裡得到過男女的真正情愛。
或許,對一個人的深情,就是對其他人的薄情吧!
藿香的外祖母是個非常容易知足的女人,對她來說,能夠從一個婢女成為當地有名郎中的正妻,安享衣食豐足的日子,相公又是彬彬有禮的謙謙君子,自己的命運可謂人人稱慕,又有什麼道理悲風憫秋呢?
在她的見識中,見花流淚見月傷心,那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吃飽了飯沒事幹才會有的無聊情緒。
外祖父逝后,藿香的母親曾奇怪地問外祖母,怎麼會將其他女人的畫像放入父親棺中?外祖母告訴了她這段公案,嘆惜說嫁到蕭家多年,兩人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相公平生憾事,只此一樁,自己此舉,也算是了他心愿。
藿香還記得母親曾感嘆外祖母的大度,能夠愛屋及烏到這樣的程度。
雖然對於女人而言,出嫁前,就會被母親一再告誡,不能嫉妒,妻妾間要相安無事,和平相處,嫁人後,努力做到對丈夫的出軌行為不忌妒,妒,不符合女子的三從四德,是亂家之根本,是犯了七出的,但像外祖母這樣,能夠在外祖父逝后將他喜歡女子畫像陪入棺中,如此照拂的,還是很罕見。
沒想到,這個女子竟然是陳麗妃的母親,還和外祖父是青梅竹馬!
陳麗妃的眼睛里泛起淚光,「想來,蕭伯父定然是以為我母親失約,才憤而離鄉遊歷。殊不知,那一日被母親的貼身丫鬟走漏消息,母親被她的繼母關在房裡,第二天就押到了家廟,直到出嫁那天才回到宅中,連成親洞房,都是她的繼母使了手段的.……」
從陳麗妃哽咽的哭訴中,藿香知道那個可憐的女子曾幾次尋死不成,後來又發現懷了身孕,繞是如此,她也因鬱結在心損了身子,生下麗妃的三個哥哥后,更是就此壞了身體,等後來聽到自己外祖父遊歷歸家,扶了外祖母當正妻,兩人已經是相隔遙遙,連見一面也不可能了。
到她中年時懷上陳麗妃,勉強生下,卻一直纏綿病榻,因此陳麗妃未滿十歲,她就病逝了。
而陳麗妃因為母親早逝,怨懦弱的外祖父,恨狠毒的繼祖母,甚至,從不肯叫那個女人外祖母,外祖父逝后,也不肯再去看她。
因為那個狠毒的女人,母親身子病弱早逝,父親英年華髮,陳麗妃又如何能不怨不恨,在她的記憶里,父親是摯愛母親的,甚至會告訴她這段往事。想來,母親後來也愛上了父親,在她的記憶中,母親和父親琴瑟相合,在春日麗景中相視而笑,如同畫一般的美麗,但天意弄人,過往的青澀戀情,仍然是母親的心結。
陳麗妃多次見過她母親手裡的那張畫像,所以在見到藿香之後,就有熟悉之感,幾番打探,終於確定她就是蕭九賢的外孫女。
蕭伯父的外孫女,或許,能夠在他日保住她的性命。陳麗妃曾聽父親說過,蕭伯父晚年的醫術,已經到了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程度,那麼,他的外孫女,可能得了他的真傳,能夠救得自己性命。
或者,有朝一日還有機會離開這皇宮,回去給父親奉養天年。
因母親身子弱,生了自己之後,就再無所出,而自母親進門,父親就未曾娶過妾室,六個哥哥,三個和她一母同胞,三個是先前的姨娘所生,寄在母親名下,她病逝之後,父親既沒有將姨娘扶正也沒有再娶。
想來,父親是寂寞的,不然怎麼會和自己說起多年前的舊事,自己進宮數年,他一直鎮守寧夏,雖然在永樂七年晉陞寧陽侯,卻離京師甚遠,難得一見。
後宮向來是相互傾軋的是非之地,在這裡,爭寵鬥豔的有之,心懷鬼胎的有之,陳麗妃自進宮后,韜光養晦,避其鋒芒,甚至為了不引起其他妃嬪的嫉妒,故意將自己打扮的老相,就是希望能夠平安順利地活下去。
因為她清楚,只有活著,才能夠和父兄相助相成;只有活著,才有希望見到家人。
然而,他朝有一日帝崩,嬪妃殉葬,無子的陳麗妃知道自己必是其中之一,可是,入宮這幾年,太醫也診治多次,卻一直未能令她受孕。甚至,自咸寧公主出生之後,宮裡已經十多年沒有見到孩子出生了,她隱約覺得,也許並非自己的問題,而藿香的外祖父親蕭九賢,不僅精通內外科,尤為擅長婦科,如果藿香得其真傳,或許就能夠解決自己這塊心病。
但這一切,必須藿香自願,才能精誠合作,所以,陳麗妃留藿香在宮裡,又說動永樂帝送她進太醫院,耐心地等她來問自己原由。
聽完陳麗妃所說,藿香驚愕,「娘娘的意思是,如果問題出在皇上身上,娘娘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孕,他日必會殉葬?」
陳麗妃輕輕拭盡眼角的淚水,「茲事體大,不敢走漏半點風聲,所以我將侍候的宮人們都遣了下去,又要益寧守在寢殿門口,以防有人偷聽,就是要將身家性命都托賴於你,求你念在我們兩家是故交,我的母親又和你外祖父有這樣一段過往的份上,救我一命。」
說完,陳麗妃盈盈下拜。
自始自終,她都沒有在藿香面前自稱本宮。
唬得藿香連忙托住她,「娘娘您如此,豈不拆殺我了,且不論您的身份地位,就是輩份上講,我也要稱您一聲小姑姑,怎麼敢要您拜我。」
「你如此,就是不肯救我性命了?」陳麗妃失望地掩面而泣。
「不是,不是,總之您先起來。」藿香到底沒有讓陳麗妃拜下去,硬生生地將她拉起,按在椅子上。
肅然道:「娘娘所說,事關重大,藿香不能不慎重行事,如果真的確定皇上再不能令您受孕,那唯有死遁一條路可行,可那種您聽說能夠令人假死七日,而後死而復生的方子,至今仍在摸索之中,藿香實在不敢應承娘娘所託。」
陳麗妃驚喜地問,「那你的意思,不是不肯救我,而是那方子,還沒有完全成功?」
「嗯。」藿香點點頭,「外祖父當日,是為了讓人在沒有知覺的情況下,縫合傷口效果會更好些,所以研究失傳的華陀秘方,求得了這種和麻沸散有類似功效的方子,意外發現這方子還能夠令人假死,但效果一直不穩定,所以並沒有使用過,娘娘你又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你外祖父曾經救過一個被小妾設計,不得不外逃卻瀕臨生產的女子,當時那女子難產,必須要破腹取子,為了不讓那女子在破腹時痛死,徵得她同意后,你外祖父就用了這方子,順利地幫她取出了她腹中胎兒。」
「可娘娘又是如何得知那件事的?」藿香曾聽外祖父說過此事,當時雖然保得那母女平安,可那產婦也因此七日昏迷不醒,連心跳的聲音都聽不見,就在外祖父驚懼之際,她卻悠悠醒來,後來,還發誓決不對外泄露半句。
現在看來,要女人保守秘密,真是太不可靠了。
而外祖父親之後多次用小動物做試驗,卻都沒有成功過,也因此,再沒有將方子再對人用,所以那件事,知道的人寥寥無幾。
「你祖父救得的胎兒,就是我跟前的益寧姑姑,她見我日夜愁苦,才偷偷講了這件事給我,說你的外祖父或許能夠救我性命,可惜,多年尋訪卻只得到蕭伯父已經仙逝的消息!好在,知道他將平生所學盡傳給了你,天可憐見,你又到了京師,我們有緣相遇。」
藿香這才明白,陳麗妃何以篤定自己身懷醫技,敢將身家性命託付自己。
「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不會放棄,何況,你現在進了太醫院,在劉院使跟著學習,依他的精湛醫術,必能夠對你有所裨益,想來,假以時日,你定能夠成功。」
看到陳麗妃信心滿滿的樣子,藿香不忍心給她潑冷水,只是不無擔憂地說:「即使是有一天方子成了,也還有其他很多環節,稍出差子,娘娘和我,還有益寧姑姑,都不能活命,還望娘娘三思而後行,不要露出一點馬腳。」
「這個自然,你放心吧,這事除開我們三人,其他人,都不會知道其中情由,而且,皇上現在年富力強,我們應該還有多年的準備時間,能夠好好籌劃。」陳麗妃感激涕零地看著藿香,「畢竟,因為我母親的緣故,才令你外祖母多年盼夫歸,你的母親自小都沒有父親疼愛,可你竟然能夠盡釋前嫌,答應此事,我真是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是啊,為什麼會答應她呢?也許是外祖母的那番愛屋及烏影響了她,也許是印象裡外祖父每每拿出畫像時的神情太過哀戚,令自己對陳麗妃起了憐惜。
也許,只是被眼前這可憐的女子,那拚命想活下去的強烈願望打動了。
醫者父母心,怎麼可能見死不救,坐視不理!
就這樣,藿香在宮中開始了她的醫女生活,而孫清揚還懵懂無知,全然不曉有一個人的命運已經改變,並將在日後和她發生那麼多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