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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願欲托遺音 中

  永樂九年的春天,春色明凈,風和日麗,參天的榕樹綠得鮮嫩,綠得蔥鬱,白色、深紅色的木蘭花大朵大朵地開了滿樹,花繁葉茂,脈脈低垂,迎著和風清香四溢。


  廊下微風吹過,帶著些許植物香氣,有宮女丫鬟們在採花、玩鬧、嬉笑,還有人在默默看。


  推開面前案牘,另取了一張宣紙,孫清揚在上面寫著:庭前木蘭花,皦皦扶春陽。鶴鳴夜漏午,步花獨歌商。低迷露濕衣,浩蕩月滿梁。深省渺誰語,中心空自藏。


  一旁的瑜寧姑姑看完,唇角微微牽動,神色間有些恍惚。


  未及開口,聽見門外傳報:懿庄世子來了。


  少頃,朱瞻壑施施然地走了進來,手裡捧了一束盛開的木蘭。


  他把花交給杜若,看著她將花插入粉彩鶴鹿同春紋荸薺瓶,一枝枝細細整理完,含笑端詳了一會,連花帶瓶抱到孫清揚的面前,「怎麼樣,好不好看?」


  花朵離得太近,孫清揚忍不住打個噴嚏,朱瞻壑忙不迭地拿開,看到案上孫清揚寫的字,頷首片刻問,「你寫這字有何深意?」


  孫清揚笑笑,道:「隨意寫的,這不正好木蘭花開,應個景。」


  朱瞻壑頗有興緻地細看那字,然後說:「同樣是說木蘭,宋朝洪咨夔(音kuí)的這首,不及唐朝裴廷裕的《閩中春暮》。」


  看見孫清揚似乎沒有想起的神情,他輕輕吟誦道:「吳山入夢驛程賒,身逐孤帆客海涯。九十日春多是雨,三千里路未歸家。桄榔土潤蠻煙合,楊柳江深瘴霧遮。倚遍闌干愁似海,杜鵑啼過木蘭花。」


  然後又笑著說,「這首是不是更合適說故國家夢遠,故人不復見的心事?」


  孫清揚知道被他看破,微微笑著默不作聲。


  朱瞻壑見她如此表情,不禁問她:「你既然有心事,不說出來也罷了,為何還要這樣強顏作歡?」


  孫清揚一笑,「我那有強顏作歡?只是覺得,還是洪咨夔的更收斂些,由喜轉悲,悲而自抑,將心事自己放著,讓笑容如同木蘭花,潔白明亮地開在春日陽光下,惆悵放在心裡,夜深人靜時獨自想想,對人對己豈不更好?說什麼愁深心海,到底刻意了些,流於痕迹和形式,就像是為賦新。」


  朱瞻壑看了看她,彎腰作揖:「妹妹長了一歲,這學問也日漸長進了,為兄有所不及,甘拜下風。今後,妹妹就是我的老師了。」


  孫清揚抿嘴一笑,「壑哥哥慣會說笑,我這不過是強詞奪理罷了,哪時能當你的老師。」


  就聽見和門外福豆傳報:「長孫殿下來了。」聲音同時響起的腳步聲。


  朱瞻基顯然聽到了孫清揚的最後一句,「妹妹今天倒有自知之明了,知道自己是強詞奪理。」又同朱瞻壑講:「你別捧著她,她素日里就是個愛得意的,再讓你一捧,越發沒有個樣子,輕狂起來,到時你後悔都來不及。


  朱瞻壑還在看宣紙上的字,以指輕撫,似在臨摹,聽他說話,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朱瞻基站在他身後,看了一眼,「洪咨夔筆調清新,寫花草很是動人,不過我最喜歡他的一首,卻是《狐鼠》,筆墨酣暢,罵得很痛快,可謂唐宋詩中諷刺貪官污吏,抨擊官場黑暗的第一詩。」


  「何時朱瞻基你對民生這麼關注了?」因為只晚出生幾個鐘頭的緣故,朱瞻壑從來不叫朱瞻基堂哥,總是連名帶姓地稱呼他。


  聽出朱瞻壑話中的諷刺之意,朱瞻基笑了笑,「近日皇爺爺同我說,身上衣裳口中食,為人君者,可不知其如何來,卻不能不知其哪裡來,社稷為輕,百姓為重。像這樣具有現實意義的詩詞,就比從前多留意了些。」


  聽朱瞻基這樣一說,朱瞻壑正色問道:「說到這個,我倒想起一事,雖然朝廷明令禁止,但商人們卻仍然不肯收寶鈔,現如今鹽價瘋漲,再不設法填補,只怕這以後百姓要沒錢吃鹽可了,這可是關係民生的大事。不知道你有何看法?」


  「鹽務之事朝廷上終於有幾個官員上奏,皇爺爺御准了,照舊例給鹽戶工本米大引(400石)給1石,不再給鈔,其他具體的條條框框還在商議。」


  孫清揚推他們兩個,「你們說這些朝廷大事到別處去說,別在我這兒講,女子不得聽政議政,你們讓我聽見這些,想害我還是怎的。」


  朱瞻壑就說:「咱們到你的書房去說,免得帶累清揚妹妹。」又朝孫清揚眨眨眼睛,「其實就是在你面前講也不打緊,反正你也聽不懂。」


  氣得孫清揚拿了案上的她方才寫字毛筆就要往朱瞻壑臉上塗。


  朱瞻壑連忙跑開,跑到門口還不忘探頭進來說:「嘿嘿,沒畫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遠之則怨,近之不遜,真是一點也不假,朱瞻基,你還不走啊?」


  朱瞻基只得朝孫清揚點了點頭,「等我和他說完,再來找妹妹。」


  等孫清揚從文瀾閣看書回來,聽見小丫鬟福豆說長孫殿下找她幾回時,已經天色盡黑。


  聽福豆唯唯諾諾說長孫殿下神情極為不高興,像是強壓著怒氣,把早起世子爺送的木蘭花盡數撕碎時,孫清揚問了朱瞻基所在,匆匆趕去。


  朱瞻基的寢殿內門窗四閉,裡面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絲光亮,宮人侍婢都不敢入內,說長孫殿下在生氣,不讓她們進去。


  孫清揚遲疑地地門外喚了一聲「朱哥哥」,半天沒聽見回應,她雙手推門,廊下宮燈的微光照入殿中,孫清揚睜大了眼睛。


  朱瞻基隨意地坐在寢殿深處的床上,像是發獃似地看著某處,空空蕩蕩的大殿內別無他人。


  孫清揚找宮人要了一盞燈,提著走進去,蹲在朱瞻基的膝下,把燈放在地上,輕聲問他:「朱哥哥,你怎麼了?你既要找我,為何不直接到文瀾閣去,又不使丫鬟們告訴我,只在這兒生悶氣?」


  雖然不知道朱瞻基為何生氣,孫清揚還是暗自準備好面對他可能突然爆發的怒意。


  然而同以往一樣,朱瞻基看到她,就沒了那種冷冰冰的神情,他抬頭看了孫清揚一眼,又悶悶地垂下眼帘,簡單地回答:「我不是叫你等我嗎?你為何不等?」


  「我不知道你和壑哥哥會談到何時呀,再說,我給丫鬟說了,你若是來,就到文瀾閣找我,或者是讓人去叫我回來。」


  「早起叫你等我的時候,是一樁事,後來,發生了其他的事,所以我想直接見到你,繞來繞去的找你,我怕控制不了自己。」


  孫清揚想起他早上和朱瞻壑走時的神情,果然和現在大不相同,站起身,坐在他的旁邊,靠著他的肩,「早起朱哥哥想給我說什麼事,這會又是為什麼事生氣?」


  朱瞻基扭過頭看看身邊的孫清揚,微弱燈光下,脖頸皮膚白皙清透似羊脂玉凝,想到今天下午聽見的事情,心裡一痛,像是有刀要生生將心從他胸口剜去。


  「我早起想問你過兩日放風箏,你想要個什麼樣的?」早上的時候,那麼高興地去找她,想了十幾種風箏的樣子,必定有一種是她喜歡,卻不想,轉眼之間,美夢成空。


  「那下午呢?下午又為什麼事生氣,還扯了壑哥哥送給我的花。」


  「妹妹——」


  「嗯?」


  「你喜歡我多些還是壑弟多些?」


  話問出口,朱瞻基有些害怕知道答案,又盼望知道,急切地看著孫清揚。


  孫清揚奇怪地看著他,「朱哥哥,你為什麼要問這麼奇怪的問題?壑哥哥是漢王府的,我和你都是太子府的,自然是和朱哥哥要親近些。」


  雖然孫清揚的回答並不是他所想,但朱瞻基還是鬆了一口氣,「我隨便問問,之前還以為你會說都喜歡呢。」


  「姨母說過,兄弟姐妹之間,要相親相愛,友愛互助,但肯定會因親疏有遠近的,就像埈哥哥和垠弟弟、墺弟弟要親近些,你和墉弟弟、墡弟弟要親近些是一樣的道理。」


  太子府中,二皇孫朱瞻埈、四皇孫朱瞻垠和七皇孫朱瞻墺為李良媛所出,三皇孫朱瞻墉和五皇孫朱瞻墡和皇長孫是一母同胞,為太子妃張晗所出。


  聽到孫清揚這個回答,朱瞻基知道她完全誤會自己的意思,努力笑了笑,「那如果壑弟和我兩個,都要求娶於你,你會嫁誰?」


  孫清揚嚇了一跳,「朱哥哥,我這個年齡,好像還不該談什麼婚嫁吧?就是你們,也沒到行冠禮的年紀,我聽姨母說,不想你太早娶妃,要你努力進學呢。」


  雖然自打來京師進太子府,孫清揚就隱約知道,自己到這來,是為皇長孫朱瞻基備下的,但一來她年紀小,這個事對她就是個字面上的意思,根本沒當真,二來,她心心念念早晚有天會離開,所以雖然素日里,雖和朱瞻基親近,也不過是當自家兄弟一般,完全沒有想到男女之情上面去。


  也實在是年紀小,還不到動這心思的時候。


  當然了,英武如朱瞻基,英偉如朱瞻壑,都是很賞心悅目的,她不介意多看見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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