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難消美人恩 下
永樂帝看著朱瞻基說,「你去跳吧,不要讓人說我大明的兒郎,像女孩一樣扭捏。」
朱瞻基站起來,隨同奧雲塔娜一起站在場中跳舞,他跳的並不好,但奧雲塔娜總能配合的上,不動聲色地將硬肩、圓肩、甩肩、碎抖肩、硬手、軟手、壓腕等動作教給他,又配合上繞圓、擰轉、擰傾,突顯出蒙古舞的熱情奔放。
在連續的、有規則的,很強的節奏中,朱瞻基感受到動作的力量和幅度的快慢,越跳越好,跳到後來,已經能夠很好地表達出粗獷、豪邁和矯健。
因為平日習武的關係,朱瞻基的身形,比一般同年齡的少年要高,雖然外表上還不能稱為彪悍,但決不是文弱書生,在力與美的表現中,頗有幾分蒙古人的豪氣。
男如雄鷹奔馬騰空飛,女似紫燕黃鶯輕身舞。
奧雲塔娜與他一剛一柔,一靜一動,一張一弛,一密一疏,一頓一挫,配合默契,引來陣陣掌聲和尖叫。
阿魯台看著和永樂帝說:「長孫殿下的竟然會跳我們蒙古的舞蹈,還跳的這樣好,不簡單。」
永樂帝摸著自己的鬍子,滿意地笑了,這個孫子,打小學什麼都快,學什麼都像,有時,他甚至擔心瞻兒對自己要求過高了,會太累著自己。
「像長孫殿下這樣的少年郎,在我們蒙古,會迷倒很多姑娘,皇上您看,她們都在給他歡呼呢。」
漸漸地越來越多身著寬袖長袍、腰間扎著腰帶,穿著高可及膝的長筒皮靴,戴著藍、黑、褐色帽或束紅、黃色的頭巾的蒙古人加入了跳舞的人群,盛裝的女子佩戴銀飾點綴的珠冠,環珮叮噹,魁梧男人和高挑女人忽遠忽近,剛柔並濟。
吟唱的長調里已經在講述情竇初開的季節,馬頭琴彈奏百般的柔情,火光映紅著姑娘紅瑪瑙一樣的臉龐,眼波流轉,在暗夜裡有種朦朧的美麗,蒙古好兒郎的眼睛像火一樣充滿激情,燃燒了少女們羞澀的心,歌聲中一對對戀人心花怒放,他們舞在火光里,她們行走在風中,那情歌像是在心底響起,從月亮上傳來。
漸漸地,連明軍的將領,侍衛也加入了跳舞的人群,越來越多的人進到場中跳舞,手拉手舞成幾個圓圈,忽而圓圈鬆開拍手叉腰,忽而向前沖跑重新組合,忽而歌聲迭起翻轉跳躍左右旋轉變換舞姿,樂音像牧草般的起伏,那柔美如絲般的折音突然迭起又落下,像是馬兒高興時蹄甩落的爽脆,隨心所欲的吟唱和微妙的變化處理,草原上的一切都那麼自然、鮮活。
在繁星閃爍的夜空下,在熊熊篝火旁,人們跳得大汗淋漓,有人踏破了鞋底,有人舞斷了衣衫,直到歌手唱啞了嗓子,馬頭琴彈斷了琴弦,盡興的人們才漸漸散去。
有些相互愛慕的少年男女,相擁著走進了草原深處。
看著漸漸熄滅的篝火,奧雲塔娜問朱瞻基,「你們明天就要開拔了嗎?」
「嗯。」
「那我什麼時候還能見到你?」
朱瞻基有些奇怪,為什麼奧雲塔娜說話和她平時的聲調都不同,好像母妃和父王說話那般,有點甜膩,但他也沒有多想,這幾天奧雲塔娜給他介紹了蒙古好多有趣的事情,兩個人玩得蠻好,所以有些捨不得自己走吧。
「你到京師來,我會以招待最尊貴客人的禮儀招呼你。」
奧雲塔娜幽怨地看了看朱瞻基,她希望的,可不是客人的待遇。
雲層此時撇開月亮,極淡的黑影在草原上拉得細長,遠處的人聲、馬嘶細碎又清晰。
「你知道我在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不知怎的,奧雲塔娜說話有些氣沖沖地。
朱瞻基先是一愣,而後笑起來,是這幾日奧雲塔娜難得見到的燦爛:「那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奧雲塔娜心裡五味雜陳,「難道,你不明白我的心嗎?阿迪亞,你這些天都不笑,我以為你也像我一樣感到憂傷!」
奧雲塔娜按蒙古的叫法,稱呼朱瞻基阿迪亞,意思是太陽。
朱瞻基被奧雲塔娜叫得心裡毛毛的,又看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明白了,原來,皇爺爺說的那番話,是因為她。
他不想傷害奧雲塔娜,她救了他的命,但在他的心裡,比他大一歲多的奧雲塔娜就像姐姐一樣,應該屬於這草原,屬於草源上的雄鷹,而不是該對他產生情愫。
朱瞻基很早就知道,大明的天下,現在是皇爺爺的,以後是父親的,將來,會傳到他的手上,他是生來註定要做皇帝的人,從小受的就是帝王心術的教育,遠比同齡兒童成熟懂事。
做為皇帝,他會有三宮六院,眾多佳麗。
昨天,皇爺爺也和他說了,有的時候,王孫和公主們的婚姻,會有政治因素在裡面,像公主和親,番國進獻美女,如果在蒙古,他覺得有誰不錯,可以等行了冠禮后考慮。
奧雲塔娜不錯,很不錯,但她不該屬於那深宮內宅。
她是姐姐,他希望她平安喜樂,能夠一直像今夜般自由自在舞蹈的姐姐。
而且,當時皇爺爺說到嫁娶時,朱瞻基腦海里竟然浮現的是孫清揚那小小的蘋果臉。
他覺得羞慚,自己快要行冠禮,成年以後,娶一個太孫妃就會提上日程,甚至,伴讀裡面有幾個像他這樣的年紀,已經有了通房丫頭,知曉男女之事,但清揚妹妹,還是個小孩子,自己竟然盼著她長大,希望能夠娶她,實在不應該。
只是今天,聽到奧雲塔娜的話,朱瞻基又無來由地想起了孫清揚,其實,她也不適合在深宮內宅呆,她也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可是一想到如果孫清揚離開,他再也見不著她了,就會覺得心裡如大石重擊,喘不過氣來。
她是妹妹,他希望她歲月靜好,能夠一直被他守護愛憐的妹妹。
沒有聽見朱瞻基的回答,奧雲塔娜又說:「阿迪亞,去給你皇爺爺說,帶我一起走好不好?」
「奧雲塔娜,你很好,非常好,但你屬於草原,屬於你的家鄉,就象奔馬在草原上才能自由馳騁,雄鷹在天空里才能任意翱翔,你曾說,在京師呆著的日日夜夜,都想回到草原上來,你不懂那些人的彎彎腸子,也聽不懂他們的話裡有話,你喜歡草原,你也屬於草原。」
朱瞻基看著奧雲塔娜,誠摯地說:「如果你去京師做客,你會是我大明最尊貴的客人,將來你的夫君欺負你,我會把鞭子打在他的臉上,但是,奧雲塔娜,我不能帶你走,那會害了你,那層層宮牆會令你的笑容慘白,那重重珠簾會絆住你腳步,你在宮裡,不能騎馬,不能射箭,甚至不能大笑,也不能歌唱,你還是留在草原吧。我會永遠記得珍珠一般美麗聰慧的奧雲塔娜,記得在草原上有一個美麗的姐姐,救過我。」
這幾天聽朱瞻基說的話,都沒有這一刻多,朱瞻基坦率的眼神,清澈見底,裡面卻沒有她的影子,奧雲塔娜把辨子繞在手裡,繞啊繞啊,像是她的心。
「阿迪亞,我知道了,你拒絕了我,但我,謝謝你。」奧雲塔娜鬆開了辨子,像下定了決心,也像鬆了一口氣。
雖然她很喜歡朱瞻基,但她也確實不想離開家鄉,這幾天,為這個問題已經糾結了很久,朱瞻基的拒絕,令她若有所失,也令她不再為難。
「好,你記得我——奧雲塔娜,我記得你——阿迪亞,我們隔著雲彩相望,你們漢人不是說『明月千里寄相思』嘛,我們就讓明月帶去彼此的想念。」看看朱瞻基的神情,奧雲塔娜頑皮的一笑,「別為我擔心,我們草原兒女,沒有那麼多心思,你以後就是我的好弟弟,我會為你驕傲的。」說完,她轉身跑了。
夜風中,傳來奧雲塔娜微不可聞的啜泣,畢竟,這是她年少時的第一場愛戀,青蔥般美好,青瓷般易碎。
但是很快的,那啜泣變成了歌唱,歌聲中有如泣如訴纏繞的輕愁,少女如蘭的呼吸和凄婉,但更多是鐵蹄聲聲,千軍萬馬,猶如莽莽草原蒼涼豪邁,歌聲里有一種天地開闊的坦蕩,須臾間踏破鐵馬冰河,將悲傷沉思和愉快歡欣融合在一起,明亮的如同朝陽,燦爛的好似雲霞,那質樸、純美的聲音……近在咫尺又遙遠模糊。
朱瞻基在夜空下站了很久,才回到自己的營帳。
在刀槍無眼的沙場,在草原上,他學會了一件事情,有時,個人的喜好其實很輕很輕,不能太顧及那些情緒上的東西,必須強悍地使用自己的肉身,受傷時鎮定自若,離別時泰然揮手,必須捨得,必須有狠絕之心,因為,上天視萬物,也不過如芻狗。
奧雲塔娜,或許是朱瞻基不考慮政治,不考慮權勢,不考慮聯姻帶來的益處,甚至不考慮自己的喜好,只是單純為對方著想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