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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拋書午夢長 上

  雖說是禁足,不過是除開東宮那兒也不能去罷了,孫清揚當然知道,這是太子妃做給紀綱他們看的,也是為了保護自己。


  對於動靜皆宜的她,到了京師,就不比在家中可以盡日瘋跑,如今不過是活動的空間更小了些,倒也沒有什麼不適應。


  何況東宮太子府還有那麼大的藏書樓——文瀾閣!


  太子端重沉靜,喜文厭武,文瀾閣里連抄本,都是一色工整的蠅頭小楷,寫在細薄光潤的澄心堂紙上,字墨紙黃,輕脆精絕。


  翻閱那些抄本,孫清揚總算明白北宋歐陽修先生所說在澄心堂紙上不敢下筆的心情,那紙張明明堅潔如玉,卻因為膚卵如膜,就是捧在手裡,也覺得需要審慎相待。


  更別說藏書樓里還有許多極珍貴難得的珍本孤本,這要不是禁足,太子妃憐她寂寥,那有機會進樓中一覽!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因禍得福。


  因為有好些書都不能借回去看,所以孫清揚日日流連忘返,晨曦看到日暮,連午膳都要璇璣或杜若送到書樓里。


  一日中午,明亮的陽光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炙熱,連樹葉都被曬的蔫拉巴唧毫無生氣地耷拉著,而文瀾閣里,因為被屋檐、長窗和濃郁樹蔭擋住了一股股熱浪,越發顯得寂然幽靜。


  用過午膳,因為孫清揚看書時不喜人打擾,杜若就和守文瀾閣的婆子一道在旁邊的廂房裡休息,尋摸著時辰差不多時再去提醒小姐小憩,避免她勞神過度。


  朝南的窗下放著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桌,光線最適宜看書,吃飽喝足之後人容易睏乏,看著看著,孫清揚就窩在書桌后那把寬大舒適的扶手椅上,睡著了。


  迷糊中,感覺有人將衣服搭在了她的身上,想睜開眼,卻只是換了個姿勢繼續沉睡。


  又睡了小半個時辰,才起身,發現自己身上蓋的竟然是一件墨藍色的男子外衣。


  驚愕地看了看四周,發現在東邊的紫檀木書架下,有個人正在從靠牆放著的豆青地青花鋪白撣瓶里往外拿捲軸。


  那裡面的捲軸孫清揚看過,都是名家的字畫,任何一幅都價值千金。


  書賊?


  孫清揚不假思索地抄起書桌上的硯台,朝那人的後腦就砸了過去。


  「哎喲。」硯台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滾了好幾下,竟然沒有摔壞。


  真不愧是上好的端硯,不僅握之溫軟嫩秀,而且摔之質地剛柔。


  沒等孫清揚在心裡多讚歎幾聲端硯的好處,那人已經轉過身,一臉慍容。


  也難怪他惱怒,這幸虧是孫清揚人小力輕,要換個人這樣砸過去,腦袋都得開花。


  一看到那人的表情,孫清揚就知道砸錯人了,這要是偷書賊,絕不會有那樣的威儀。


  雖然,他有點胖,走過來還有點踉蹌,但行動間頗有儒雅之風。


  胖?踉蹌?儒雅?

  想起平日聽到的一些議論,孫清揚突然省悟到他是誰了,連忙從椅上溜下去,跪地施禮,」臣女孫清揚參見太子殿下。」


  太子朱高熾摸摸自己的後腦勺,還有一點疼。


  剛才進文瀾閣看見這小姑娘窩在椅上睡著,擔心她受涼,就將披的外衣搭在了她的身上,沒想到她一起身,就給了自己一硯台。


  身手怪靈活的,砸的還蠻准。


  朱高熾拾起了地上的硯台,「起來吧。孤方才看你睡的連書都拋在了地上,想是倦的很,怎麼這會兒砸起人來力氣倒不小?」


  孫清揚羞赫地站起身,「臣女以為,以為是偷書賊。管這書樓的婆子說,那瓶里字畫都是太子殿下的心愛之物……所以情急之下,就砸了過去。殿下,您沒有受傷吧?要不要喚人找了太醫來看看?」


  邊說邊往門口走,做出要去叫人的樣子,其實是嚇得想藉此溜走。


  那躡手躡腳的樣子,看上去格外天真無邪。


  朱高熾因為府里只有皇子,兩個新得的郡主連路都不會走,對漂亮的小女娃比較稀罕,這也是趙瑤影和秦雪怡能夠長留在太子府,當嬌小姐一般養的主要原因。


  剛才進來時,朱高熾見有個女孩窩在他常常坐的書椅上,眼晴閉著,長睫毛投在臉上,不知道夢見了什麼,嘴角隱隱含笑,額發齊眉如同玉娃娃似地可愛,忍不住看了一會,也沒有像平日尋了自己需要的書就離去,反倒將披在身上的外衣脫下來給她蓋上。


  朱高熾看孫清揚的神情、動作,那會猜不到她心裡所想,擺擺手說:「不用,只是有點疼,要砸傷人,就你這年紀還得等個三五年。」


  其實是有點疼的,但他不想說出來嚇著小女孩。


  孫清揚聽太子殿下言下之意是不許自己離開,只得站住腳,老老實實的低下頭,「臣女不是故意的,望太子殿下大人大量,您宰相肚裡能撐船,原諒臣女的冒犯。」


  朱高熾把硯台放在書桌上,和顏悅色地說:「你就是那個孫清揚吧?孤聽太子妃說過,你很好。」


  孫清揚也不知道這個很好具體是什麼意思,只得含糊應了一聲,「臣女不敢當。」


  「你即叫太子妃姨母,雖然不好孤叫姨父,孤卻也是你的家人一般,以後就自稱名字,不用臣女前臣子后的。」


  「太子殿下是儲君,臣女不敢失了禮儀。」


  「嗯——?」


  聽到朱高熾拖腔拿調的低斥,孫清揚趕緊從善如流改了口,「清揚遵命。」


  「孤見你剛才看的書是晉代嵇含編撰的《南方草木狀》,你這般小小年紀,怎麼喜歡這些書?」


  孫清揚奇怪地看著朱高熾,像是他問了個怪問題,「殿下不覺得這本書很有趣嗎?」


  有趣?朱高熾還是頭一回聽到這樣的回答,一般人都會覺得這類書籍比較深奧,又不像四書五經有老師講解,還涉及方士、仙術、本草等方方面面,不會刻意找了來看,就是翰林院的學士和舉子們,也因為農學雜著不是士人應該研習的,往往不屑一顧,想不到孫清揚竟然會認為有趣。


  「噢?那你給孤說說怎麼個有趣?」


  孫清揚拿起《南方草木狀》,隨手翻到一頁,指給朱高熾,「殿下看這裡,原來咱們府里的紫藤,不但莖長的像竹根一樣堅實,放在煙焰中可以製成紫香安神,就連它的白花黑子,放在酒里,也能經二三十年不腐敗,難怪紫香又叫降真香,這不光是指它的香氣至真至純,還有可以引降天上的神仙之意。殿下你說這定痛消腫,止血生肌的紫香,是不是神仙的東西?」


  朱高熾一看,孫清揚瞄了一眼,就能夠將書中所寫講的頭頭是道,顯見是平日博聞廣記之故。


  見朱高熾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孫清揚又指了一處,「還有這個,『林邑山楊梅,其大如杯碗,青時極酸,既紅味如崖蜜,以釀酒,號為梅香酎。非貴人重客,不得飲之。』要不是讀這本書,怎麼知道天下還有這等美味的東西,平時所吃的楊梅,不過就拇指大小,這林邑山的,竟然能夠大如杯碗,吃起來肯定很過癮。」


  見孫清揚一副流口水的樣子,朱高熾好笑地問,「原來,你看這書,就是為了獵奇,什麼好吃的好玩的,記得這麼牢。」


  「當然了,民以食為天,愛吃是天性。」孫清揚振振有詞。


  「既然說民以食為天,出處,何解?」朱高熾考起孫清揚來,畢竟,喜歡《南方草木狀》還可說是她興之所至。從微小處著手,才能看出她學問是否紮實。


  「出自《漢書·卷四十三·酈食其傳》:酈食其(音lìyìjī)是陳留高陽人,喜歡讀書,但因家裡貧困落魄無靠,沒有衣食來源,就去當了一個看門人,可即使是這麼一個小小看門的,卻令縣裡的貴族都不敢奴役他,說他是狂生,得罪了麻煩的很。這個酈食其口才很好的,這段話就是楚漢相爭時,他勸漢王的,漢王正是聽了他所說的『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才放棄了向後撤,把成皋以東讓給項羽的想法,迅速組織兵力,固守敖倉,為以後的大漢江山打下了基礎。」


  孫清揚說的頭頭是道,朱高熾聽得興味盎然。


  沒等朱高熾再出新問題,孫清揚就狡黠地笑了笑,「不過,我覺得用易卦解民以食為天,也解的很有見地。」


  「那你給孤講講,怎麼個有見地法?」


  「殿下請看。」孫清揚從筆筒里拿出兩支毛筆,「好比這是兩根筷子,二數先天卦為兌。兌,為口,為吃。筷子的形狀直而且長,是巽卦。巽,為木、為入。組合在一起,就是用筷子吃東西。筷子吃進嘴裡的是什麼?是筷頭。筷頭圓,為乾卦,乾為天。這樣吃的可不就是『天』嗎?」


  眼見那兩支毛筆就要送到自己嘴裡,朱高熾退後一步,指著孫清揚大笑,「你故意戲弄孤,該當何罪?」


  「殿下神情鬱結,清揚為博您一笑,繞這麼大的圈子,您還要定我的罪,真是不識好人心。」


  看到孫清揚嘟起嘴,朱高熾低下頭,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好孩子,你怎麼就看出我鬱郁不歡了呢?」


  孫清揚踮起腳尖,伸手將他的眉頭往兩邊抹了抹,「這兒都快擰麻花了,只要不是個瞎子,就能看出您心裡有事,不開心。」


  側側頭看了看朱高熾,奇怪地問,「可是這天底下,除開皇上,您就是最尊貴的人了,您會為什麼事不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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