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關楠相親
家裡一片黑燈瞎火,關楠在玄關處停住。
「扁扁?」他試探性喊了一聲,目光掃視著每一個楚沅可能會蹦出來的角落,可偌大的房子只有隱隱的回聲。少許失落湧上心頭,他換了鞋從玄關旁的樓梯徑直上了樓。
真是累得夠嗆的一天,他閉眼倒在床上,捏著眉心舒緩眼部疲勞。
中午沈駱妍來了簡訊,送來了生日問候,並說晚上要值班,不能陪他過生日了。關楠並沒多失望,本來他也不期待沈駱妍能記得他生日,前幾年她就忘了。生日與否對他來說並沒多大區別,該加班還是逃不掉。
他沖了涼,邊擦著頭髮邊下了樓。奇怪,扁扁這丫頭這會兒還沒回來。他敲開她房門,裡面空無一人。到哪裡去了呢?平常也沒見她玩到這麼晚不回來,即使不回來也該跟他吱一聲啊。
轉身想回房,他不經意間瞥見客廳茶几上多了一個淺藍底色黃色斑點的盒子,早上的時候還沒在那裡。他坐到沙發上,細看才知道那些黃色斑點全是一個個小南瓜,每一個南瓜上都有不同的表情,但都是歡快的笑容。他一秒便確定那全是楚沅手繪的。
「這不是想讓我患上密集恐懼症嗎。」他輕嘆了一聲,拿起盒子的時候嘴角卻不由自主上揚,她竟然還知道他喜歡藍色。盒子邊還擱著一卷金線扎著的牛皮紙,紙張邊緣已經發毛,顯然是特意做舊的,看起來像藏寶圖一樣。他頓了頓,將盒子放下拿起了牛皮紙,展開后發現——那確實是一張藏寶圖。紙上手繪著家裡的布局,米粒大的小腳印一步步指引他走向廚房裡的冰箱。
以她的智商也只能設計架構這麼簡單的地圖了,他扯了扯嘴角。
放下牛皮紙便往廚房裡走,他在冰箱前駐留片刻,彷彿要先做好面對驚喜的心裡建設。他大致能猜到裡面會是什麼,待他深呼吸后打開冰箱時,卻還是驚喜得心顫。
連白色蛋糕盒子上那一串「Happy Birthday」都是她手繪的,胖乎乎的字母被塗成七彩糖果色,隱隱透著主人的頑皮和活潑。他小心翼翼將盒子捧到廚台上,盒子里躺著一隻圓形的芝士蛋糕,香橙色的蛋糕上塗了一層鏡面果膠,中間點綴著水果和巧克力絲卷,水果堆前插了一片橢圓的白巧克力,其上用黑巧克力寫著「南瓜,生日快樂」。
難怪她消失了一個下午,原來都是搗鼓這些玩意兒去了。他不禁失笑,正想拈起一根巧克力絲卷,手機進了一條簡訊。
扁扁:今晚我去方瀾家住,就不回去了。
他想也沒多想便回撥了楚沅的電話:「你現在在哪兒呢?」
「噢,在地鐵上呢,」楚沅接起電話,扶著鐵杆的手緊了緊,「東西……看到了嗎?」
「什麼東西?」他裝傻充愣問道。
「呃……」她嗓音低了下去,「就是在茶几上啊……今天不是你生日嗎?」聲音雖輕,還是飄到了方瀾瀾的耳畔,她很快便猜出了打電話的人。
「是嗎,」關楠低頭看著蛋糕上的六個字,「那你給我唱生日歌吧。」
「這個啊……」她拘謹地張望,車廂內還是稀稀拉拉坐著站著一些人,叫她當眾唱歌倒真不好意思,「我在地鐵上啊,會擾民的。等會出了地鐵再給你唱,行不?」她聲音軟綿綿的,就像在哄小孩午睡。
關楠只是逗她一下,沒想她便許下承諾。他沉聲道:「你……今晚一定要去方瀾瀾家住?」
「是啊,我們都快到了。」她低頭看著鞋尖,宛如它可以突然改變航向帶她回去一般。
「你回去吧。」方瀾瀾的話突如其來,楚沅愕然地望向她。
「你回大學城吧,我自己一個人回去可以了。」方瀾瀾沖她眨眨眼,溫和地笑著。
「可是……」她真是喜憂參半,一半為難,一半如獲大赦,此刻卻不知該如何選擇。
「回去吧回去吧,」方瀾瀾推搡著楚沅的胳膊,「你陪我一個晚上也夠了。」
楚沅還在徘徊,電話那端的關楠堅定了她的選擇:「你在哪裡?我去接你。」
楚沅還是陪方瀾瀾到了家。方瀾瀾再送她下樓的時候,已經接近十一點。白色車子停在路邊,車燈跳閃著,楚沅想到了漆黑海上的信號燈。
「楚大沅你給力點啊!早點拿下你家男神,我等著當你伴娘哩。」方瀾瀾對楚沅予以厚望。
「行吧,我儘力。」楚沅笑著癟癟嘴。
她走到車邊,雙閃燈便熄了,車鎖「咔」一聲解開。他的臉一半隱在陰影中,楚沅只晃了一眼,沒有看清他的表情。或許是場合不對,或許是毋庸贅言,兩人約好了似的,一路沉默回到大學城。
禮物盒子還好端端地擱在茶几上,楚沅把蛋糕端出來,借他的打火機點上了「27」的數字蠟燭。
關楠陷在沙發里,靜靜地看著她,她的神情安詳而柔和。他關了大吊燈,兩苗細弱的燭光在寂然的黑夜裡劈出一方柔黃的光亮,將他們籠罩其中。
那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裡面只有她和他。
楚沅盤腿坐在茶几邊,清了清嗓子說:「我給你唱生日歌吧。」
燭焰如同舞女一樣隨著歌聲搖曳著腰肢。關楠身體前傾,手肘支在膝蓋上,單手托腮,慵懶地盯著她那仿若斂盡光華的俏臉,不由勾唇而笑。
老實說,楚沅的歌聲並不優美,調子平平的,要不是熟悉歌曲內容,大概以為她在念白。
可關楠覺得這也挺好。唱歌也罷,念白也罷,只要是眼前這個人的,一切都行。
「你跑調了。」她一曲歌罷,關楠平靜地說。
楚沅淺淺嗤笑一聲,也不跟壽星公計較,催他趕緊許願吹蠟燭。
關楠只是望了一眼蠟燭,眨眼間便將蠟燭一股氣吹滅。客廳溘然沉入了一片昏黑之中,只有月華透過沒拉上窗帘的落地窗傾灑進來,在窗前的地上鋪出一片銀輝。
「那麼快,許願了嗎?」楚沅吃了一驚。
「嗯。」
「許了什麼願?」她反射性地問。
「不是說出來就不靈驗了嗎?」關楠反問道。
「也是哈……」她訕笑道,「那開燈吃蛋糕吧。」說著她扶著茶几沿換了個跪坐的姿勢,正襟危坐像幼兒園裡等待老師發午飯的小孩。
眼睛適應了黑暗,她看見關楠從她身旁經過,心頭不禁疑惑,開關明明在另一邊,他怎麼繞遠路了?
下一刻,她感覺關楠走到了她身後,接著她的肩膀突然被他的手臂勾住,他獨有的清爽氣息將她包裹其中。
「讓我抱一下。」他貼在她耳邊溫聲低語,嗓音低啞而性感,一把將她帶進了懷裡。
她嚇得雙手從桌沿滑下,登時便感覺到了耳朵已燒熱,心臟開始像敲鐘似的怦怦亂跳。她的後背抵著他結實的胸膛,隱隱然感覺到了他同樣加速的心跳。心頭如大霧過境,一片茫茫然。突如其來的擁抱讓她緊張得渾身繃緊,雙手無措地搭在腿上。
關楠感覺到了她的僵硬,不像上次她主動抱他時那般溫軟。到底還是嚇到她了吧。他聞著她淡淡的發香,一時間卻不願鬆手。
從小到大,那麼費心為他過生日的,除了他媽媽和以前的女朋友,就只有她了。
楚沅咬著下唇,下了很大決心,才伸出一隻小手顫顫悠悠地覆上了他的手背,握住了他的手。她覺察到環抱著她的雙臂又緊了一些時,激動得幾乎落淚,像是一直忙音的電話終於被人接起,她聽到了對端的回應。
關楠就這樣久久一動不動地抱著她。萬籟俱寂,靜得只剩下心跳和呼吸的聲音。
她期待他能藉機說些什麼,可是他一直緘默不語。他說要抱一下她,當真只是抱一下她而已。沒有一分逾界,不帶半點輕佻。
「開燈吃蛋糕吧。」關楠鬆開她站起來,語調平穩得若無其事,彷彿剛才的擁抱於他來說跟日常禮節性握手別無二致。
「噢……」她攥在手中的溫度被倏然抽走,喉嚨里發出的嘆音沾上了淡淡的落寞。
楚沅坐回沙發上,將禮物盒子遞給他。她還沒從剛才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兩手無力險些拿不住盒子。「生日快樂。不知道送什麼給你好,所以……」看著盒子被他接過,她一顆心又懸起來,千萬別不喜歡啊。
關楠將盒子四面八方都轉了個遍,才找到了隱藏著的封口。他謹慎地一點點撕開包裝紙,當整張包裝紙被完整無缺地剝下來時,他朝楚沅挑了挑眉,就像在說:看吧,哥的手藝多好!
楚沅會意地笑笑。關楠看到剝開包裝紙的盒子,愣了一下,手上的動作頓住。
「怎麼了?」不喜歡嗎。她緊張得聲音飄乎乎的,直直盯著關楠,兩手不自覺摳住了沙發邊緣。
難怪他要買滑鼠的時候田小衡找借口死活攔著他,關楠倏然輕聲笑了,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髮。
「你費心了,我很喜歡。」他像是讀懂了她的心思,直視著她的眼睛說。
「你喜歡就好。」楚沅鬆了一口氣,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
那個擁抱楚沅回味了許久,試圖從中把關楠的真實想法剖解出來,輾轉反側了幾個夜晚卻是徒勞無功。她以為接下來幾天關楠會有類似告白的暗示,她觸角敏感地探詢了許久,卻未能尋得蛛絲馬跡。除了他天天用她送的滑鼠打遊戲,楚沅找不到他有絲毫反常。
那也許只是一個獎勵性的擁抱吧,她灰暗的內心越來越趨於接受這個解釋。
公司的司慶將近,隋菲拖著一個大紙箱在辦公室里挨家挨戶發文化衫。今年的文化衫有黑白兩種顏色,關楠看到登記本上楚沅選了白色,毫不猶豫就選了一樣的。
隋菲給他拿了衣服,瞥見他擱在桌上的黑色手機,心中有奇,便問:「哎,當初你買的不是白色的手機嗎?」
關楠忙著在登記本上簽名,就如實應道:「噢……跟人換了。」
隋菲若有所思地抱著箱子和本子走了。剛才在楚沅那兒,隋菲看到了白色的iPhone,想著當初她不是讓買黑色的來著嗎,怎地變了個色。這下再看關楠的,腦里靈光一閃,終於想通了,這兩人買手機的時間一致,明擺著就是互送禮物,這兩人有貓膩!絕對有貓膩!
她抖顫著將這個重磅發現友情分享給了蓋爺。
蓋爺皺眉摸著下巴,一言不發認真聽著隋菲的八卦播報。前幾天楚沅還煞有介事地打著要給她哥哥介紹對象的幌子,問他關楠是不是gay,要是的話她就不禍害人家姑娘了。當時他還覺得奇怪,小沅子自己連男朋友都沒有,怎麼閑得蛋疼要去幫哥哥找嫂子。現在琢磨著,這兩人估計真有貓膩。
但蓋爺自詡跟小沅子是自己人,當然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所以他跟隋菲無辜地雙手一攤:「我也不清楚啊。」
隋菲不甘心,蓋爺這邊突破不了,她懷著敬業精神便去勾搭老同學沈駱妍。沈駱妍本想借著關楠和楚沅的關係打擊一下蘇凡均,讓他知難而退。可關楠和楚沅究竟什麼關係,其實她也不甚清楚。她故作驚訝,含糊地說:「這樣啊,我沒聽關楠說過哎……」潛台詞是,如果兩人真有貓膩,肯定也是楚沅纏著關楠,所以關楠什麼都不說。
隋菲恍然大悟,想想也覺得挺合理。
隋菲本來還拐彎抹角跟方瀾瀾打探一下,可方瀾瀾和崔易分手鬧得心力交瘁,又忙著科目二的復考,根本無心理會她。
到得周五順利考過了科目二,方瀾瀾壓抑了一段時間的心情終於有了放晴的理由,興奮之下便約了楚沅周六晚下館子慶祝。
方瀾瀾選了一家消費相對較貴的店。
「不放多點血都不夠刺激。跟前男友在一起時,為了顧及他的面子,我都不敢進消費太高的店。」她已經將崔易的稱呼改了過來。
方瀾瀾回家後幾天,崔易才主動上門來求和。可是從他們在一起開始,方家對崔易就頗有微詞,之後在方瀾瀾的堅持下,方家才漸漸把不滿都埋在心裡。如今終於見兩人分手,方母更是攔著不讓崔易再騷擾她女兒,並且開始積極為方瀾瀾物色相親對象。
「反正,我跟他是沒可能了,」方瀾瀾總結道,「等我在公司附近找好合適的房子,我回去把自己的東西搬出來,從此就一刀兩斷,兩不相見,相忘於江湖。」
「我羨慕你的果斷啊,」楚沅感概道,「當初我和前男友分分合合鬧了大半年,等到他出了國,徹底見不到影兒了,才算徹底分掉。」
「哎,咱別提掃興的前男友們了。走,吃去!」方瀾瀾拉著她的手進了飯店。
服務生將她們引向一對男女旁邊的座位。楚沅遠遠便瞥見了這個白衫男人,此時走到近旁忍不住掠了一眼,好巧不巧白衫男人也抬頭看她,兩人頓時如遭雷噬。
「怎麼了?」楚沅聽到白衫男人對面的年輕女人細聲問。她趕緊扭過頭,對服務生說:「這裡空調好像有點大,能不能另換個位置啊?」
「當然可以。」服務生笑著應道。
楚沅拖著不明所以的方瀾瀾跟著服務生走。方瀾瀾敏感地回頭望了一眼剛才的地方,愕然低聲道:「那不是關楠嗎?!那女的又是誰?!」
楚沅輕輕搖頭,故意坐在背對關楠的位置,「我也不知道」。那個年輕女人,或許又是關楠的哪個紅顏吧,突然空降在她面前,讓她險些亂了陣腳。她忽然覺得太過諷刺,以前都是她吸著油煙味給關楠做飯,他卻轉身一身輕爽就帶女人來上流餐館用餐。
這家中餐館位於北田假日廣場三樓,大廳落地窗正沖著對街的世界公園,晚上八點可以看到公園裡的煙花表演。
楚沅心頭湧起一股難以自已的衝動,她想刷爆關楠的信用卡……
方瀾瀾眺了關楠一眼,憂心忡忡望著楚沅,想憋出一些安慰她的話。
「地主婆,點單吧。」看穿了方瀾瀾欲言又止的猶豫,楚沅將菜單本子推到她面前,自己也埋頭研究起另一份。菜單上色彩紛呈的圖片卻失去了焦點,花花綠綠的一片看得不甚真切。她心不在焉地翻看著,恨不得目光能拐彎,瞧瞧那兩人親密到何種程度。
方瀾瀾問了幾樣楚沅是否想吃,楚沅垮著肩膀,興緻缺缺地一概回答:「好。」
「哎哎,」方瀾瀾提高了聲調,敲了敲桌子,「好歹是姐姐請客,你賞臉笑一下可以不?」
「嗯。」楚沅莞爾,挺直了脊背,不忍掃了方瀾瀾的興緻。方瀾瀾這個失戀的人都能表現得這般豁達,她連失戀都不夠格,就別傷春悲秋了。
服務員拿走了她們的點單。等菜的間隙,方瀾瀾目光總是忍不住往關楠的卡座那兒飄去。那對男女有說有笑的模樣,聽不清談話的內容,也不好判斷兩人的關係。關楠並非要應酬的男人,跟一個年輕女人來消費水平鶴立雞群的地方吃飯,除了相親或約會,她實在推不出第三種可能。
上個星期關楠大半夜還心急火燎地跑去把楚沅接回家,現在又風輕雲淡地和年輕女人在這裡談笑風生。方瀾瀾實在琢磨不透關楠和楚沅處於什麼階段,楚沅不說,她也不好細問。
楚沅看似心無旁騖,心裡卻亂得如鳥巢的枝梗一般。她將話題扯向了其他地方,問起方瀾瀾租房的事情。
「田小衡隔壁恰好有一房一廳空出來,他這周回老家了,等下周他回來我就過去看看,合適就直接租下來。」方瀾瀾輕快地說。
「你真是雷厲風行,這麼快就找到了。」楚沅佩服地說。她也想過從關楠那兒搬出來,只是一直下不了決心,潛意識裡她並不想離開那個人。
「不過,你前男友都誤會你和田小衡了,你這樣搬過去,不是坐實『罪名』了嗎。」
「都分道揚鑣了,誰還閑得姨媽疼管他怎麼想,」方瀾瀾聳聳肩,靠到了椅背上,「反正我是身正不怕影兒斜。」
「那倒是。」楚沅點點頭。
精緻的菜品被端了上桌:山城毛血旺、山藥熘明蝦、晾衣白肉、麻醬油麥菜。她們暫停了聊天,開始大快朵頤。
「比起男人,現在還是覺得美食更窩心。」楚沅感慨,唯有美食與夢想不可辜負,「起碼你想吃它的時候,它不會長腿跑了。」
「那不一樣,」方瀾瀾搖頭,「食物跟人類不是同一等級的,你跟食物談戀愛,永遠體會不了棋逢敵手的興奮感。談戀愛要雙方勢均力敵,才能維持恆久趣味。」
楚沅回想一路來和關楠的鬥智斗勇,越想越覺得關楠就像一塊對味的肉,還是頭牌的檔次,可惜她銀兩不夠,吃不起。
中場休息,方瀾瀾神色有異地沖楚沅身後揚了揚下巴,楚沅會意地扭頭。關楠和年輕女人起身往外走,女人長發及肩,側面看來似乎算個美人,衣著素雅端莊,楚沅想起高中時代某個女老師也是這種風調。
兩人並肩而行,隔了一臂之遙。走出幾步關楠倏然狀似不經意地回首后望,視線與楚沅的撞了個正著。但只是飛快地一瞥,他又轉過了頭。楚沅雙唇緊抿,指尖隱隱顫動,她竭力抑制拍他後腦勺的衝動。
一席飯畢,瞅著時間還早,方瀾瀾便想到大學城圖書館去借幾本書。
校道兩旁樹影重重,淺黃的路燈光和運動場的人聲襯得夜晚愈發熱鬧。道路一邊的網球場和籃球場上人聲鼎沸,另一邊的田徑場上也有同樣揮灑汗水的年輕身影。
快走到圖書館附近時,喧鬧聲才從耳畔消失,取而代之是夜晚原始的靜謐。方瀾瀾挎包里的手機叮咚一聲,打破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寧靜。
是一串沒有名字的號碼,用後腳跟都能猜到是誰的。她鼻子哼了一聲,調了靜音便摔進包里。
圖書館安靜得讓人心靜,看著那些埋頭苦讀的身影,總讓人覺得光陰匆匆。在書架間逛了好一會,楚沅也挑了兩本感興趣的書,抱著書出了圖書館送方瀾瀾去搭公交。
「我的公交卡好像不見了。」走到公車站時,方瀾瀾驚道,伸手又摸了一遍挎包。
「不會吧,剛在咱們來的時候還用著呢,」楚沅抱過她手上的書,「你再找找?」
她將挎包翻了個底朝天,手機、錢包、鑰匙、雨傘、護手霜,等等,都一個不少,唯獨找不到公交卡的影兒。
「會不會是剛才你掏手機的時候不小心帶出來了啊?」想來下車之後,方瀾瀾也只有那一次翻過挎包。
「可能吧。」方瀾瀾愁雲滿面地說,從楚沅懷中抱過自己的書。兩人又沿著舊路走了一遍,這一回她們目光都集中在地上,就連方瀾瀾沒有碰過挎包的那段路也不放過,嫌疑地點處更是細心排查——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這烏漆抹黑的咱們還是別瞎費眼力了吧,」眼看快到了末班車的時間,楚沅把自己的公交卡遞給方瀾瀾,「你先拿著我的,反正我走幾步路就到地方了。明兒一早,我再回來幫你找找看。」
「不用,我有零錢,」方瀾瀾嘆氣道,「明早你也別找了,我估計早被人撿去了。」
「沒事。」楚沅拍拍她後背,目送她上了公車。
送走方瀾瀾后,楚沅一路踩著路燈的光亮走回了小區。小區道路上看不到車的影兒,她腦海里還是那張公交卡可能遺失地方的影像,不知不覺便走到了路中央。
「嘟嘟——」突兀鑽進耳朵的喇叭聲嚇得她掉了半片魂兒,背後的車燈如同光劍一般刺向她。楚沅趕忙閃到邊上,反射性地去瞧那是什麼車。燈光帶來的短暫眩暈感消失后,她看清了四個花圈。
那是關楠的車,副駕座上坐了人。
她獃獃地佇立在原地,如雕塑一般目送著白色車子的離開。關楠的車沒有拐進平時他們出入的路口,而是往小區更深處開了進去。
楚沅費了好一會才把生根的腳拔起來。
行屍走肉般回到黑麻麻的屋子,楚沅把書丟到沙發上,賭氣似的把客廳、餐廳、廚房的燈全都打開,然後把自己扔進卧室里鎖上門。她順腳踢開鞋子撲倒在床上,宛如人猿泰山一樣捶胸頓住亂吼了好幾聲,妄圖傾瀉一腔的怨氣——無果。
她愣愣地盯了一會天花板,又翻了個身,卻對上了檯燈上的字母。
HB 2 YUAN。
真是跟燈光一樣刺眼。
她粗暴地將檯燈轉了個面兒。
關楠回到發現屋裡亮堂堂的,卻不見楚沅的影兒。
「扁扁?」他習慣性地喊了一聲,卻無人應答。走近楚沅卧室發現房門緊閉,他伸手想要敲門。手將到未到之時,卻頓住了。
他想要和楚沅說些什麼呢?說個把月前,因為他信口胡謅告訴關長添他和老顧的閨女相親了,然後這事傳到了顧媽和他媽的耳朵里,她們發現事實並非如此,所以他媽這回死活都要押著他去和顧千純相親,讓這事變成事實?還是說顧千純吃飯太斯文了,害得他也放不開、吃不飽,所以想問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吃個宵夜?
這兩條理由都太窩囊了。關楠嘆了一口氣,垂下了僵在半空的手。
次日早上,楚沅早早便起來了,昨晚睡得並不踏實,翻來覆去腦袋裡飄著的都是在餐館里、小區車道上看到的畫面。她頭痛欲裂地出了門,在玄關處換鞋子時發現關楠又出去晨跑了。
楚沅從未在這麼早的時間下過樓,深秋的涼意還是凍得她打了個哆嗦。想著就去圖書館溜一圈,用不了多少時間,她也懶得再上樓加衣服。
清晨冷清的校園似乎讓溫度又驟然下降了幾度,楚沅搓著胳膊往圖書館走。田徑場裡面零星散著幾個晨跑的人,有一藍一白兩個身影從場內出來,並肩迎面向她走來。楚沅不由頓住了腳步。
「早啊。」她先發制人跟關楠打了招呼,又沖他身邊長發及肩的女人笑了笑。
關楠心頭一陣兵荒馬亂,就像昨晚在餐廳里偶遇她那時一般。
「嗯,」他定了定神,快速平復了內心的波瀾,「這是我以前高中學妹,顧千純。」他向楚沅介紹道。顧千純朝她嫣然一笑,像一隻溫順乖巧的小白馬。
「這我妹妹,楚沅,」關楠又說道,「你那麼早跑來這裡幹嗎呢?」他問楚沅。
「昨晚來借書丟了東西,我來找找。」
「丟了什麼?」
「阿——嚏!」楚沅鼻子發癢,撇開頭捂著鼻子連打了兩個噴嚏。當著初次見面的美女的面打噴嚏,楚沅糗得恨不得扒個地洞遁走。
「怎麼早上出來還穿那麼少。」關楠眉頭微蹙,伸手拈了拈她的衣袖,這襯衫也太薄了。
「沒事。」楚沅偏了偏身子,訕訕笑道,「我先去找東西了,你們慢聊。」
她溜了一圈依舊無功而返,回去瞥見餐桌上擺著關楠帶回來還騰著熱氣的早餐,心裡頭卻依然涼颼颼的。
他上周還抱過她!現在這兩個人連晨跑都約到了一起!
委屈和不甘在胸腔里發酵,楚沅記起以前都是她自己跟條哈巴狗一樣腆著臉主動跟在關楠後面。心頭一酸,她進房第一件事便是扯過枕巾,把那盞地中海檯燈給嚴嚴實實罩住了。
一連幾天,晨跑時候關楠總能在樓下、小區門口或者田徑場內再度偶遇顧千純。他心嘆這樣的巧合未免太鬼斧神工了,總感覺像被尾隨了。
「其實我去田徑場經常能看到你,不過你沒有注意到過我罷了。」顧千純雙頰泛起紅暈,靦腆地解釋道。
「是嗎,那是我眼拙了。」關楠淡淡地回道。她今年研究生畢業后在大學裡面當輔導員,會頻繁出入田徑場那也不足為奇。關楠就算掐破手指,也算不出這是他母上大人泄露的情報。趙心湄先相中了顧千純,自然不惜胳膊肘往外拐,助未來兒媳一臂之力,將關楠的晨跑習慣不經意間透露給她。
另一邊,楚沅卻在暗罵自己是個軟蛋。佔盡了天時地利,可仍然沒法達到人和。事已至此,她也不可能又插一腳,再當關楠的小尾巴、關顧二人的電燈泡。何況如今天氣越來越涼,越來越適合賴床,她連早餐都懶得爬起來做,全指望關楠能記得捎一份給她。
「你妹妹也住這裡嗎?」跑完步路過早餐店,顧千純看到關楠依然買了雙份,好奇問道。
「對啊。」關楠不以為意地說,口吻像在敘述一件日常小事,「住我那兒。」
顧千純吃了一驚,這可是趙心湄沒有透露給她的信息。
「我先上去了。」關楠別過顧千純,拎著溫熱的早餐上了樓。
因父輩有交情,關楠家的事她多少也知道一些。楚沅和關楠年齡相仿,又無血緣關係,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當真沒有什麼名堂?她胸口有些犯堵,上次見著他們好像關係挺親密的樣子。可是,她還沒有計較的資格。
她望著關楠漸行漸遠的背影,悵惘嘆氣。
「跑步回來了?」楚沅溜了餐桌上的早餐一眼,口氣不咸不淡。
「嗯。」關楠應了一聲,轉身想上樓沖澡。
「未來嫂子?」她垂眼盯著那幾袋東西,隨手翻開一個袋子,像是在和袋子裡面的東西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
「你說什麼呢?!」她輕飄飄的話像一根繩子,猛然將他拽過身。他看到她若無其事地伸手拈起一隻小包子塞進嘴裡,眼皮掀了掀算是瞥見了他。
「我就隨口問問,」她含糊不清應了一句,低頭似在專心翻找其他袋子,「你反應那麼大幹嗎。」
關楠登時無言以對。他確實反應過激了,但他隱隱中並不想楚沅將他和顧千純綁在一塊。
次日早晨,他照常下了樓,今兒他在家門前的路口處卻踟躕不前。向左走是顧千純家,向右走是小區大門,兩邊偶遇顧千純的幾率都是50%。他目光左右來回,皺眉苦思了好一會,像在腦子裡演算隨機概率一般。一番天人交戰之後,他深呼吸做了一個決定——扭頭往後走。
第二天之後,他改了下樓時間,並在小區里繞了幾個彎兒,從另外一個大門出去。顧千純的意思關楠能隱約感覺到,她有次說溜嘴,連他在大學的女朋友是誰都知道,關楠只覺對方太深不可測,不可不防。
可楚沅並不知曉他的小把戲,她忙著盤算自個兒的事呢。掂量著她和關楠相處時日不短,關楠如若對她有意,早就該主動坦明了,而不是總這般若即若離,吊著她胃口。而現在他每天連晨跑都有人陪伴,也許,她真該搬走了……
這天午飯,楚沅找方瀾瀾商討租房對策。方瀾瀾已租下田小衡隔壁,她想蹭住一段時間,等找到合適的房子就搬,或者如果方瀾瀾願意,她們就合租。
「找什麼,你來跟我一起住就好了。」方瀾瀾精神不振,聲音沙啞得像感冒。楚沅問她是否生病了,她否認。她們走進下樓的電梯。
「我正缺個伴兒,你來了我們天天閨蜜夜話。」
電梯即將合上,有兩個人擠進來。
「你的臉怎麼了?」楚沅愕然盯著田小衡的臉,他嘴角一塊雞蛋大的淤青,貼了一張創可貼。
田小衡訕訕地說:「騎車摔了。」
傷痕一看就知是打架留下的。她想向旁邊的關楠尋求答案,他卻避開了。方瀾瀾自從田小衡進來后就垂頭不語。楚沅打了一個激靈,這事肯定和方瀾瀾脫不了干係。
昨天夜裡,方瀾瀾再次跟田小衡去看房子。田小衡住的小區是單位的房子,他姨媽分到兩套相鄰的一房一廳,姨媽家住其他地方,把房子的使用權給了他。前一個房客不靠譜,屋裡一團糟,房子還需收拾。
小區建立年份比較早,裡頭住的多是上年紀的,環境相對安靜安全,他開出的租金不高。
兩人協力倒騰了幾天,整理得七七八八。昨晚進門不久,小廳燈管熄了。剩的活不多,他們就借著卧室燈光收拾完。
事畢,田小衡照舊送方瀾瀾搭車回家,他想陪她到家,她以路途過遠婉拒了。
下了樓,他手裡的垃圾袋剛脫手,倏然從花圃后躥出一條黑影。他還沒反應過來,衣領猝然被揪住,臉上吃了一拳,眼鏡摔到地上,嘴角火辣辣的,血腥味在嘴裡瀰漫開。
「崔易,你發什麼瘋?!」方瀾瀾連忙上前將他揪開,擋在田小衡前。
崔易憤怒得渾身顫抖,指著田小衡,兩眼瞪得滾圓滾圓:「方瀾瀾,你他媽的還說不是因為這個男的跟我分手?!我都好幾個晚上看到你們一呆就是好幾個小時。你他媽的才跟我分手,就跟這個男的搞到一起了啊。」
崔易還沒罵到高潮,被方瀾瀾一巴掌甩到臉上。打人不打臉,他頓時暴跳如雷起來。
田小衡怕她挨打,將她扯到身後。方瀾瀾掙開他,對上崔易扭曲的臉。
「你打啊?」她湊上前一步,崔易後退一腳,「連跟蹤、打人這種事你也做得出,我們三年的情分今天算徹底完了!」
「從你每個周末和他一起去學車、逛街開始,我們就完了!」崔易目眥欲裂,目光在兩人間交替移動,「你會後悔的!」他丟下這句話,就像突然出現一樣,消失在夜色中。
方瀾瀾撿起田小衡的眼鏡,一邊道歉一邊拉他上樓。
「怎麼不還手。」方瀾瀾蹙眉看著他,手裡拿著用手絹包著的雞蛋,小心翼翼地滾著他嘴角的淤青。
「沒事。」田小衡看著她紅腫的眼,她顯然在煮雞蛋的時候偷偷哭過。他笑了一笑,想寬慰她幾句,卻不想扯痛嘴角,倒抽了一口氣。
「別亂動。」方瀾瀾小聲提醒。
「剛才實在抱歉,我前男友可能誤會你跟我了,所以……」崔易平白無故打人,她實在羞愧難當。
田小衡輕輕哦了一聲,像是在說原來如此。她的臉蛋近在咫尺,鋪陳著愧疚和不安。
「他沒有誤會啊……」
「你瞎說什麼?」方瀾瀾手上的動作頓住,一時轉不過彎來。
「瀾瀾,我的確喜歡你啊。」
她手指一軟,雞蛋連著手絹掉到了地上。她獃獃俯視著田小衡,嘴巴一張一翕,似要說話卻發不出聲。
當天下班回到家,關楠洗了澡后敲開了楚沅卧室的門。
「你幹嗎呢?」關楠看到楚沅的行李箱展開在地上,疑惑地問道。
楚沅循著他的目光看了行李箱一眼:「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找我有事嗎?」
她的語氣讓關楠有些不暢快,但要事在身,他暫且按下心中不快。「田小衡臉上的傷,跟方瀾瀾有關?」他抱臂倚在門檻上,直搗核心地問道。
「噢。」楚沅不置可否應了一聲,尋思這事該不該告訴關楠。他既然來問她,說明在田小衡那裡吃了閉門羹。估計田小衡不願讓關楠知道他被發了好人卡,方瀾瀾也不想讓別人知道崔易打人的事。於是楚沅聳聳肩,說:「我也不知道。」
關楠顯然不信,但估計從她嘴巴里也撬不出答案了。他換了一個話題,朝行李箱抬了抬下巴,問道:「大半夜的收拾東西,想離家出走啊?」
「嗯,」楚沅走回了行李箱旁,背對著他蹲在地上繼續往箱子里疊衣服,「正想和你說呢,我準備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住?」關楠不由站直了身子,疑問伴著細微的心慌連珠炮似的發了出來,「你搬去哪啊?回熙苑嗎?在這裡住得好端端的幹嗎要搬走啊?」
「搬去和方瀾住。不知田小衡和你說了么,他旁邊的房子租給方瀾瀾了,」她手上動作不停,卻慢了下來,「我剛來的時候就說過找到合適的房子就會搬出去啊。」
「你在這裡都住習慣了,好好的幹嗎要搬走呢?」他焦急地追問。其實是他習慣了她住在這裡,潛意識裡不想改變目前的生活狀態。
「我住這裡,以後你帶女朋友回來多不方便啊。」她輕聲說道。
「我現在不是還沒女朋友嗎,你用不著那麼著急搬。」沒有心理準備,他見招拆招,順著她的話反駁道。
「現在沒有,以後總是會有。」對於關楠的抓不到重點,她心生失望,手裡的衣服直接擲進箱子,「總不可能一直住在你家吧,就算你沒有,我也是要找男朋友的。」
「你找誰?」關楠聲線發緊,指尖緊張得微微發顫。
「我是說以後!如果!」楚沅猛然回頭,紅著眼眶瞪著他。關楠被嚇得脖子一梗,楚沅也意識到自己失態,趕緊扭頭擦了擦眼角。
「可是……」關楠拚命尋找可以挽留她的借口,「你這麼突然搬出去,老關會以為是我把你趕走的呢。」
「關楠,我只是告訴你一聲,並不是詢問你的意見,」楚沅提高了聲調,再次回頭直視著他,關楠被他盯得心裡發毛,「叔叔那邊我會跟他解釋的。」她倏然又放軟了口氣。
清晨的陽光再度從落地窗傾灑而進,襯得偌大的屋子堂亮又安靜。關楠晨跑回來發現餐桌上用鑰匙壓了一張便箋:
「我搬走了,剩下的東西過段時間再回來拿。」
拈著便箋的手指頓時僵住,他嘆了一口氣,走到垃圾桶邊將其中一袋早餐連著便箋一起丟了進去。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身走進楚沅的卧室,那盞地中海檯燈她沒帶走,燈罩裹了一塊枕巾,樣子甚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