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非人(1)
如此過了一夜,到了翌日上午,史丹鳳先到附近的火車票售票點訂了兩張去昆明的火車票,然後領著小貓出了門,給小貓買了一身合體的新衣褲。得把小貓帶著,她想,小貓跟了自己,至少在吃住兩方面是有了著落。再說她也捨不得離開小貓,如果當真是找不回無心了,她自己暗暗思忖著,收養了小貓做兒子也不錯。
下午她帶著小貓上了火車,惶惶然的一路南下。與此同時,史高飛一無所獲的退出荒山野林,正坐在一處集市的小攤子上連吃帶喝。在骨神的引領下,他昨夜在山中漫無目的的轉了整整一夜,幾次三番的險些墜崖。本來他就覺得骨神這隻鬼有點不靠譜,經過了昨夜的探險,他越發的不想再理睬對方了。
吃飽喝足之後,他搖晃著大個子給自己找了一家小旅店安身。再不睡覺就要支撐不住了,他躺在一張滿是臭蟲的硬板床上,一閉眼便沉入了睡眠之中。
第二天他沒能起床,一身的骨骼像是全脫了節,兩隻大腳丫子高高的架在床頭上,腳底遍布著乾癟癟的血泡,還是前一夜徹夜奔波的惡果。掙扎著出門買了竹筒飯填飽了肚皮,他坐在床上長吁短嘆。從書包里掏出無心的舊汗衫,他把汗衫鋪在了枕頭上。枕著枕頭閉了眼睛,他想兒子,都快要想死了。
旅店老闆生了一大串泥猴似的小兒女,小動物似的在旅店外面摸爬滾打。史高飛聽著小崽子們的嬉笑怒罵,聽得他二十五歲的年紀驟然老成了五十二。抬起髒兮兮的粗糙手背一抹眼睛,他想老闆的兒女要是丟了,老闆還可以和老闆娘再生養,反正天下全是他們的同類;自己卻是不一樣,在整個地球上,自己只有一個寶寶。
他仰面朝天的癱在床上,開始流著眼淚抽抽搭搭。他想自己已經很久都沒有給寶寶買過東西吃,買過衣服穿了。
第三天,史高飛下了床,感覺胳膊腿兒又歸自己所有了,便籌劃著再次進山。據骨神說,關押兒子的監獄其實並不算十分偏遠,只是位置刁鑽,讓人不能輕易找到。
然而在他出發之前,他接到了史丹鳳的電話。史丹鳳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拽著小貓,肩膀上挎著旅行包,腕子上吊著個塑料袋,袋子里還裝著兩盒速食麵以及小貓喝剩下的半瓶雪碧。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高聲大嗓的叫道:「小飛!我到昆明了,馬上去昭通。你現在人在昭通的哪裡?千萬別走,乖乖等著姐!」
丁思漢站在陰霾的天空下,掛斷了手中的衛星電話。先前的丁思漢一直是個大忙人,在東南亞一帶頗有名氣,周遊列國似的四處弄錢。弄了錢去養昆明的敗家子,好個敗家子,怎麼養都像是要養不起,於是丁思漢快忙死了。
先前的丁思漢,如今已經成了他心底的一抹陰影。新的丁思漢並不見錢眼開,更不會為了個敗家子無原則的賣命。將找上門來的生意一一推掉,他向後一抬手,把衛星電話準確無誤的扔進了保鏢手中。
雙手十指貼著頭皮,緩緩向後梳通了茂密的短髮。十幾歲的靈魂,幾十歲的身體,他時常有些接受不了自己的老態。房內驟然傳出一聲驚叫,是保鏢的大嗓門。片刻之後,人高馬大的保鏢跑出來了,用遊戲的口吻小聲笑道:「差一點被咬到了手。」
丁思漢沒有回頭,自語似的喃喃說道:「下次讓岩納去喂,岩納的身手好。」
彪形大漢甩著手,嘿嘿的笑著答應了。丁老先生總是善解人意的,笑眯眯的永遠是有話好說。雖然最近他老人家最近轉了性,忽然變成了個陰森森的暴脾氣,不過保鏢們跟他許多年了,全能像體諒老爹似的不和他一般計較。
丁思漢在山中住了小一個月,越住越是痛苦,先前從復仇中所得的快感也淡化到無。獨自坐在客廳中的一把硬木椅子上,他自己檢討內心,發現問題還是出在無心身上。
他忽然很想讓無心死,無心死了,他便能了無牽挂了,便能在老死之前也出去見一見天日和世面了。可無心不死!
他不知道怎樣處置無心才好了,酷刑已經施到了極致,凌遲日夜都在進行。日復一日的飽啖著無心的血肉,他簡直吃到了將要嘔吐的地步。
留著無心,無法處置;放了無心,他又不甘。右手下意識的從衣兜里摸出一隻煙斗,他沒有煙癮,可他的身體卻是一具上了年紀的老煙槍。往煙斗中填了返潮的煙絲,他吧嗒吧嗒的吸了一下午煙。吸到最後熄了煙斗,他端著一杯滾燙的普洱茶站在客廳中,對著牆壁上的鏡子慢慢喝。鏡子中的老臉讓他有了物是人非之感,該變的不該變的全都變了,唯有他的痛苦不變。眼鏡滑稽的向下滑落到了鼻尖,視野中的一切全變成了朦朦朧朧。不男不女,不老不少,超凡脫俗的優越感消失了,他低頭喝了一口熱茶,隨即端著肩膀一笑,想自己是受虐者,也是施虐者。
喝光一杯熱茶之後,他下樓去了地下室。地下室的房門大開著,岩納正提著一隻破竹筐往上走。無心的吃喝拉撒都在地下室中進行,隔三差五的就得派人進去打掃一次衛生。岩納是個沒有國籍的擺夷小子,生在邊境,長在邊境,起初是在雇傭軍里賣命混飯吃,後來軍隊散了,他流浪到了丁思漢手裡。手裡攥著一根一米多長的鐵棍,他每次在進入地下室幹活之前,都會站在門口先發制人,三下五除二的把無心打到一動不動。
對著丁思漢打了招呼,岩納拎著破竹筐上樓去了。地下室內已經被打掃乾淨,前方十字架下蜷縮著一隻紅白相間的怪物,正是無心。
無心的一隻手被上方垂下的鐵銬鎖著,另一隻手卻是自由,正托著一隻煮熟了的土豆。土豆騰騰的冒著熱氣,然而他不怕燙,低著頭慌慌的連咬帶吞。吃光了一個之後,他從雙腳之間又拿起一個,整個兒的全填進了嘴裡。
丁思漢不敢貿然靠近無心,向內邁了一步,他站住了:「無心。」
無心舔了舔掌心的土豆泥,然後拿起了最後一個土豆。土豆太大了,沒有熟透,嚼得他滿嘴作響。耳朵雖然聽到了門口的聲音,但他神情漠然,眼裡心裡裝著的只有土豆。
丁思漢把他折磨成了一隻麻木不仁的野獸。痛苦越深,回憶越淺。他所愛的人,爸爸,姐姐,已經全部淡化成了模糊的影子。堅固鋒利的牙齒把土豆咔嚓咔嚓嚼成了碎泥,他低垂的眼帘隨著他的咀嚼微顫。
土豆的汁水浸染了他半邊面孔,半邊面孔上面蒙著一層粉紅薄膜,薄膜中鑽出了參差不長的白毛。吞咽下了最後一口土豆,他緩緩的轉向了門口。
丁思漢站穩了,一動不動的和他對視。他一直很喜歡無心的黑眼睛,天下蒼生的靈氣全匯聚在無心的黑眼珠里了,在最憤怒最痛苦的時候也是流光溢彩。然而自從他幾天前對無心下了一次狠手之後,無心眼中的光彩便驟然消失了。
他用一把刀子,把無心的半張臉刮成了骷髏。當時無心疼到了極致,幾乎快要掙斷鐵鏈的束縛。待他停了刀子之後,無心身後的鋼鐵十字架已經微微變形。鐵鏈嵌入他血肉模糊的身體之中,丁思漢以為他一定要哀號了,可他張開嘴,只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氣。
從那以後,他就徹底的一言不發了。
丁思漢默默的凝視著無心,看不夠似的看。該報的仇已經報了——能報的,他全報了。還有一些報不了的,無法挽回的,他沒辦法,只好罷了。
地下室里空氣污濁,然而以甜腥為主,並非惡臭。丁思漢開了口:「吃飽了嗎?」
無心仰臉望著他,看他是個人,可怕的人。下意識的咬了咬牙,他的腦海中存了兩個印象,一是可怕,二是人——人的可怕,可怕的人。
丁思漢轉身上樓,取了兩塊麵餅,又讓岩納去把無心重新綁回十字架。岩納帶著個幫手進了地下室,丁思漢站在門外,只聽室內鏗鏗鏘鏘的亂了一陣,末了兩名保鏢一前一後的跑出來了,岩納舔著手背上的一道淺淺擦傷:「先生,人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