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談話錄(2)
專案組幾乎相信了小丁貓的病情,然而無論他是否真瘋,事實擺在眼前,他的確是聯指中的三號人物,對於文縣大血戰,他是要負責任的。
然而就在專案組將要給小丁貓定罪之時,變故又發生了。
杜敢闖突然站了出來,表明小丁貓只在聯指成立初期活動過,從去年年初開始,他就因病不再參與聯指事務了。從六六年夏天到現在,小丁貓沒有動手打罵過任何人,沒有單獨組織過任何一場武鬥。至於文縣大血戰,陳大光應該負主要責任。是陳大光先動手,她才著手籌劃反攻的。
情形陡然發生變化,讓專案組措手不及。杜敢闖那一身橫肉快速的熬幹了,年輕的臉皮因為毫無準備,所以顯出了松垮的老相,一顆顆痘子卻是暴得此起彼伏,是一種髒兮兮的灼灼其華。醜陋而又堅定的站立在審訊室里,她調動出了最後的精氣神,大包大攬的承擔了所有罪名。雖然小丁貓不在場,可是她鏗鏗鏘鏘的高談闊論,又是一次颯爽英姿五尺槍,又是一次天翻地覆慨而慷。
她擋在小丁貓的前面,替他往死路上走去了。
在這一年的冬天,小丁貓回家了。
落網的五常委中,只有他一個得了自由。他瘦得像個鬼一樣,狼吞虎咽的霸佔家中有限的糧食。丁小熊是個老實孩子,大哥既然想多吃一口,他就毫不計較的少吃一口。丁小鴿則是對大哥有些崇拜,認為大哥是個落了難的革命英雄。
至於丁家的老兩口子,則是別有心腸。自家的兒子自家清楚,想起小丁貓的所作所為,他們算是怕了長子。長子要吃,就讓他吃吧。
小丁貓在家裡養了一個冬天和半個春天,養出了一身薄薄的膘。新的一年有了新的聲音,上山下鄉的號召漸漸響亮起來。小丁貓在保定一直活得心驚肉跳,生怕自己的老底不知哪天會再被人翻出來。所以躺在家裡思索了幾日幾夜,他一挺身下了地,宣布自己要下鄉當知青了。
此言一出,老兩口子登時樂翻——小丁貓早走早好,他們實在是供不起大兒子的煙酒糖茶了。
小丁貓主意一定,當即開始行動。聽聞上海已經走了幾十萬人,山東的青年也是成千上萬的往邊疆去,他在家裡對著地圖盤算了一番,認為自己是早走早好,越遠越好,能和保定一刀兩斷才妙。於是在這一年的春末時節,他作為一名知識青年,披紅挂彩的來到了北大荒。
在和往昔歲月一刀兩斷的同時,他和大糞結下了新的情緣,並且意外的遇到了顧基。自從聯指覆滅之後,顧基便一個人四處流浪。文縣他是不想回了,街里街坊都知道他一槍斃了他父親,雖然現在子女和父母決裂是潮流,可是人人心裡都有一桿老秤,秤上的準星並不會隨著時代輕易變化。
家鄉沒臉回,衣食住行也都沒著落,他和小丁貓一樣,迫切的要逃。在千里之外的異鄉驟然見到小丁貓,他百感交集六神無主——照理,他現在滿可以一拳捶死這個滅他滿門的仇人,可他把小丁貓當慣了主心骨,見了小丁貓,他一顆心都落了地。
顧基沒法子清清楚楚的去恨,只好糊裡糊塗的去愛。和小丁貓在一起,他永遠不吃外人的虧;而小丁貓一邊保護他一邊使用他,彷彿他是一匹好驢好馬好騾子。
第一道菜上來了,小丁貓夾了一筷子肉往嘴裡送:「無心,我不能總和大糞較勁。我得改變現狀。」
無心正在思索蘇桃是否擁有上山下鄉的資格,思索到了最後,他認為就算是有資格,也不能讓蘇桃去。他不能讓蘇桃挑大糞,也不能讓蘇桃干農活。與其讓她去賣苦力,不如把她留在自己身邊,自己至少還能給她一個自由自在。
「你怎麼改變?」無心先給蘇桃夾了菜:「不挑大糞,改挑別的?」
小丁貓不置可否的笑了一聲,起身走到服務員面前要了一瓶白酒。咬開瓶蓋倒了一杯,他吱嘍一聲抿了一口,然後咂了咂嘴,頗為銷魂的長吁了一口氣:「我吧,就是不安於現狀,明白嗎?」
無心看著蘇桃吃菜,蘇桃每吃一口,他心裡就舒服一下:「明白。你要是能夠安安生生的挑大糞,才叫奇怪。」
第二個菜也上來了,小丁貓伸長筷子,高興的笑道:「哈哈,蔥爆裡脊!吃了一個多月的窩頭鹹菜,我掉了三斤肉,不過吃粗糧也有一個好處,就是讓我拉得痛快!」
無心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是不是離了大糞吃不下飯?好不容易下次館子,你說你——」
小丁貓滿不在乎,連湯帶水的往嘴裡填肉:「吃不下沒關係,我替你們吃。老實告訴你,我現在是有點兒後悔,我不該往北走,我應該南下去雲南的。」
無心來了興趣:「南下幹什麼?你們不是到哪裡都得種地嗎?」
小丁貓伸手一指顧基,彷彿是要讓他給自己作證:「我弄到了一台收音機,可以聽到外國的電台……」他把聲音壓成了耳語:「緬甸那邊的華僑學生也在鬧革命,反正我在國內也是擔驚受怕,不如往遠了跑。在聯指混了兩年,我也積累了許多經驗,如果讓我重新再來一次,我肯定不能弄得這麼一敗塗地。」
無心聽了他的話,感覺是在聽天方夜譚:「你就不能安穩幾天嗎?」
小丁貓一攤雙手:「我穩不住,我就喜歡玩人。如果這次鬧革命還是不成,我想南洋那邊又不破除封建迷信,憑我的本事,怎麼著都能混口飯吃。」
無心吃了一口肥嫩的裡脊:「你是挑大糞,還是鬧革命,還是挑著大糞鬧革命,我都沒意見。」
小丁貓對他眉飛色舞:「你跟不跟我走?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無心大搖其頭:「我不跟你走。你我志不同道不合,萬一走到半路打起來了,也不好收場。老實告訴你,在外面混了一年,我也積累了許多經驗。我當盲流當得挺舒服。」
小丁貓用筷子一指他和蘇桃:「你倆一起過上了?」
無心搖了搖頭:「我倆相依為命。」
第三道菜上來了,是白菜炒木耳。小丁貓見它是道素菜,便沒急著去吃:「挺好,我和顧基也是相依為命。你有沒有興趣和我換一換?顧基一身的力氣,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
顧基充耳不聞的咯吱咯吱嚼白菜。無心挑了一塊碩大的木耳給了蘇桃:「少和我扯淡。咱們今天吃過這一頓飯,往後還是各走各路。我看你天生就是個惹是生非的貨,怪不得你上輩子——你身上還有多少本地糧票?賣給我幾十斤好不好?」
小丁貓端起玻璃杯,美滋滋的喝了一口白酒:「別提賣,我白給你。另外你再考慮考慮,反正你也沒地方去,不如和我一起走。蘇桃,你說呢?」
蘇桃沒理他。
小丁貓是以看病為名請假跑來哈爾濱的。肥吃海喝的混了個醉飽,他心滿意足的出了飯店,還要在街上來回散一散步。無心領著蘇桃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低頭清點糧票。正是入神之時,一輛吉普車忽然在前方剎住了,車窗打開,一個四五十歲的軍人腦袋伸了出來:「是蘇平平嗎?」
此言一出,小丁貓和顧基不以為意,無心和蘇桃卻是一起釘在了原地——此時此地,怎麼會有個陌生軍人知道蘇桃的學名是蘇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