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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丁小甜的內心世界

  大清早的,丁小甜起了床,自以為已經醒得夠早,不料睜眼一瞧,發現對面床上的蘇桃已經沒了影子。一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擺在床頭,床單抹得一絲不皺。


  為了保險起見,她把蘇桃帶進了縣招待所。蘇桃起初死活不同意,說是招待所里住著小丁貓。丁小甜先是向她誠懇的表了態度,表示自己絕對能夠保證她的人身安全,然後揪著衣領連轟帶攆,丁小甜像一名牧鵝少年似的,把蘇桃一路趕上了吉普車。


  小丁貓等人住在三樓,丁小甜則是帶著蘇桃住在二樓。杜敢闖對於她的所作所為完全掌握,並沒有表示反對,因為要引蛇出洞似的看一看小丁貓到底對蘇桃有多垂涎,是單純的垂涎,還是真動了感情。杜敢闖不敢奢望自己能和小丁貓產生革命愛情,退而求其次,只想讓小丁貓純純潔潔的姑且單身活著,權當是為她不見天日的小愛情守貞。


  她為他太拚命了,前一陣子聯指組織搖搖欲墜,她讓小丁貓深居簡出,自己頂著風頭往北京跑。她甚至願意為小丁貓付出生命,所以小丁貓也不能太悠遊自在、太沒良心。


  丁小甜穿戴整齊之時,蘇桃端著水盆推門回了房。豐盈蓬亂的烏髮之間露出一張水淋淋的白臉。睜著大眼睛看了丁小甜一眼,她不甚情願似的開口喚道:「早上好。」


  丁小甜沒理她,心裡完全不動氣的罵道:「死德性。」


  等到丁小甜也洗漱過了,蘇桃已經坐在了兩張小床之間的小木桌前。她的右臂雖然受的是皮肉傷,但是動作之際也一樣的疼。丁小甜嚴肅的、一臉不贊成的給她編出兩條麻花辮子,編得不松不緊還挺好。編完之後一斜眼睛,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被褥已經被蘇桃疊整齊了,心中不禁似喜似怒的有了情緒。


  在蘇桃的後背上拍了一巴掌,她正氣凜然的說道:「走了!」


  蘇桃起身出門,跟著她到了一樓餐廳。餐廳里已經站滿了聯指人員,整齊劃一的做早請示。連說帶唱又學習了一段毛主席語錄,早飯終於露面了。人們紛紛落座,如同落潮一般顯出了小丁貓。小丁貓正站在餐桌前和杜敢闖說話,蘇桃低頭大嚼,裝看不見;丁小甜掃了他一眼,心中反感而又肅然。對於這個白白凈凈的小老煙槍,她說不準自己該給出個什麼評價,反正她不愛小丁貓。


  她二十歲了,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所以不去碰壁,索性誰也不愛。對於異性是一貫的敬而遠之,對於同性她也不親近;太聰明的女生,比如杜敢闖,讓她只把對方當成無性別的戰友;太平庸的女生,比如無數人,又讓她嗤之以鼻不往眼裡放。蘇桃的相貌本來是會讓她產生距離感的,可蘇桃同時又有一點孩子氣,有一點小聰明,有一點懦弱有一點柔韌,還有一點執迷不悟的小墮落。這麼一個別彆扭扭的小美人兒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其實她根本沒有妹妹,她只是覺得如果自己有妹妹的話,像蘇桃這樣就挺好。有貌,讓自己看著能夠生出憐愛;無才,讓自己可以揮灑滿腔的思想與才華,再怎麼丑也高她一頭。自己如同一名牧人,扭送一頭迷途羔羊返回正路。


  丁小甜一邊喝粥,一邊浮想聯翩。而小丁貓和杜敢闖交談完畢,落座之時遠遠的瞟了蘇桃一眼。瞟過之後,他怪委屈的哼了一聲——滿餐廳的男女老少加起來,都比不上蘇桃。難道是他下三濫嗎?不是的,他品位高,他有什麼辦法?

  可惜馬秀紅死了,他身邊的平衡被徹底打破。杜敢闖最近蹬鼻子上臉,躍躍欲試的想要控制他。小丁貓很是不滿,時常想用煙頭在對方的臉上摁一下。


  吃飽喝足之後,丁小甜帶著蘇桃回了二樓房間。房門一關,丁小甜清了清喉嚨,正要發表一篇義正詞嚴的高論教育蘇桃,不料蘇桃坐在床上,翻開一本紅寶書念起了毛主席語錄。丁小甜對於政治一貫敏感,不能阻止蘇桃學習語錄。雙手插在軍裝口袋裡,她張了張嘴,末了啞口無言,轉身推門離去。而蘇桃降了一個調子,順勢往桌面一望,卻是意外的看到了一隻信封。


  桌面只比棋盤大不多,上面有什麼沒什麼,她心裡最有數。伸手試試探探的拿起信封,她心想自己和丁小甜出去吃早飯時,房門一直鎖著,怎麼會有人往房裡送信?下意識起身走到門前,她背靠門板站住了,然後慌裡慌張的撕開封口。信封上面隻字皆無,裡面的信瓤卻是內容豐富。展開來飛速閱讀了上面的小字,她抬頭望著窗外愣了愣,隨即低頭又讀一遍。這回徹底讀明白了,她轉身去了衛生間,把信封信紙撕了個細碎,全扔進下水道里沖了個乾淨。


  信是無心寫給她的,報了平安,也有其它細細碎碎的囑咐。她望著前方半開的窗戶,仍然想不通信是誰送進來的。大白天的,招待所院里人來人往,郵差總不能公然的爬上二樓;而且無心怎麼知道她搬進了招待所?蘇桃心裡七上八下的,心想難道自己身邊藏著紅總的眼線?可是誰最有眼線的嫌疑呢?蘇桃忽然想起了瘋所長鮑光——鮑光起碼不會和聯指是一條心,而無心又曾經說過他像是裝瘋。


  蘇桃走到窗前,隔著一張桌子向外張望。陽光已經格外明烈了,照得她心裡也是一片亮堂。有真正的軍人出出入入,小丁貓打扮得像個講文明懂禮貌的高中生,正在帶著武衛國往外走。一輛吉普車在大門外發動了,一名青年坐在副駕駛座上,手裡橫握著一把衝鋒槍。在將要上車之時,後方忽然追上了個杜敢闖。小丁貓轉身面對了她,陽光劈頭蓋臉的灑了他滿身,深深淺淺的陰影勾勒出了他柔軟鬆弛的皮膚與單薄纖細的骨架,讓他顯出了一種帶著稚氣的老態。


  蘇桃立刻縮回了頭,彷彿是被小丁貓的奇異面貌嚇到了。


  到了晚上,丁小甜回房休息。蘇桃穿著汗衫坐在床邊,她則是彎腰為蘇桃解開繃帶換藥。她的手背皮膚還算細嫩,然而顏色與規格都是粗糙的,黑紅的手指關節分明,指甲也是扁扁的大而無當。其實乍一看,她和杜敢闖實在是相像,但又丑的不是一路。杜敢闖是純女性的丑,像個頗有擔當與謀略的悍婦;而丁小甜則帶了一點男性化,看著有稜有角無趣味,讓人忽略她的性別,直奔她的思想與立場。


  傷口是長長的一道,已經結了鮮紅的痂。丁小甜給她撒了一層藥粉,然後沒有包紮,讓她晾一晾傷口。對著房內的毛主席像,丁小甜開始帶她做晚彙報,懺悔一天中所犯下的罪過。蘇桃站在她的身邊,就聽她自言自語:「今天有個老太太來找我求情,讓我們給她兒子一個痛快,把活埋改成槍斃。我看她白髮蒼蒼的樣子,竟然產生了憐憫。」


  然後她流利的背出了一串語錄:「我們對敵人仁慈,便是對同志殘忍。各同志要鑒往知來,懲前毖後,千萬不要忘記『我們不給敵人以致命打擊,敵人便給我們以致命打擊』這句話。」


  晚彙報結束之後,蘇桃忍不住問丁小甜:「不打不行嗎?誰和誰都沒有仇,誰也不是外國殺過來的侵略者,幹嘛非要爭個你死我活?」


  丁小甜看著她,像是在看一隻無知的動物,不耐煩而又無可奈何:「你不懂。這是主義之爭,不是個人之爭。主義之爭,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沒有中間路線可走。你不要這麼早睡,再學習一會兒。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只要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就再給你沖一杯奶粉。」


  蘇桃乖乖的坐在桌前翻開了毛主席語錄。眼睛盯著白紙黑字,心裡想著無心,嘴巴等著奶粉。


  在蘇桃浮想聯翩的喝熱牛奶時,無心也在陳大光的院子里加餐。陳大光背著手從外面走回來,一進院門就發現廚房裡亮了燈。拐到門口向內一瞧,他發現無心正站在一口鐵鍋前吃肉。


  陳大光不心疼肉,但是向下看到了他布條都綁不住的鼓肚子,不禁有些擔心:「我說你是饞啊,還是想尋死?」


  無心鼓著兩腮轉向了他:「我餓了。」


  陳大光點了點頭:「我不是捨不得給你吃,我是沒見過你這個吃法。反正你自己小心點,別吃出人命就行。」


  陳大光囑咐完了,自行離去。而無心很努力的往嗓子里又噎了一塊肉,然後才回了房。剛一進門,他就發現房裡多了活物。大貓頭鷹蹲在後窗台上,正在盯著炕上的白蛇出神。


  無心關了房門,上炕把貓頭鷹捧到了腿上。雙手插進對方暖茸茸的大翅膀下面,他低聲問道:「找到她了嗎?」


  貓頭鷹低低的叫了一聲。


  無心高興極了,抬頭喚道:「白琉璃,過來過來,不能讓人家白白辛苦一場。」


  白琉璃離了蛇身,張開雙臂做了個擁抱的姿勢,把貓頭鷹和無心一起抱住。貓頭鷹把眼睛一眯,舒服死了。無心彎腰把下巴抵上貓頭鷹的頭頂:「以後只要你幫我一次,我就讓他抱你一個小時。他最聽我的,我說話算話。」


  白琉璃斜著藍眼睛看他:「不要吹牛了。」


  無心不理他,自顧自的繼續說道:「而且我很會抓鬼。只要你乖乖的,我就讓你身邊永遠有鬼作伴。」


  一股子淡淡的黑煙升起,無心的懷裡少了貓頭鷹,多了小男孩。小男孩憑著妖精的直覺,歪著腦袋去向白琉璃靠近。


  白琉璃看看貓頭鷹的人模樣,抬頭問無心:「你小時候就是這樣子吧?」


  無心近距離的看著白琉璃的藍眼睛:「我哪有小時候?」


  貓頭鷹感覺身後這位鬼魂必定和炕上的白蛇有點關係。所以一個小時之後,他變回原形,拍著翅膀飛出後窗戶,決定趁夜打獵,抓幾隻小田鼠小兔子回來喂蛇。


  無心走到了隔壁陳大光的屋子裡,因為剛才陳大光扯著喉嚨千里傳音,說是自己白天弄到了一把好刀,讓無心過去看看。無心饒有興味的去看寶刀,然而一進屋門就感覺不大對勁,而陳大光手持一把小菜刀,在一個小燈泡的照耀下,對他嘿嘿發笑。


  無心後退一步:「你幹什麼?」


  陳大光把刀舉到面前:「看看,這還是當年日本鬼子留下的菜刀,銹得像鐵片子似的。我讓人把它撿回來重新磨了一遍,沒想到磨完一看,媽的鋼口這麼好!」


  無心對菜刀沒興趣,只問:「你今天殺人了?」


  陳大光一搖頭:「沒呀!」


  無心抽了抽鼻子:「你屋子裡有血腥氣。」


  陳大光聞了聞自己的手,又扯起衣袖也聞了聞,最後把菜刀送到鼻尖:「是刀有點兒腥。」


  無心伸手接過菜刀看了又看,沒看出什麼來,於是把刀還給了陳大光:「陳主任,不是我說。來歷不明的兇器最好別要,你知道誰用它干過什麼?」


  陳大光滿不在乎的笑道:「它能幹什麼?頂多就是殺人唄!」說完他舉起菜刀當鏡子照。刀面平整,正能影影綽綽映出他的面孔。忽然一呲牙,他對著菜刀摳去了牙縫的韭菜。無心看了他的行為,感覺著實是不怎麼體面,便趁機溜回房去了。


  陳大光本以為他會是自己的知音,不料他對自己的菜刀毫無興趣。悻悻的獨自站在地上,他揮刀在空中劈了一下,然後伸舌頭一舔牙齒,打算再對著菜刀清理一下口腔。對著刀面亮出一口結結實實的大牙,他怔了一下,忽然發現自己的影子很扭曲。影子上面出現了兩個紅色的光點,眼睛似的對著他閃了一閃。隨即菜刀脫了他的手,彷彿被人操縱了似的一刀砍向他的腦袋!


  陳大光大叫一聲,順手舉起炕上的小桌一擋,菜刀當即砍透了桌面,直逼陳大光的眉心。陳大光把小桌向旁一扔,邁開大步就往門口跑:「無心!來人啊!」


  未等推開房門,他只覺後背一痛,正是被菜刀淺淺的劃破了皮肉。他不敢回頭,撞開房門直往外沖。無心聞聲而來,正好看到菜刀在追著陳大光行兇。迎著菜刀一躍而起,他雙掌一合,竟是把菜刀夾在了掌中。


  陳大光一後背血,嗓子都嚇成了破鑼:「怎麼回事?什麼情況?它怎麼活了?」


  無心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見多識廣,並不驚訝。夾著菜刀一溜煙跑去院角的露天茅房,他抬手用力向下一摜,把菜刀扔進糞坑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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