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小鬼
因為白琉璃是久候不至,所以無心懷疑他是迷路了。
香川武夫頂著一頭薄雪回了來,見小橋惠已經將室內的血跡全部清除乾淨,就很滿意的「嗯」了一聲。蹲在火爐邊伸出雙手,他沒有再提金子純,只說:「外面下雪了。」
馬老爺出聲問道:「香川先生,你們到底是做了什麼打算?如果始終是一無所獲,難道我們還當真在山裡過冬不成?況且地堡裡面有毒蛇,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我們好端端的,總沒有住在毒蛇窟里的道理嘛!」
香川武夫抬頭向他一笑,輕描淡寫的答道:「荒野里有蛇,也是常見的事情。不要擔心,地堡的儲藏室里一定會有驅蛇的藥物。等下我親自過去找一找。」
馬老爺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麼來,末了一甩袖子坐在床上了:「總之我對你們是以誠相待,你們應該保證我一家人的生命安全。」
香川武夫依舊是笑,一張白臉被爐火映成紅彤彤。
香川武夫在烤暖雙手之後,當真去了一趟儲藏室。儲藏室緊挨著糧庫,隔壁則是將校休息室。他找到一些雄黃,又從糧庫里拎出一辮子大蒜。把蒜瓣搗碎之後混合雄黃,他用紗布兜住氣味刺鼻的混合物,一團一團的包好了放在門口,說是可以驅蛇。小橋惠照舊煮飯,罐頭的肉香混合了金子純留下的血腥,眾人端著空飯盒坐在地上,都感覺自己像是要吃人。
賽維和勝伊,自從目睹了金子純的慘死之後,就再也沒有說過話。雙手捧著一飯盒粘稠的肉粥,他們悶頭大嚼,一頓能吃過去一天的量。吃飽之後縮回角落,賽維向後靠著牆壁,勝伊閉著眼睛偎在她的身邊。
無心在兩人面前蹲下了,輕聲問道:「你們怎麼了?」
賽維半睜了眼睛,低聲答道:「我們怕了。」
勝伊也啞著嗓子開了口,聲音低得像耳語:「無心,我們不想死,我們想回家。」
無心勉強笑了一下:「我保證,一定送你們回家。而且是活著——你們和我,都活著。」
賽維和勝伊一起向他微笑了,賽維沒有了脂粉的修飾,徹底露出原形,和勝伊的面貌是一模一樣。對比之下,她不大像個女人,勝伊也不大像個男人。
二十來名日本士兵蹲在半山腰的岔道之中,是整座地堡的總看守。天黑了,指揮所內的兩盞燈里都添了煤油。賽維靠在牆角昏昏欲睡,勝伊卻是想要出去撒尿。馬俊傑跟上了他,兩個人一起開門進了走廊。
勝伊心中絕望恐慌,導致情緒低落,越發的討厭男人,即便馬俊傑還不算男人。他不理睬馬俊傑,自己找了僻靜地方解褲子。馬俊傑板著一張小白臉,也不和他親近。
掏出傢伙嘩嘩嘩的長尿了一場,勝伊長吁了一口氣,一邊系腰帶,一邊轉身要往回走。然而回頭之後他愣了一下,發現馬俊傑不見了。
「俊傑?」他出聲呼喚,然而沒有回應。
他豎著兩隻耳朵又聽了聽,發現周圍還是沒有動靜,便在狐疑之餘,放心大膽的放了一個屁。此屁他忍了許久,一直無處釋放,如今終於痛快了。
他懷疑馬俊傑是尿過之後先往回返了,於是一邊走向指揮所,一邊又喊:「俊傑?」
視野之中並沒有俊傑,只有遠方一扇半開半掩的房門,關著滿室明亮的燈光。馬俊傑無端的消失讓勝伊有些恐慌。他不是一位有責任感的好三哥,口中胡亂大喊著俊傑,他的步子越走越快,心驚膽戰的直奔指揮所。
可就在距離指揮所十幾米遠處,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微弱的響動,像是哽咽,也像是嘆息。尋覓著聲音回頭望去,他在微弱的光明之中,驟然爆發出了一聲尖叫!
他看到了金子純!
金子純站在暗處,身上還裹著一層帆布。一隻手緊緊扼住了馬俊傑的細脖子,他滿頭滿身都是土。而馬俊傑面紅耳赤的背靠了金子純,雙手還在拚命的拉扯對方的手。忽然意識到勝伊發現自己了,他拚命向前伸出雙手,舌頭長長的吐出來,同時痛苦的做出口型:「三哥……」
勝伊下意識的上前幾步,不加思索的握住了馬俊傑的手。一握之下他怔住了——馬俊傑的小手寒冷如冰,竟然硬的如同鐵鉗一般。雙方的手指剛剛相觸,他便被馬俊傑一把抓了個緊。勝伊感覺不對勁,哭叫著想要往後退,然而為時已晚,他退不成了!
金子純垂著頭,僅余的一隻手依舊掐著馬俊傑的脖子。而馬俊傑的腦袋漸漸歪成了不可思議的角度,同時雙手越來越有勁,是把勝伊一點一點的往自己懷裡拉。勝伊半蹲下去,靴底在水泥地上磨出聲音。一個腦袋轉向指揮所,他嚇得哇哇大哭:「姐!無心!救命啊……」
就在他一寸一寸蹭向馬俊傑之時,指揮所內跑出了人。無心手裡拿著馬老爺的硬木手杖直衝而來。舉起手杖比劃了一下,他飛快的又看了馬俊傑一眼,隨即把牙一咬,一杖就抽上了馬俊傑的手臂。走廊內響起「喀吧」一聲,馬俊傑一聲不吭,兩條小臂已然一起骨折。
勝伊嚎啕著拚命後退,退著退著回頭看到賽維。賽維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手指頭陷進他的肉里,冷津津的直哆嗦。而無心咬破指尖,把血珠子迎面甩上了前方二人的面孔。金子純和馬俊傑像是被淋了鏹水,登時抽搐著要躲。而無心趁熱打鐵,撲上去一手一個掐住了二人的脖子,同時大聲吼道:「白琉璃!沒死就給我滾出來!媽的鬧鬼詐屍了!」
話音落下,他只覺手中的身體忽然一軟。金子純和馬俊傑都像被人抽去了骨頭一樣,無心一鬆手,他們就沉重的癱倒在地了。
香川武夫提著一盞煤油燈走近了,仔細的去照地上兩具人身。馬老爺跟在一旁,因為看清楚了馬俊傑彎折的脖頸,所以當場驚叫了一聲。
無心彎腰試了馬俊傑的鼻息,隨即起身答道:「五少爺已經死了,被金子純掐死了。」
香川武夫啞著嗓子說道:「金子純……是我親手埋進土中的……」
無心轉向了他:「香川先生,我們真的該離開了。這座山很邪門;埋在這裡的巫師們陰魂不散,殺氣比活人還重。金子純的確是早死了,但他死後被惡鬼附體,又回了來。」
香川武夫一聳肩膀,因為氣息紊亂,所以聲音又輕又高,很有馬老爺的風格:「難道死在這座山裡的人,都會被惡鬼附體嗎?」
無心想了一想,隨即搖頭:「不是。」
香川武夫做了個深呼吸,風笛似的從鼻孔中哼出響亮疑問:「嗯?」
無心答道:「我們所見到的幾具乾屍,不是都死得很老實嗎?」
香川武夫把眼睛緩緩的瞪圓又眯細,一張保養良好的白臉慢慢轉向了馬老爺,馬老爺蓬著一頭無法無天的捲毛,目光凌厲的瞪了他一眼:「不要看我,我不知道!」
香川武夫的大白臉被馬老爺瞪回了前方。對著無心出了一會兒神,他有很多話想要問,可是一時卻又不知從何問起。無心噙著受了傷的手指頭,一邊翻著眼睛看他,一邊用牙齒輕輕去咬創口。忽然抽出手指轉過身,他在賽維和勝伊的眉心分別劃了一指。淡紅色的稀薄血液塗在了他們的皮膚上,而他們當著眾人,心有靈犀的一言不發。
金子純和馬俊傑靜靜的躺在地上,無心瞥到了兩團微光在他們身上浮動,彷彿受到了某種力量的牽引,微光向著一個方向閃爍不止。金子純身上的光芒更盛一點,忽然明亮忽然又微弱,他的光芒憑空消失;而馬俊傑的魂魄一點一點離了身體,斜斜的飄向了前方的岔路口。
無心隨著魂魄邁開步子,走過長長的走廊,進入岔道之後又接連拐了幾個彎。最後在一扇小鐵門前,他看到了白琉璃。
白琉璃像個初學念經的小喇嘛,前仰後合的低誦不止,咒語的字字句句都是連綿著的,任誰也聽不清他說的到底是什麼。一隻淺淺的小碗擺在地上,先前本是個孩子的頭蓋骨。碗中盛著一點腥紅液體,液體裡面又浸泡了一隻指頭長的小木人。
無心小心翼翼的俯身撩開了他的長發。看到了他半閉著的藍眼睛,和一線骯髒蒼白的額頭。他的髮際已經滲出了汗珠,黑色的睫毛隨著聲音不住震顫。
「你所收的魂魄。」無心輕聲問道:「是個十幾歲大的男孩子嗎?」
白琉璃充耳不聞,繼續搖頭晃腦,汗水成股的流過了他的眉毛。無心環顧四周,發現馬俊傑的魂魄消失了。
咒語戛然而止,白琉璃毫無預兆的睜開了眼睛:「他逃走了。」
無心有一點驚訝:「你竟然——」
無心是沒想到憑著白琉璃的巫術,竟然連只小鬼都拘不住。而白琉璃垂下了頭,低聲說道:「他的怨氣很重,你們小心著吧!」
然後他猛的一哆嗦,對著無心抬起了頭:「什麼來了?」
無心抽抽鼻子,沒有嗅到異樣的氣味。可是發自本能的也感覺到了危險。忽然向一旁扭過頭去,他瞬間睜大眼睛,看到了一條巨蛇!
巨蛇是黑色的,與黑暗融為一體。它明明是在遊動,然而靜得像個影子,蜿蜒的經過了路口。
無心蹲在白琉璃面前,壓低聲音說道:「是一條蛇,水缸粗的大蛇,我先前見過一次,可是他們都說地堡里不可能有巨蛇,不相信我。剛才,我又看到了。」
白琉璃自認並不符合蛇的胃口,所以不甚慌張:「哦,是蛇。」
然而無心隨即又道:「可是……它沒有頭。」
白琉璃答非所問:「我沒有嗅到蛇的臭氣,只嗅到了鬼魂的陰氣。」
無心很想和白琉璃談一談巨蛇,然而白琉璃顯然對鬼更有興趣。無心無可奈何的伸手一指他:「我和你永遠說不到一起去!現在我要去追大蛇,你要麼就乖乖呆著別動,要麼就去指揮所!」
隨即他起身要走,不料剛一抬頭,卻是在暗處看到了影影綽綽的馬俊傑。
馬俊傑滿懷仇恨的瞪視著無心——他只是想平安的長大,只是想分一點錢給娘做私房。然而娘死了,他也死了。為什麼連鬼都要欺軟怕硬,為什麼只殺他,不殺勝伊?他想回北京,他不要再呆在暗無天日的地堡中了!
可是,他回不去了。
無心沒理他,回頭又問白琉璃:「附在金子純身上的,還是金子純的魂魄嗎?」
白琉璃搖了搖頭:「不是。」
無心點了點頭,心想洞內鬼魂無數,而且全都頗有力量,忽然得到一具屍首,難免它們不生利用之心。看來在地堡之中,活是活不舒服,死後也不得輪迴。
在臨走之前,他對白琉璃說道:「小鬼在你身後。」然後拔腿便跑。
白琉璃沒有回頭,半閉了眼睛繼續念咒。而馬俊傑只覺身心渙散,慌忙亂飄一氣,遠遠的避開了白琉璃。
無心去追大蛇,連著通過了幾條甬道,終於看到了大蛇的尾巴。
他心中一喜,加快了腳步。不料大蛇忽然停了動作,長長的癱在了地上。蛇尾漸漸膨脹,猛的一昂,竟是成了個頭的樣子,無聲無息的迎向了無心。無心剎住腳步,只見前方由蛇尾變化成的蛇頭無鼻無眼,只有一張不住蠕動收縮的巨口,口中黑洞洞的,彷彿直通巨蛇的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