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流氓的愛情
在我們的青春里,關於古惑仔的回憶總是很深刻,陳浩南、山雞、大天二、包皮、蕉皮,還有小結巴,那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和燃情歲月浪子回頭的故事,總叫人聽了熱血沸騰。
這個故事關於我的二表哥,羅龍。
羅龍也是混江湖的,比我大三歲,卻只比我高一個年級。我念初二的時候,他已經是鎮上小有名氣的流氓。
他留著陳浩南一樣的長發,總是穿著黑色的綢緞襯衫,黑色的小喇叭褲,還有黑色的翹頭皮鞋。我依舊清晰地記得,那皮鞋鋥亮到可以反射陽光。
羅龍橫刀立馬,指著亮瞎眼的皮鞋對我說:「這才是流氓該有的造型和氣度。」
那時候我還小,不懂造型,也不懂氣度,卻還是很崇拜我哥。
我覺得他很帥很酷很霸氣。
他在學校里基本「橫著走」。面臨中考,他完全不在乎,整天就在鎮上的文化站里待著。
不知道現在在知乎上提問,在學校里擁有一個流氓大哥是什麼體驗,會不會成為熱門話題,反正那時候,我是爽極了。
雖然我作為一個讀書人,平日里非常非常低調,但同學們碰到什麼麻煩事都會來找我,求羅龍幫他們擺平。
那時候,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關係」。
羅龍非常照顧我,平時經常來我這裡晃悠。他說我性格內向,膽小怕事,生怕我被誰欺負了。
可其實那會兒,沾他的光,我在年級組裡的江湖地位已經相當高了。普通小混混見了我都以禮相待,好像我才是他們的大哥一樣。
只是沒想到,羅龍晃著晃著,居然相中了我們班的班花小阮。
那時候還沒進入21世紀,當我們穿著倍福來和真維斯裝逼的時候,小阮已經渾身耐克銳步了。小阮長得非常漂亮,而且胸很大,腰很細,腿很長,性格尤其隨和開朗,很好相處。她是班級里第一個學會化妝的女生。
沒過多久,羅龍就高調地開著摩托車送小阮回家,羨煞了一干人等。
我當時心裡犯嘀咕,流氓泡姑娘怎麼會這麼容易,難道說流氓都是天生情聖嗎?我們班的體育委員徐鋒辛辛苦苦追了大半年,卻連衣袂都沒沾到半點,這方才過了幾天,小阮就坐上我哥的摩托車後座,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
我百思難得其解,這也太不靠譜了,有悖於我剛剛萌芽的愛情哲學。
有一天晚上,小阮作為值日生留下來勞動。正常下課的我在校門口被羅龍逮住,他要我陪他吃雞蛋餅。
他一旁的小弟問:「大哥,你每天都等大嫂,累不累啊?」
羅龍斜了他一眼,破口大罵道:「你懂個屁啊,陳浩南是怎麼對小結巴的?」
小弟嚇得手足無措,但嘴裡還嘟囔著:「小阮又不是結巴,人家口才好著呢。」
啪的一下響亮的頭塔,羅龍怒聲訓斥道:「這他媽的叫愛情,你這不長眼的學著點。書也讀不好,流氓也做不來,我要你這種傻帽山雞有個毛用。再去給我買兩根羊肉串來!」
羊肉串剛啃了一口,小阮就從教學樓里走了出來。
羅龍隨手扔了手裡的羊肉串,興高采烈地朝她揮手,然後趕緊發動摩托車。
在引擎的嗡嗡轟鳴聲中,小阮瀟洒地跳上車,朝我眨了眨眼,摩托車一騎絕塵而去。
那時候,我覺得一襲黑衣、若干小弟,加上一部拉風的摩托,就能擁有愛情。
羅龍和小阮這事在年級組裡引起了軒然大波。
小阮能歌善舞,是個文藝標兵,而且她人緣兒極佳,和絕大多數人都能和睦相處。作為班花,除了明戀的徐鋒,暗戀者更是數不勝數。
因為羅龍的關係,小阮逐漸和我走得很近,她總是會問我關於羅龍的問題,想要從我口中多套弄點我哥的私密信息,尤其是他過往的各種泛濫情史。
但是,徐鋒不幹了。這傢伙是出了名的高傲,不過人家確實也有牛逼的資本。他不僅人長得帥氣,而且學習和體育都很棒,家長據說還是區政府的什麼領導。
他一直擺著一副臭臉,剛開始是不理會小阮,接著什麼事都針對我。
我知道他因為羅龍和小阮的事遷怒於我,可是這關我屁事啊。我哥又沒搞什麼威逼利誘,人家這可是自由戀愛,兩情相悅。
不過當時的我,是個正兒八經的好學生,和我哥截然不同,所以對於徐鋒明裡暗裡的各種挑釁,我總是一笑了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有一次體育課打籃球,徐鋒在防守我的時候,故意揮了手肘打中我的臉頰,頓時我滿口鮮血。
看到自己在滴滴答答地吐血,我腦袋眩暈,支撐不住立馬要倒。昏昏沉沉中,見到徐鋒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朝我罵道:「縮頭烏龜,膽小鬼,有本事他媽的也沖我來啊。」
我了個去,這下我也不幹了,渾身血氣上涌,瞬間清醒過來,媽的,老是牽扯到我幹嗎,還搞蓄意的人身傷害。要知道,我只是謙和樸實,卻也不是什麼貨。
我火冒三丈,衝上去就要找他算賬,被身邊的同學們硬是架開了。
回到教室里,徐鋒依舊用惡狠狠的眼神盯著我。我也不甘示弱,逮到空就跟班主任報告徐鋒上課看漫畫書。《電影少女》,還涉黃,人贓俱獲,這小子直接被傳召去了辦公室。
羅龍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看來他安插在我身邊的「大內侍衛」還真不少。
當天放學,他帶著十幾個人把徐鋒堵在學校旁邊的弄堂里,足足打了五分鐘。我站在弄堂口,聽著徐鋒尖銳的慘叫聲,叫爺爺喊奶奶的,心中頗有復仇的快感。
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學生時代,千萬別和流氓的弟弟作對,真的沒好處。
他強任他強,切莫硬逞強。姑娘多得是,別和流氓搶。
自此,徐鋒在班級里再也抬不起頭,因為當時他聲嘶力竭的求饒聲幾乎傳遍了整個校園。
「龍哥,龍哥,我再也不敢了。」
那對於徐鋒而言,真是人生中極其黑暗的一天。
只是,小阮跟了羅龍之後,學習成績直線下降,偶爾還會曠課。
初三下半學期模擬考,她的成績已經滑落到了倒數十名以內。
她畫眼線,剪短髮,穿緊身的衣服褲子,嘴裡還時不時有粗話髒話蹦出來。
我一直覺得,她只是和流氓談戀愛,幹嗎非要把自己活成流氓的樣子,這又是何必呢?我哥還真是毀人不倦,把好端端的姑娘變成了這樣。
我心裡不安,誠懇地對她說:「小阮,我幫你輔導功課吧。」
小阮好像覺得我的話很好笑,忍了半天終於還是撲哧笑出聲來,過了會又一本正經地說:「阿光,你以後可要叫我嫂子。你哥說要娶我的。」
當時我又暈了,流氓真牛逼,用海誓山盟的婚約就把姑娘套住了。
中考之後,小阮進了技校。原本,她應該可以進區重點高中的。
據說她父母為此大發雷霆,也不知道他們從哪個渠道知道小阮在和一個流氓交往,要求她馬上分手,不然和她這個沒出息的女兒斷絕關係。
小阮那個傷心啊,一哭二鬧三上吊,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最終還是屈服了。
當然了,我知道他們玩的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轉入地下戀情了。
羅龍說:「咱們共產黨都能忍辱負重,我羅龍怕什麼?男兒當能屈能伸。現在看不起我,以後我叫他們刮目相看。」
我說:「哥,你要改邪歸正了?可現在你和我黨的事業完全背道而馳啊。」
羅龍說:「屁,以後肚子大了,他們會不認我這女婿?怎麼著也是孩子他爹。」
我倒吸一口冷氣說:「你這是耍流氓。」
他哈哈大笑,「阿光,你不懂,這叫戰術:避其鋒芒,擊其惰歸。」
我驚訝地說:「喲,哥,現在可有文化了啊。」
他仰頭長嘆:「我以後打算寫本回憶錄,做流氓真的很辛苦,三百六十行,每行都有本難念的經。」
我初中畢業之後,和羅龍便很少有機會碰面,唯有每年年底家族聚會的時候才能遇到。
直到有一次,大概是我大一暑假的時候,我和如玉周末回學校去打球。
那會還年輕氣盛,打球的時候和別人爭執起來,對方被如玉扇了個耳光。
沒想到,過了一會,從教學樓里跳出來五六個人,拿著自來水管朝我們直接衝過來。
我和如玉慌了神,從來沒見過這種喊打喊殺的大陣仗。我焦急地邊跑邊招呼如玉,「去文化站找我哥!」
一路狂奔,羅龍果然在文化站。我和如玉找到了靠山,瞬間進入安全模式,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那群人對著羅龍畢恭畢敬的,跟我賠禮道歉,說有眼不識泰山,大水沖了龍王廟,英雄不打不相識,還望光哥多擔待。
羅龍火冒三丈地罵我:「你是不是大學上傻了,書都讀到哪裡去了,不會早點亮明身份?你要被打了,我出去還有臉混?又怎麼跟你老媽交代?」
我渾身濕透,喘著大氣說:「追得太緊了,根本沒機會說話,停下來估計直接要被打死。」
站在陰影里的小阮撲哧笑出聲來,「這麼多年了,還是書獃子。」
她慢悠悠地走到羅龍身邊,表情嫵媚動人,勾著羅龍的手臂,慵懶地靠在他懷裡。她的短髮挑染了幾簇紫色,畫著濃濃的煙熏妝,穿著黑色的弔帶衫和牛仔短褲。雪白的左手臂上文著一條青色的龍,煞是顯眼。
她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老老實實地叫了聲:「嫂子。」
現在想來,當初去打球,應該在背後貼張名牌——「羅龍他弟」。
沒過多久,我聽家裡人說,羅龍可能要坐牢了。
當時我就震驚了。
家人說,成天不務正業的,總有一天要出事。
原來,羅龍和一幫朋友在酒吧里給小阮的二十歲生日慶生,小阮嫌隔壁卡座的太吵鬧,結果兩撥人莫名其妙就打起來了。小阮一衝動,用洋酒瓶把人家的頭給砸破了,故意傷人,這得坐牢。
然後,羅龍把這事扛自己身上了,被判了一年。
出獄后,羅龍就是個有前科的人了。那年,他24歲。
小阮依舊跟著他,算起來,也有7年了。
也真是讓人驚異,羅龍的那些哥們兒換女友都跟換衣服似的,而他卻一直一心一意。
我問:「哥,在裡面沒遭罪吧?」
羅龍摸了摸光溜溜的腦袋,淡淡地說:「別的沒啥,就是頭髮給刨了,心疼,給浩南哥丟臉了。」
後來有人偷偷跟羅龍說,他和小阮八字不合適,早晚還得出事。
為了這事,羅龍還跑去廟裡求了個簽。但回來之後,他一聲不吭,面色鐵青,悶悶不樂了好久。
小阮技校畢業后一直無所事事,父母介紹的工作,幹了一陣又不做了,一直就跟著羅龍,卻又天天喊無聊。
於是,羅龍籌錢給小阮開了家服裝店,小阮倒還真是這塊料,經營有方,生意還挺紅火。
沒想到,過不了多久,街對面的服裝店就經常來搞事,甚至還找人冒充顧客故意來找碴兒。
結果,羅龍二話不說,立馬帶人把這家店砸了。
可是對方也不是省油的燈,於是現場演變為一場激烈的械鬥。
在打鬥中,羅龍把人家的手筋砍斷了。他再次面臨牢獄之災。
我去拘留所探望他。
他神情平靜,撩了撩自己的長發,「他媽的,又要被刨頭髮了,人生真是悲劇。」
這一次,判了三年。
羅龍還有半年要出來的時候,我聽聞了小阮的婚訊。
新郎居然是徐鋒。這傢伙現在居然已經是個小老闆。
婚禮我去了,穿著婚紗的小阮很漂亮,手臂雪白,文身已經洗去。
據說洗掉文身要花很多錢。我心想,小阮可真捨得花錢。
半年後,我去接羅龍出獄,他頹喪地蹲在監獄門口抽煙,狠狠地說:「這小娘逼真不是好貨色,老子這麼多年真是日了狗了。」
原來,他才是這句名言的始作俑者。
那天晚上,羅龍大醉。
我一直以為我哥無所不能。其實,他也不過是個血肉做的人。
看來,做流氓真不能太有愛。
半年後家庭聚會,大表哥弄了兩壇5斤裝的陳年黃酒來。
所有人都喝得稀里糊塗的。
羅龍酒風向來彪悍,當晚喝得最多,走路都走不穩,於是我攙扶著送他回家。
他搭著我的肩搖頭晃腦的,「阿光,老子就是忘不了那小娘逼啊,真他媽的丟人。」
他拿出手機,翻到小阮的電話號碼,想撥號,過了會兒卻將手機狠狠扔在了地上。
我默默地將手機撿起來,「哥,剛買的iPhone4啊,你何必跟錢過不去。」
他摸了摸手機,怔怔地說:「日了狗了,也是,手機真他媽的無辜。」
出獄之後,羅龍開始倒騰煙酒,他兄弟多路子廣,所以生意越做越大,不久還開了家麻將館。
去年年頭的時候,他買了輛凌志,晉陞中產階層。
他不再蓄長發,而是一直留著出獄時的圓寸頭。
雖然他還是愛穿一身黑,但變成了圓領老頭衫、棉麻質的寬鬆長褲和平底布鞋,不過還是不能免俗地掛了根大金鏈子。
他在家的時候,一直讀《孫子兵法》和《老莊》,對於這一點我表示相當震驚。
他對我的反應嗤之以鼻,「哥現在怎麼說也是個商人,要深諳謀略之道。年輕時沒文化,現在只能多讀書。」
我拍馬屁說:「哥你真行。」
他一高興,順手扔了條蘇煙給我。
去年年中的時候,小阮離婚的消息在初中同學圈子裡炸開了鍋。
不久后,小阮來找我,問我羅龍的近況。
我說他很好,很上進,生活很平穩,就是不找女人。
小阮黑了臉,用低沉的聲音說:「不好意思,我沒真的做了你嫂子。」
我反問:「你沒事離什麼婚?又不好玩。」
小阮嘆息著說:「那時候爸媽一直逼著我,後來自己也覺得青春等不起了,就想找個靠譜的嫁了。但婚後,徐鋒總是介懷我和羅龍的那段歷史,稍有不舒服就拳腳相加。羅龍出來后,徐鋒更是天天把我關在家裡,生怕我出去見羅龍。」
她咬了咬嘴唇,徐徐道:「阿光,我和羅龍在一起這麼多年,他甚至沒有對我吼過一句,更別提動手了。」
我忍不住打斷說:「那他媽的到底誰不靠譜了。」
小阮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捂著臉哭得像個淚人兒,看著也是蠻作孽的。
我去問羅龍:「哥,小阮離婚了,你怎麼看?」
羅龍反應很大,瞬間就怒火中燒的樣子,朝著我咆哮道:「能怎麼樣,這種女人要來幹嗎?真是日了狗了。以後別跟哥提這女人。」
我說:「哦,知道了。」
後來,我是真的沒再提過。
而就在前一陣,在「我們」大行其道的當口兒,小阮許久沒有更新的朋友圈裡也貼出了兩張圖片,都是她和羅龍的合照。
第一張應該是很久以前了吧,她短髮,挑染了紫色,慵懶地靠在羅龍的懷裡。而羅龍一頭飄逸的長發,神情桀驁不馴。
第二張是現在的狀況吧,她長發披肩,面容嫻靜,小腹微微隆起。而羅龍面帶微笑,目光溫柔,雙手將小阮攬在懷裡。
我笑了,他媽的,我這二表哥,嘴上那麼牛逼,身體卻這麼不老實。
流氓到底是流氓,就算讀了書還是不靠譜。
但我還是覺得心裡很酸,所以寫下了這個故事。
叫作,《流氓的愛情》。
野馬一直留戀著草原,所以,儘管他四處徊徨,其實卻從未曾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