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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們都是口是心非的人

  接到林電話的時候,我多少有些詫異。


  他是許久沒有聯繫過的老友,自五年前遠去英國,便只是偶爾在MSN上寒暄幾句。


  雖然通訊變得越來越容易,但時間和距離,總是能輕易地讓人與人之間,變得疏遠起來。


  於是,似乎遺忘也變得越來越容易。


  通訊錄里,有些人的名字始終在那兒,卻變得越來越陌生。只是,當這個名字在屏幕上再亮起,就能讓那一段共同的時光重新回到眼前。


  所以,恐怕遺忘,也只是相對的。


  我與林,曾是高中時代無話不談的「好基友」。並且,都是阿森納的忠實擁躉。


  「嘿,兄弟,周五晚上有空嗎?許久都沒見了,我在上海。」


  「你終於回來啦,不過我周五不行,周六晚上吧。」


  「周六晚上可是有阿森納比賽的。」


  「沒事的。隨你安排。」


  周六晚間,我走進夏朵花園的時候,他已經到了。


  靠近倚窗的位置,暖熙昏黃的燈光下,他斜側著身,怔怔地望著窗外的夜幕。


  復興西路的樹蔭依舊蔥蘢。


  而他,依舊俊朗,依舊是那副不羈模樣。身形保持得很好。


  我輕輕地拉開椅子,他轉過頭來,露出淺淡的微笑,嘴角牽起的弧度很好看。


  好些年了,這傢伙笑起來還是這麼陽光,好像歲月不曾在他臉龐上留下印跡一般。


  「嘿,你還是沒什麼變化嘛,除了蒼老了些。」他面帶戲謔地笑道。


  「哪有你這麼英俊瀟洒,我笑起來可都是魚尾紋了。」


  「我說,你到底有多喜歡格子襯衫?」


  我也笑了笑。久別重逢,不覺陌生,只是有些敘舊的話竟不知怎麼說出口。


  他從旁邊的座位拿了個袋子遞給我,「喏,禮物。」


  「什麼?」


  「阿森納的球衣咯。兩件,主客場,新款PUMA的,都是M號,你穿著應該正好。」


  「至於嘛,搞得這麼破費。那我不客氣咯?」


  我接過禮物,又問道:「對了,怎麼選在這個地方?我們倆大男人劈什麼情操?」


  忽然間,林低下頭去,陷入了靜默之中,眼神也黯淡下去。他在外衣口袋裡摸索著,掏出一包煙,抬頭四顧,又嘆了口氣將煙盒放到一邊。


  我這才發現,他下顎上布滿了青色的胡楂,眼裡依稀有血絲。


  「怎麼了,兄弟?」


  「這次我回來,其實是來找佳怡的。」


  「嗯?」我略吃了一驚。


  他抬起頭,嘴角牽起一絲晦澀的苦笑,像是喃喃自語道:「五年前,我走了。五年後,聽聞了她將要結婚,我就回來了。看來,做人,還是不要那麼任性,是吧?」


  佳怡,是他相戀多年的女友。我也是他們這段戀情的見證者之一。


  這是一段典型的高中戀情。


  一個是高大帥氣的男生,酷愛踢球,不怎麼認真學習,然而成績卻一直名列前茅。一個是漂亮溫婉的女生,學習非常好,平時不怎麼說話,但是總會輕易臉紅。我和林是同桌,而佳怡就坐在我們前排。


  我們經常下課一起回家,只是後來,就慢慢變成他們倆一起回家了。


  在年級組的足球比賽中,我們拿了冠軍。那一場,林獨中兩元,他慶祝的動作模仿了亨利的經典滑跪,一時之間成為了校園裡的佳話。


  佳怡也漸漸成了阿森納的球迷,和我們一起見證了阿森納的49場不敗。她對阿森納的球員如數家珍,了如指掌。


  林的每一場比賽,佳怡都會在場邊默默地望著他,手裡拿著一瓶水和一塊毛巾。她的情緒不會很高,話也始終不多,但林進球的時候,她也會握緊拳頭。


  我記得林曾經跟我說過,他要和佳怡一起去倫敦看阿森納的比賽,他會在那裡求婚。當時,前排的佳怡也許聽到了,微微側了側頭。我猜想,她應該在微笑著吧。


  文理分班后,他們都選了理科,再後來,他們考入同一所高校。


  而我與他們聯繫漸少。偶爾碰面,林說他們感情很穩定。我覺得,他們應該會結婚吧。


  但五年前,林隨家人遠去英國,他們分手。在這五年裡,我和佳怡會不咸不淡地聊上幾句。據我所知,佳怡一直在等林。她的MSN頭像一直是亨利滑跪的姿勢,而她的MSN簽名卻一直是「失眠症患者」。


  直到一年前,我看到她微信朋友圈的更新,是她在酋長球場外,與博格坎普雕像的合影,夕陽餘暉下,她笑靨如花。


  那時,我在想,她終究還是去了倫敦,去看了阿森納的比賽。那麼,究竟是誰按下了相機的快門,陪伴在她身邊的那個人,是不是林?

  再後來,我聽聞了她將要結婚的消息。


  而那新郎,終究不是林。


  有的人,一直很安靜,她不會去吵,不會去鬧,只是會默默地放棄。


  然後,不再回頭。


  我問:「你回來后,去找過她嗎?」


  「很久沒聯絡了。之前我在她MSN上留了言,她說她不願再見我。我只餘下MSN這一個聯繫方式了。而最近,MSN都要中斷服務了。搞笑不?」


  他悠悠地嘆了口氣道:「點單吧。」


  「你應該知道怎麼能找到她。」


  「不見面或許對她更好吧,我總算也跨出過這一步了。她不願見我,自有原因。何必強人所難。」他飲了一口水,淡淡地說道,「這地方她很喜歡。之前我和她常來。還有衡山路上的香樟花園,如今那裡卻已經關門了。」


  「你知道她這些年來,一直都沒交男友嗎?直到……」


  「我知道。」他打斷我,眉頭緊緊擰在一起,「或許她一直在等著現在這個人的出現吧。」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裡面竟都是無限的疲憊。


  前菜上了。


  我說:「晚上找個酒吧看阿森納去吧。今天對弱旅場面應該不錯。」


  「不了,我早已不再關心。在英國五年,我都沒有去現場看過一場球。」


  「怎麼了?」


  「沒有怎麼。只是學業、工作,許多事情。久了,就不再會關心。再久了,就真的淡忘了。」


  「以前你不是極度狂熱的嗎?」


  「呵呵,人都是會變的。誰像你一樣,總是格子襯衫阿森納。」


  「你變了嗎?還不是念念不忘,否則你回來幹嗎?」我質問他。


  他一呆,臉色凝重起來,低聲道:「回來見見老友們。」


  我啞然失笑道:「她難道不是你的老友嗎?去見一面又有何難?她可等了你五年。」


  他停下手中的叉子,苦笑道:「誰又不是守望了五年,只是真的過了這五年,就都不一樣了。當年我們穿著二三十塊的阿森納球衣踢野球,卻是快樂得無與倫比。現在,送你五百多塊的正版球衣,你都不會再穿著走上足球場。時間在變,人也在變。真的回到了上海,我卻又猶豫——見了又如何,她都已經有了婚約。況且,恐怕我也已經不是她在意的那個我了。」


  我無言以對。


  「老朋友,我們都在老去,都會把過去慢慢淡忘。只是,她比我先忘罷了。幾十年後,我和她或許連彼此的臉都記不清楚,何必庸人自擾。來,以水為酒,乾杯。希望她幸福。」


  「那你晚上接下來做什麼?」


  「我去當年香樟花園對面的薩莎坐一會兒。然後,晚上我有航班。」


  「今晚就回英國?」


  「兩個禮拜的假,這才第三天。既然與她不再見面,亦不會再有結果,那我留在這裡也沒有任何的意義。我臨時訂了個海島游,準備出去放空一下。」


  「也好。像你這種傢伙,一定能找到優秀的姑娘結婚。」


  「結婚?這個字眼離我真的太遙遠了。所以,我覺得這也是我放棄的原因之一吧。我根本沒有做任何準備。」


  結賬的時候,他執意要他來付。


  他說讓我聽他吐了兩個小時的苦水,已經很對不起我了,更何況我賺的必定比他少得多。


  我告訴他,我明年上半年會去倫敦看阿森納的比賽,他說到時候肯定會陪我。


  臨走前,他又給了我一個袋子,裡面有一個封得很好的精緻盒子,「如果你去佳怡的婚禮,幫我帶給她,就說是我送的結婚禮物。」


  跳上計程車的時候,他回頭對我笑了笑,依舊燦爛。這傢伙,真能裝。


  我不清楚他屆時會不會真的陪我看球,我也不清楚他是否真的不會去找她。


  但我清楚,他和我一樣都老了,卻也還是什麼都沒變。


  只是當時我心裡卻如同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難受得很。


  開車回家的路上,延安路高架很通暢。


  CD里放著朴樹的《平凡之路》。


  風吹過的,路依然遠。


  你的故事講到了哪。


  我還是希望林與佳怡能見上一面,不管是最後一面,抑或是重新開始。


  都算是對彼此那些年,和後來那五年的一個交代。


  不然,就此在這座城裡錯過,豈不是太可惜了?


  感情畢竟不是獨角戲,自導自演,而後自怨自艾,自悲自苦。


  人的一生才能遇到多少人,又能與多少人共享自己最好的時光?


  回到家中,正好趕上阿森納對伯恩利的比賽。


  波瀾不驚的3∶0。31腳射門。


  我卻好像提不起什麼興趣。


  我會不會,哪一天也忽然都淡忘了?


  時間靜靜流逝,我們慢慢長大,誓言也會漸漸淡去嗎?

  沒想到,沒過多久,我又接到了一個熟人的電話。


  屏幕上顯示的是「佳怡」。


  「有空嗎?出來聚聚吧,我把請帖給你。」


  「嗯?」


  「我下個月結婚,你應該知道吧。我們住得那麼近,直接拿給你吧。」


  約在家附近的星巴克。


  許久沒見,佳怡模樣依舊清麗,氣質溫婉,施淡淡的妝容。


  順直的長發捋到一邊,純白色的長大衣,淡咖啡色的連衣裙,同樣色系的及踝靴,拎了一個殺手包。


  坐下后,她微笑。


  我們聊了一會彼此的近況。她變得健談許多。


  第一個無話可說的節點,我拿出林的袋子給她,「這是林托我帶給你的結婚禮物。」


  佳怡怔了一怔,眉頭微蹙,以很緩慢的動作接過袋子,把盒子打開。


  「回去拆吧。」我說。


  「沒事,當你的面拆正好。」


  盒子裡面是一件白色的女式T恤,胸口印著亨利的滑跪姿勢——那是他在北倫敦德比一記闖關進球后的經典慶祝動作。印花圖案下面,是亨利的親筆簽名。


  佳怡的臉上露出了莫名的微笑,有些慘淡,又有些詭異。


  一張紙片從T恤里掉落在桌上,我拿了起來,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

  「望你今後能安睡,夢見清朗月光流過星海,夢見暖熙春風拂過柳堤,偶爾夢見,這麼柔軟的你曾經徜徉在我懷裡。在人生最美好的時候,我們在一起過。今後,你一定要快樂幸福。」


  署名是林。


  佳怡從我的手中接過紙片,獃獃地看了半晌。稍後,她將T恤按照原來的褶皺仔細地疊好,然後將紙片安放在T恤上面,再小心翼翼地將盒蓋輕輕蓋上。


  一段尷尬的沉默,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忽然佳怡說:「我給你看我手機里的婚紗照吧。」


  她在包里找手機,但翻了好久,都沒有翻到。


  手機其實就在桌上,她的咖啡杯旁。


  佳怡眼神迷惘地盯著手機,忽然,她哽咽,兩行淚水從眼角滑落下來。然後她趴在桌上,泣不成聲。


  我知道她想把這些情緒都硬生生地咽下去,但是,卻終究做不到。


  他們都是過分冥頑不化的人,心裡明明是十分乃至於萬分的委屈,但是臉上卻偏偏要把釋懷的微笑,假裝得很好,難過也一定要難過得很洒脫,很不羈,是吧。


  那些不可思議的偏執,讓所有的付出都變得無比的蒼白無力。


  我不由得也覺得眼睛酸酸的,抬眼望向遠處,一架飛機在湛藍天際慢慢劃過,拖著長長的尾巴,一路往西北方向遠去。


  後來,再也沒有見佳怡的MSN亮過,簽名欄已經空白,頭像也刷新不出來了。


  佳怡的婚禮儀式上,她父親將她送到新郎身邊的時候,她哭了。


  眼淚不停地順著臉頰流下來,那一刻,她應該很幸福吧。


  聽到旁邊的一桌人說,新郎也是一位「槍迷」。因為阿森納,他們倆結緣。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這他媽的扯什麼淡呢。


  高中同學的這一桌,只坐了九個人。我一直望著空著的那個位置,怔怔地出神。


  酒店是五星級,但是菜式卻不咋地,所以我沒什麼胃口。


  婚禮結束的時候,我去跟佳怡告別,她卻好像喝醉了。


  回到車裡,我點燃一支煙。


  煙霧繚繞中,我突然憶起,我抽的第一支煙就是林給我的。


  在那一次年級組足球比賽奪冠之後,大家去聚餐。林叼著香煙,嘴裡哇啦哇啦地說個不停,神情興奮地和隊友們乾杯。


  佳怡伴在他身旁,蹙著眉頭忍著煙味,但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


  我想,有的人就這麼遇見了,也許真的就是緣分使然,人山人海里,終究會把各自的人生軌跡交織在一起,不念過往,不計前路,只為執手當下。真的很美好。


  有的人就這麼錯過了,也許真的也是緣分使然,互相拉扯中,終究會把彼此交織在一起的軌跡執拗地錯開,曾經心心念念,曾經你儂我儂,卻在一瞬間就天各一方。嘿,真的很遺憾吧。


  有些美好回憶,在臨睡前的呢喃細語,在初醒時的燦爛笑顏,想到彼此時嘴角的莞爾,也許很快就會被時間擦拭得模糊不清。


  只是,不甘心的情緒在隱隱作祟,不死心的情緒在暗暗涌動,只為紀念曾經的美好。


  所以,他們口是心非,卻其實,一直在做著堅持的事情。


  就算沒有結果。


  亦很美好。


  只是,林給我的球衣不太合身,我想,一定是我現在太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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