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爆炸(四)
事發之後,我曾經無數次在心中,設身處地地揣摩回想那晚所發生的一切。
我不是老鼠,也不是洪波。
但我畢竟也和他們一樣,都是江湖人。
在某一個層面上,我們都有著基本相差無幾的生存需求,和同樣固化的思維定式。
我認為,那一晚洪波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出那句毫不客氣,甚至是有點咄咄逼人的話之後,老鼠心裡肯定是有些不爽的。
而且,老鼠的不爽還不應該只是從那一刻開始。
當他走出包廂門,發現自己的兩個得力手下,居然顏面盡失地扭打在一起。而一個江湖後輩,一個片刻前自己還曾經紆尊降貴主動表達過善意的外人,此時此刻卻袖手站在一旁,一副事不關己,看熱鬧看稀奇的樣子時,他應該就不爽了。
換誰都會不爽!
假如把老鼠換成了義色,很有可能,當晚的事情還會鬧得更大。
但老鼠畢竟是老鼠,老鼠有著我們其他人都沒有的養氣功夫。
那一刻,他居然並沒有當場發作。
他只是愣愣地盯著洪波看了好幾秒,然後,就像是根本沒有察覺到洪波語氣里的不敬一樣,點了點頭,徑直說:
「嗯,好好好,你講得對,有錯就要認,挨打要立正,麥子不爭氣,怪不得洪波你。」
然後,老鼠話鋒一轉,突然問向了紅傑:
「紅傑,我問問你,具體是一筆什麼錢啊?」
既然大哥已經問到了臉上,紅傑也沒辦法繼續裝隱形了,趕緊回答道:
「大哥,之前小滿在公司里借了一筆錢,還了一部分,連本帶利,現在還差十幾萬。」
「哦,借了多久?什麼時候到期?」
「之前定的還款時間是半個月,中間已經還了一筆錢,我看小滿也是老朋友了,手邊上也實在有些為難,所以又延了半個月,明天最後期限了。今天,他過來就是還錢的。」
老鼠低頭看了一下散落滿地的鈔票:
「哦,那現在還了嗎?這地上的錢,有十幾萬?」
「沒沒有,小滿實在拿不出來,今天先還三萬,其他的周波那邊表態了,會做擔保。」
「那其他的什麼時候還?」
「剛剛洪波給我說,周波的意思是兩個月之內。」
「哦,洪波,是這樣嗎?」
洪波沒有馬上回答,而是仔細考慮了幾秒之後,這才說道:
「我來之前,周波是這樣說的,但是如果急的話,我可以替他先做個主,盡量一個月。」
當時,洪波的這一句話再次證明,直到這一刻,洪波都沒有想過非要怎麼樣才行的。
不然,他不會擅自做這個主。
他當然可以做這個主,雖然九鎮管事的人是周波,但他、爐子、張飛三個人與周波之間卻並沒有真正的上下級關係,他們只是相互配合協作而已。
他們的大哥有且僅有一個,就是我胡欽。
也正是因為於此,洪波今天願意過來,純屬於幫周波的忙,而不是聽令。
幫忙的話,把意思帶到了就行,如果不是真心想把事情辦好,洪波完全沒有必要多此一舉。
洪波說完之後,老鼠也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突然就哈哈哈地笑了起來,也不回答洪波的話,轉身看向了紅傑,說:
「公司有公司的制度,生意就是生意。朋友私下你怎麼交都沒問題,但是公司那麼多人要吃飯,你紅傑多大的能耐,說清就清了?說延遲就延遲?這是我最後一次提醒你,從今天開始,往後不管是誰,但凡是要在公司借款的,要麼你就不借,借了連本帶利就必須要按時還。你要做得到就繼續做,做不到就換個人來管,記住了沒有?」
紅傑不敢再多話,只得連連點頭。
然後,老鼠又再次把目光移向了洪波小滿那邊,臉上笑容越發親切:
「小滿,我的意思呢是這樣,你自己看啊,首先,延期,紅傑之前就已經幫你延過一次了,也不是我們不通情理,不講交情;第二呢,連本帶利你差十幾萬,今天拿個三萬出來還,我先不說什麼,你也是出來混的,你自己覺得講不講得通?你哪怕是拿個七萬八萬,先還上半數,剩下的再找人擔保,這樣紅傑對公司里的其他人也好有個交代,是不是?但是你這樣三萬兩萬,零零散散的隔幾天送一點,這就搞得沒什麼意思了,對吧?我們當初借給你,那可是說多少就多少,實打實一坨坨的整錢啊。小滿,也不是我老鼠非要為難你,不信任你。只是,你實在是沒得什麼能力證明可以償還這筆錢,讓我信啊。」
小滿一臉惶急地看著老鼠,老鼠說完之後卻再不多看他一眼,而是直接望向了一旁的洪波:
「哦,洪波,不好意思,如果是你自己或者周波手邊有急用要借錢的話,不管多少,只要我有,你們開個口,我信得過。但是小滿這種搞法,你也明白,確實不恰當。我們也要養人的,是吧?洪波,我還有客人在,其他話就不多講了,這次實在對不住,山高水長流,有機會我下次再還你,莫見怪。」
就是這句話,讓我完全可以確定自己的推斷沒有錯,當時老鼠對洪波的不爽是早就已經在心裡了。
平時的老鼠絕對不至於是這樣辦事。
無論如何,十幾萬對他不算太多,他也完全不值當這樣去打周波洪波兩個人的面子。
他當晚這樣做了的唯一理由就是:他確實有些生洪波的氣,但他並不認為自己需要去和洪波吵,甚至是和洪波鬧起來。
這樣太掉價,太違背他的處世原則。
但是,他也不能讓洪波這樣揚揚得意地羞辱了他之後,還能把事情輕易擺平。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大哥也有大哥的氣派。
所以,他做出了這個選擇。
這段話剛一說完,老鼠作勢就要往後走。
本來事情幾乎都已經談成了,卻莫名其妙間突然就從天堂一下子掉進了地獄,明天天一亮,唯一的網吧被人收走,立馬就要面對著揭不開鍋的窘迫局面的小滿,頓時就萬分急躁了起來。
他猛地一下往前衝去,似乎下意識的想要去拉老鼠,可走了兩步之後,卻還是沒敢,只得停在老鼠跟前,語無倫次地急速說道:
「東哥,哎,不是,冬哥,不不是……」
沒等小滿說完,老鼠就已經打斷了他的話:
「小滿,不好意思,生意就是生意,你儘快還,別越拖越多。」
語畢,老鼠抬腳走向了包廂。
小滿極度無助地望向紅傑,可得到的唯一回應只是早就已經懊惱不已的紅傑狠狠瞪了他一眼。
當下的那個局面里,沒有一個人小滿惹得起;但是,卻有一個人,和小滿有著相對親近的關係。
於是,又急又惱之下,絕望的小滿,扭過頭去對著那個唯一站在自己陣線的盟友,再次說出了一句不應該說的話:
「我就說了,他媽的不應該要你來,你來了有什麼用啦。」
剎那之間,洪波始終掛在臉上的那種似有似無的奇怪笑意,如同石化一般,徹底僵硬了下來。
從前有一個人,又呆又禿,經常受人欺負。
有一天,獃子遇到了一個惡棍,惡棍閑來無事就不斷地用石頭打獃子的頭,將獃子打得滿頭是血。旁邊走來了另外一個人,對獃子說:「你為什麼不還手?就算不還手,你也要躲開啊。被打成這樣了,難道不痛嗎?」
獃子笑了笑,說:「哎,那個人太蠢了,他看著我沒頭髮,就以為我的腦袋是石頭,可以隨便打的。對於這樣沒頭腦的人,我能怎麼辦呢?」
這是佛經裡面的一個小故事,意思是說很多學佛的人,其實根本就不明白什麼是佛理,卻故意擺出一副得道高僧的樣子,獲得別人的誇獎和稱讚。看上去外表威儀,實際上就和故事裡的獃子一樣自己受苦,愚昧不堪。
洪波就是那個獃子,他混了多年的江湖,卻從來不曾明白過什麼是江湖。
那一晚,在小滿推波助瀾的話語過後,為了所謂的面子,和根本就沒有存在過的愛情,他極度愚蠢地犯下了一生當中最大的錯誤。
幾乎是那句極為可惡的誅心之言猶在耳邊的時候,始終斜靠在一根欄杆上的洪波就已經瞬間站直了身體,別說反駁,他連望都沒有望小滿一眼,而是面沉如水的直接對著老鼠背影說道:
「冬哥,稍微等一下。」
老鼠依舊前行,洪波聲音變得異常高亢,差不多是呵斥一般的大聲又說:
「等一下!」
當這句近乎於挑釁般的話語從洪波口中傳出時,老鼠已經走到了包廂門外那片由屋內燈光所投射出的光影當中。
只要最多兩步,老鼠就會完全步入包廂,那麼,這個波瀾起伏的夜晚也將會變得如同其他無數個夜晚一樣,普通而平淡。
只可惜,眼看著馬上要進入包廂的老鼠,身軀卻猛然一滯,停下腳步,背對眾人默立幾秒之後,緩緩轉過身來。
這一轉,電閃雷鳴,血濺四野。
老鼠默不作聲地望著洪波,臉色陰沉得可怕。
「冬哥,給個面子行不行?」
面對著洪波稍微放緩的語氣,老鼠乾瘦的臉頰上,皮肉一扯,勉強露出了點笑容,說:
「洪波,你吃飯沒有?如果沒吃的話,都是熟人,不嫌棄就進去吃一點喝一杯,我歡迎。」
老鼠最後一次善意的表達,讓洪波這個獃子也最後的猶豫了片刻,可獃子畢竟是獃子,無論如何都不懂什麼才是明智的選擇。
也許是實在受不了身邊小滿的眼神,也許是確實過不了曾經的那段悲慘情緣,稍稍考慮了兩秒之後,洪波終於親口封掉了最後的一絲退路,他無比堅定地望著老鼠說:
「三萬塊先拿著,其他的我和周波一起做這個保,兩個星期還。」
老鼠再次詭異地笑了一下,再不搭腔,扭頭就要走進包廂。
「老鼠,一點面子都不給,這個事,沒得談了?」
當親耳聽見一個江湖晚輩,居然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開口就喊自己外號的那刻,老鼠涵養再好,也忍不住了,剛剛邁出的腳步轉瞬就停了下來,臉上再也沒有了絲毫笑意,兩眼當中寒芒四射,看著洪波淡淡說:
「洪波,我大你不說一個輩,至少也有個十來歲。胡欽都沒有這麼喊過我,你這樣當人當面的喊到我臉上,你好意思?真要我給面子,真要談,那也是和胡欽談。洪波,我今天也說句不該說的話,你還沒得這個資格。我當你今天喝多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當時紅傑已經有些察覺了,他走過去摟住了洪波的肩膀,試圖勸洪波走,可洪波卻渾然不動,還是直直盯著老鼠,說:
「那好,冬哥,做小的有件事,也想和你也談兩句,要不要得?」
劉嵐說,當時他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雖然洪波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攻擊性,但不管是眼神還是說話的語氣,都和平時不一樣,而且,感受到了這一點的也並不是只有劉嵐一個人。
就連從頭至尾沒有插手的大屌也立馬做出反應,移動腳步擋在了老鼠跟前。
但是,不知道是鬼使神差,還是確實太氣憤了。那一天的老鼠也做出了完全不像是老鼠的事情。他居然扯開了試圖擋在身前的大屌,一副毫不防備的樣子再次走了回去,然後對著旁邊的紅傑手一揮,示意紅傑鬆開,說:
「來,和我談什麼?你想怎麼談?」
下一秒鐘,洪波把手插進了衣袋。那一刻,不僅是剛剛鬆手的紅傑立馬再次伸手試圖抓緊洪波,就連一旁的劉嵐,也感到毛髮直立,差一點就喊了出來。
只有老鼠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沒事人一樣眼睜睜看著洪波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了一包煙。
洪波拿著煙,先是倍加嘲諷地對著身邊紅傑一笑,紅傑訕訕然地放下了自己搭在洪波肩上的雙手,一旁的劉嵐也不禁大大鬆了一口氣。
然後,洪波抽出一根煙叼在自己嘴上,把煙盒遞給了老鼠:
「冬哥,先抽根煙。」
老鼠不說話,也不伸手接煙。
洪波也不強求,將煙盒放回了口袋,另一手則在渾身上下的幾個口袋處拍打著,落到在場其他人眼中,每個人都認為,這是一個極為尋常的尋找火機的動作。
當那隻找火機的手拍到了後面褲子口袋的位置時,叼著煙的洪波說出了一句雖然有些含糊卻也能夠聽清的話:
「冬哥,就是劉珊珊那個事啊!」
劉珊珊就是那個被洪波深愛多年,卻愛上了大屌,最後又不幸毀容的女人。
當劉珊珊這三個字驟然出現的那刻,就像是一道霹靂炸響在每個人的腦海當中,讓人魂飛魄散的同時,也終於讓所有人都明白了過來。
大屌開始奔跑,小滿開始躲避,紅傑用最快的速度再次對著洪波張開了雙手。
而始終都不動如山的老鼠則雙眼圓睜,首次露出了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憤怒的神情。
可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就在紅傑的手掌馬上將要抱住洪波的一剎那,洪波動了,他那隻摸到背後的手已經伸了出來。只不過,手上拿的並不是大家預想中的火機,而是一道驚心奪目的寒芒。
然後,在一聲類似於吶喊一般的嘶吼中,洪波爆發出了千百倍於平時那種溫溫吞吞模樣的速度和反應:
「老子幫她討賬來噠!」
寒芒一閃即逝,越過短短兩尺的距離,深深沒入了老鼠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