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螺螄殼裡做道場
我仔細撿起了面前桌子上的幾塊碎玻璃,再取過了兩個杯子,頭也不抬地一邊倒酒,一邊說:
「怎麼搞?我能怎麼搞?和尚大哥,你是江湖前輩,起起落落生生死死,你見得多了。我當後生晚輩的,想請教你一句,你是我胡欽的話,你該怎麼搞?」
「無依無靠,進退不得,我而今就像是站在一根鋼絲上頭,走錯一步,粉身碎骨。之前我兄弟小二爺的那件事,你肯定也曉得了。前面有死對頭刀刀要命,後面有大佬供我吃供我喝,現在遇上事了,自然刀山火海也只有逼著往上沖。方五想辦我,莫之亮想辦我,金子軍想辦我,你想辦我,就連他媽的九鎮,也還有一堆堆的人想辦我。和尚哥,你說,我能怎麼搞?」
酒已經倒滿,和尚卻始終沒有作聲,我自己端起一杯,把另一杯送到了和尚跟前:
「來,和尚大哥,我敬你!把這杯酒先喝了。說不定這就是我們兩個人的送行酒,喝了這一杯,再喝就是二十年後投胎,再世為人的時候噠。」
和尚把手放在了酒杯上,卻並沒有舉起,我也不管他,仰頭一口飲盡杯中酒,說:
「方五和你不同,我想辦你和尚,你和尚想打我胡欽,無非都是為了一個錢字。但是方五我們之間有刀劍之仇,他被我打過一槍,莫之亮的腿也是我胡欽廢的,我胡欽之所以打流也是他莫之亮逼的。我和他們兩個之間,必須要死一方,斬草除根,不死不休。我不怕他們,最多也就是個手底下見真章的事。當年我廢得了他們,而今也還是一樣。但是,這種關頭,你和尚不應該插進來,一日三殺,出手就是要我們三兄弟的命,如果不是運氣好,今天都沒得機會坐在這裡和你聊了。和尚,別個都說你沒用,怎麼到了我這裡,你就這麼高明的手段呢?九鎮有句話老話,會咬人的狗不叫。比起你來,方五莫之亮不算什麼,我怕的是你這個不作聲的角色啊。」
「既然你和尚站錯了隊,綁上了金子軍皮財魚,要和我們作對。那我也沒得辦法了,我只有先下手為強,與其等你什麼時候再下陰刀,不如我先來。我怎麼搞?很簡單,就在這個包廂里弄死你,出了包廂,我再弄死陳蒿。連夜跑路,跑得掉算我命大;萬一跑不掉,殺人償命,天公地道,我也沒二話講。不過,江湖上都曉得,關門局是你和尚的局,是金子軍皮財魚給你的一碗飯,憑你們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只要陳蒿一死,金子軍皮財魚你們所有人,一個都走不脫。以陳蒿他爹的手段,不把你們殺個一乾二淨,老子不姓胡!當然,我也沒好處,我也完了。但我不這麼搞也沒得法,就算不死在金子軍手上,廖老闆發火了,我也不好過。就這麼搞,也只有這麼搞。我胡欽膽子小,要我死,黃泉路上孤孤單單的我怕鬼,那就不如多拉幾個做伴的,死也死得熱鬧。和尚大哥,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和尚眼也不眨一下地看著我,似乎意識到了我並沒有半點玩鬧恐嚇之意,好不容易張開嘴,語氣極為沉重地緩緩說道:
「胡欽,你也說了,我們沒得大仇,出來混求財不求氣,無非為個錢字而已,真要做這麼絕?沒得道理講?」
「人在我手裡,刀在我手邊,這個道理,夠不夠?夠,就喝了這杯酒。」
和尚默然半晌之後,終於手臂一抬,將手中酒一干而盡。
「和尚,這杯酒喝得好,你不喝,那今天就到此為止,其他也真沒什麼好說的了。不管你服不服氣,怎麼打算,我都不管。對於你來說,我而今就是一坨嚼過的口香糖,你吃也不是,打也不是,想踩兩腳都怕粘在鞋上,就連看到都覺得噁心。但我就是纏上你噠,沒得法。所以,我建議你接下來仔仔細細,好生聽一聽我的另外一個想法。」
「而今妖風四起,皮財魚和廖老闆兩隻大腳板之間埋了這麼多年的火藥桶,秦明一死現在也就等於是炸了。關長山和李傑等了這麼多年他們想要搞什麼?阿字又是哪個,你比我更清楚,我就不多講了。說實話,現在天下大亂,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我們這種當小弟的都沒什麼輾轉騰挪的餘地,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是必然,這個,你同不同意?不用再擺架子,要談我們就好生談。」
和尚略微思考一下之後,點了點頭。
「那好,你幫著金子軍出力拚老命,而今就只有兩個可能,第一,我胡欽打贏了,方五莫之亮必死無疑,沒得其他可能性。金子軍肯定也不好受,但是憑我傷不了他太多元氣,他還是過他大哥的日子,今後就看廖光惠自己怎麼收拾他。至於你和尚,就算不死,你覺得還有意思嗎?還能苟延殘喘,做點養家糊口的小生意嗎?絕不可能!賭場生意我無論如何都要定了,就算是自傷八百,我也絕對不會給你和尚留下一個場子,你信不信?」
和尚又點了點頭。
「第二,你們打贏了,我胡欽輸。皮財魚如日中天,金子軍水漲船高,方五莫之亮東山再起,你呢?你有什麼?你得到了什麼?狗卵沒有!最好的狀況,你和尚也還是和尚,還是只能吃金子軍碗邊上掉下來的幾口剩飯。和尚,你幾十歲的人,也是個正兒八經老江湖了,我就問你一句,你求什麼?一直以來,莫要講別人,就算是我,我也以為你不是個東西,見風使舵,牆頭草幾邊倒。你背著這麼大罵名,忍辱負重幾十年,到處被人欺負看不起。這個日子,你過得不膩嗎?憑你和尚的腦殼,你的城府,你未必就真的這麼心甘情願到處給人當馬仔?」
這一次,和尚臉色變幻不休,卻始終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我伸手又扯了兩張紙巾,摁住還在冒血的傷口之後,繼續說道:
「和尚哥,這個問題你不需要回答,你心裡清楚,我也明白。我就說個提議,你聽聽看。明天開始,你和尚的生意就算完了,不僅是你的生意,我還要打金子軍,打疼他,打死他。從今以後,這個市裡,就再也沒得什麼金子軍的場子和你和尚的場子,只有我胡欽與和尚一起開的場子,所有利潤五五分成,甚至今後你的門路我不管,我的任何生意,你和尚只要願意,都可以佔兩成股,包括廖老闆分給我的項目。總而言之一句話,我胡欽就和你綁在一起過日子了,有我一碗飯吃,就不會讓你喝粥。這個態度怎麼樣?聽起來爽不爽?」
和尚低著頭看著桌面,當他抬頭的那一刻,臉上終於浮現出了進入包廂之後第一絲微微笑意,慢條斯理地說:
「爽是爽,只是,金子軍你打得贏嗎?打不贏,又還談什麼生意不生意,你胡欽有幾分本事,自己不曉得?」
「打不贏。」
聽到我老老實實的回話,和尚極為輕蔑地一聳肩,陰陽怪氣的從鼻孔里說出了一句話:
「哦,那怎麼辦呢?老子幾十歲了,不可能還上場幫你打架吧。」
「不需要,我也不需要打贏。而今啊,規矩太多,定規矩的人卻又總是那麼幾個老人,按照他們的規矩玩,那你我這些小角色怎麼都不出了頭,那就只有想方設法在螺螄殼裡做道場,盡量把這池水攪渾,水渾了,再各憑本事,看到底是哪個當魚,哪個摸魚咯。和尚哥,你覺得我、阿字、關二加起來,攪渾一池水,夠不夠?不夠是吧?不夠的話,如果再加上你,加上劉進又如何?甚至再把老鼠黃皮,把源幫都扯進來,一起玩一下呢?時候一到,我想就算是李老媽子,也未必不想親自下場試一下吧?金子軍,打得過我不算本事,罩得住這座江湖才真狠,他罩得住嗎?」
和尚渾身一震,雙眼驟然睜大,各種複雜情緒在眼中閃爍不休,就連兩片厚厚的嘴唇都開始微微嚅動了起來。
我靜靜看著和尚,等待著回答。
半晌之後,和尚臉上的震驚之色終於緩緩褪去,他再次笑了起來,不再是若有若無的淡淡笑意,而是面帶油光,嘴角咧開,笑得就像是一隻扮豬的肥老虎,眼神晦澀難測地說道:
「膽子這麼大,別的不說,你就不怕廖老闆先辦了你啊?」
我也哈哈笑了起來:
「我又不是背叛廖老闆,他全權讓我辦事,那我就有我辦事的方法。打垮金子軍,打垮皮財魚,打垮李老媽子,甚至是打垮關二,打垮你和尚,或者就算是我胡欽也出事了。反正不管是哪一方背時,江湖亂起來了,廖老闆也不會亂啊。到什麼時候,底下的人再怎麼換位置,他不也是一樣穩坐釣魚台,再說了,而今調皮搗蛋陽奉陰違的人這麼多,未必廖老闆就不想亂一下。廖老闆那邊,我自然會有我的交代。大哥吃肉,我當小弟的自己想辦法多喝點湯。以廖老闆的心胸,不至於看不開,你說是吧?」
「胡欽,你下了這麼大的本,就為了我這麼一個老麻皮,你覺得我是應該答應還是不答應呢?我總感覺有點不到位啊。」
不管是廖光惠,義色、李傑,龍雲、還是現在的和尚,和這幫老東西打交道最討厭的地方就在於,這幫傢伙已經活了太久了,他們完全不相信什麼感情義氣承諾誠意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多少年的得失成敗,人心難測,早就讓他們養成了不見棺材不掉淚,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壞毛病。
他們什麼好處都想要,什麼麻煩都不想沾。
但是沒辦法,作為一個依然生存在他們所建立的江湖之內的年輕人,我還是不得不按照他們的規矩來玩。
我實在忍不住心中厭惡,狠狠白了對面滿臉悠然自得的和尚一眼之後,說:
「不到位啊。不到位你又不肯說,那我就繼續幫你把話講完好不好?你無非也就是擔心自己出了頭,萬一惹發皮財魚金子軍的火了,或者引起其他任何一個大腳板的注意,發現你和尚扮豬吃老虎,原來不是個老實人,就把槍口先對著你,到時候你和尚就算是有命賺錢也沒命花,對吧?」
「不要緊,老子胡欽來扛!債多不愁,虱多不癢。我也不怕再當一回出頭鳥。在我胡欽站穩腳跟之前,你和尚完全不用插手做任何事,只管分錢。等到我胡欽命好,真有能夠說話算數的那天了,你願意出來就出來;不願意,你就繼續悶聲發財。何時何地,你和尚都是個八面來風,誰都不得罪的本分人,錢你賺,刀我拿,要不要得?當然,我胡欽到時候真有一天成事了,我會不會反口,會不會不認今天的賬,不好說!我就算現在說了,你和尚也不會信。但是這不要緊,你只需要想一點,你覺得我胡欽只是一個想要把賭場生意拿下來,然後買輛好車,買幾棟房子,安安靜靜過日子的人嗎?如果是,那你到時候確實危險。如果不是,我要的是什麼,就不用繼續說了吧?和尚,你幾十歲了,守著個賭場沒問題。我才多大,我這輩子就像你拿個賭場等退休嗎?不是說什麼大話,真有那麼一天,賭場生意,我全他媽給你都沒問題,你信不信?再說了,你不是還有李傑阿字,你們這幫鐵聚嗎?大家都是各憑本事一個起跑線上出發,你就這麼不看好他們?他們就一定會被我胡欽壓住嗎?壓不住,那你不也一樣什麼都有了。和尚哥,現在我的這些話,你到位了沒有?如果不到位的話,我就再說最後一次,做生意就是賭博,虧還是賺各憑運氣,都說不好。要真是穩賺不賠的生意,我還找你談根毛?關二、李老媽子,甚至是金子軍本人,龍袍海燕,我哪個找不得?非要找你個禿子?而今,既然找到你了,你又被我抓住了命門,那就沒辦法了,就算是坨屎,你也只有給我吃下去。你還有選擇嗎?沒得了,哥哥!」
聽到我的挑釁,和尚不但沒有半點生氣鬱悶之色,臉上的笑容反而越來越明顯,兩根手指有節奏的輕微敲擊著桌面:
「來之前,傑哥兩口子其實也說得差不多了。這些年啊,別人不曉得,我和尚自己心裡清楚。我還真算得上是個義薄雲天的好兄弟,有我這麼個兄弟,傑哥這輩子也算是沒有白過了。我和你胡欽不同,我沒得當大哥的心,我就是別人的馬仔,心甘情願的,不過,我的大哥永遠都只有一個李傑,從八幾年他在舞廳救我之後一直到現在,都沒有變過。我的一切都是傑哥的,不管他想做什麼,我都跟他。只是,欽哥你拉關二阿字我想得通,你拐彎抹角用傑哥拉我幹什麼?我能幫你做什麼?你說我完全不用插手做任何事,平白無故欽哥你就突然這麼喜歡我了?老子皮粗肉厚,一身肥油,胯里也不流水,你日又日不得,抱也抱不起。大大方方就硬要分我這麼大一塊餅?你騷不過發癲啊?哎哎哎哎,你莫講七講八,道理老子比你懂,老子要聽實話。」
說到這裡,和尚臉上雖然依舊笑意盈盈,但他的上半身突然前傾往我靠了過來,猶如一座小肉山般龐大的身軀擋住了背後燈光,在籠罩住彼此的陰影中,和尚嘴裡,鮮紅的舌尖一閃而過,陰森森地說:
「不然,我就當你是騙我哄我,我會很生氣很生氣。如果我真氣昏了頭,那麼從我這裡,除了一條命和剛才那包煙,你什麼其他的都拿不到。而且,你,莎莎,關二,一個都跑不掉,我無所謂,我的女兒自然有傑哥有其他的人來管,不用你們擔心,我陪你們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