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離家五百里

  幾米開外,那扇厚重的實木包鋼門緩緩關上。


  偌大的辦公室里,只剩下了我一人。


  關門的人,曾經是我的兄弟。現在,就算我還是把他當兄弟,但在他的心裡,卻已經是我的手下。


  他的名字,叫作簡傑。


  關門時,簡傑目光低垂,臉上帶著一絲謙恭而拘謹的笑意,就連手上勁道都顯然用了心思,輕重之間拿捏到位,沒有讓門鎖發出絲毫不討喜的雜音。


  人,不分高下,卻有尊卑。


  一個人,如果站在了最高處,那也就只能自己承受刺骨的寒風與孤獨。


  這一路走來,我忘記了很多事,也接受了很多事。


  一整個上午,所有需要處理的事情已經全部處理完畢,我也專門交代過了,在約定的時間到達之前,任何人都不要打擾我。


  我說我想睡一下,養足精神。


  其實,我根本就沒有一點困意,也並不感到疲憊。


  我只是不想說話,在夜色來臨之前,不想和任何人,說任何一句隨便重要還是不重要的話。


  這段時間以來,我努力的扮演著大家眼中的那個胡欽。


  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實,我承受著多麼巨大的壓力,心中又有多麼的慌亂與害怕。


  躋身江湖內,都是薄命人。


  出來混社會撈偏門的人,無論地位大小,手段如何,誰都難免經歷過一些尋常人家想都想不到的波折與劫難。


  眼下這段日子,這種暗流四起的局勢,對金子軍、對和尚、對海燕龍袍、對關長山、對我們每一個人而言,都不好過。


  但我與他們,卻還是不同。


  他們都是等著跳龍門的錦鯉,就算跳不過,那也還是錦鯉。


  而我只是一條小泥鰍,從九鎮的爛泥堆中,一步一個血印,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游進江湖,修鍊成了鯉魚。


  現在,終於到了跳龍門的時候。


  跳過,我一飛衝天。


  跳不過,我就要被再次打成原形,變回那條還是只能在爛泥裡面打滾的小小泥鰍,甚至是死泥鰍。


  我真的輸不起。


  幾個小時后,就將正式面對有生以來最大的一個難關。


  然而,我卻發現,此時此刻,自己的心中,居然奇迹般不再恐懼,不再慌亂,甚至都沒有一絲半許的情緒波動,麻木而乾涸,就像是一口枯井,有些陳年積水猶在當中,卻已激不起半點波瀾。


  不久之前的某一天,我偶爾看了一部美國電影,電影究竟是什麼內容已經記不太清了,但是裡面的一首插曲,卻被我牢牢記在了心中。


  這個午後,自己一個人待著待著,突然之間,就很想聽那首歌。


  於是,我打開電腦,在地兒教我的一個叫作「千千靜聽」的軟體上,聽了起來。


  這是一首英文歌,光聽我並不知道它的意思,可當真正看著歌詞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自己只有高中水平的英語其實也沒有那麼差。


  從李傑書房離開之前,見到的最後那一幕,那個男人沉重如山的落寞與哀傷,這些天來,始終都糾纏著我。


  我還年輕,並沒有太多的歲月讓我去經歷李傑所經歷過的那些痛苦與無奈,但至少,這些年來,我已經明白什麼叫作悔恨。


  悔恨就是,你曾經可以,卻不願;如今很想,卻只有無力。


  我曾經可以不入江湖,現在卻已回不了頭。


  我曾經可以不做壞事,現在卻已血債累累。


  我曾經可以平凡幸福,現在卻已慾壑難填。


  我曾經可以愛一個人,現在卻孑然一身。


  而這一切,我都再也無力挽回。


  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在想著那個女人,還記得她的頭髮飄在我的鼻尖,但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那種清淡好聞的香味。


  就像此刻,在這樣令人魂斷神傷的歌聲中,我對她的思念,本應該更加濃烈,更加蝕骨,如同世間所有的痴情男子,獨坐空房,沉浸在無窮無盡的緬懷之中。


  可連這一點,我都已經做不到。


  僅僅只是一閃而過的惆悵之後,我的腦海中,就不自覺地冒出了昨晚剛剛收到的那個其實我並不願意去想,卻由不得不想的消息。


  三哥,被辦了。


  大概是在小二爺出事之後一兩個星期的樣子,三哥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宣告正式拿下了九鎮車站的運營權。


  經過一段時間的忙碌籌備,現在已是一切大定,只待交接程序辦完之後就可接手經營的三哥,在前天抽空去了一趟黎縣。


  三哥的親大哥,有一個小學同學,在省交管部門工作,三哥拿下這個車站,辦各煩瑣手續的過程里,這個人曾經帶他燒香引路,幫過一些忙。


  前幾天,這個人的岳母去世,從省城趕回黎縣老家奔喪。


  三哥得知消息,立馬趕了過去全程陪同,一是表示謝意,二是想更進一步拉近彼此感情。


  自從與黃皮老鼠徹底撕破臉的一年多以來,不管何時何地,三哥身邊永遠都會跟著幾個人。


  但是那一天,他卻只帶了幺雞一個幫他開車。


  因為,東家是場面上有身份的人物,這次家裡過喪事,來往的都是他們黎縣本地的官員,在這種場合下,向來就非常注意的三哥,自然不可能會表露出一點點的江湖氣息,給自己也給東家添些不必要的影響。


  我們這邊有個習俗,老人去世之後,會在家裡停上一兩天,親朋好友有誠心的都會留下來守夜。但是只要往生者下了葬,客人們吃過一頓飯之後就必須要走,絕對不能留客,會給東家帶來不祥。


  所以,昨天老太太下葬之後,三哥立馬驅車往九鎮趕,到九鎮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


  一路平安,沒出半點意外。


  可是,以我對三哥的了解,這一路上他肯定過得頗為疲累。


  如今的局勢下,誰都過得提心弔膽,像三哥這種極度謹慎的性格,更加是不會疏忽大意。


  一個人,剛在頭一天守靈,整晚沒睡,白天又幫著朋友家裡忙前忙后,之後又驅車幾百里路,還時時刻刻神經綳得像鋼絲一樣筆直。


  在這種午夜時分,突然看到自己家門就在眼前,無論是誰,只怕都難免會有些鬆懈下來了。


  三哥自己新買的房子前面三四百米的距離開外有一條岔路,幺雞住的地方與三哥家剛好相反,如果幺雞直接把三哥送到家門口再回去,就要多繞一個圈。


  於是,冥冥中註定有此一劫的三哥,做出了一個鬼使神差的決定。


  他讓幺雞在岔路口把自己放了下來,幺雞當時並不同意,但三哥說白天喝多了點酒,一路坐車悶得慌,反正也就兩步路了,走一下散散酒氣也挺不錯。


  然後,當幺雞車子拐彎走出還不到十秒鐘,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劇烈的撞擊聲,和接連響起的兩聲驚天動地的槍響。


  幺雞大驚失色,飛快掉頭往回趕,剛趕到三哥家門前不遠,一輛牌照上裹了紅布的獵豹越野車迎面而至,直接把幺雞的車子撞得一頭扎到了路邊的鐵欄杆上。


  越野車揚長而去,幺雞飛快打開車門,剛要跑過去,卻又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因為,幾米開外的路邊花壇上,三哥一動不動躺著,道路中央,有兩個蒙面人,昂然站立,其中一個緩緩端起手中獵槍,直接指向了幺雞,沒有半點想要轉身逃跑的意思。


  雙方僵持了幾秒,確定幺雞不敢上前之後,另外一個蒙面人這才伸手按下了同伴手裡的槍,然後伸出指頭對著幺雞點了點,兩人這才轉身,消失在了黑暗當中。


  外人都不知道動手的是誰,甚至九鎮絕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昨天晚上發生過這麼一件事,就算是聽見了那幾聲槍響的居民,也以為是輪胎爆炸或者誰家放炮仗之類。


  但是,黃皮知道,老鼠知道,皮鐵明知道,武晟知道,袁偉知道,我也知道。


  動手的人,正是那兩個曾經一文不名,備受歧視,終日無所事事遊盪在九鎮街面上,而今卻已是潛龍升淵的草莽豪強,大小民兄弟。


  在辦三哥的時候,大民居然狂妄到直接掀起了臉上的面罩,對三哥說了這麼一句話:


  「聽說你經常講,出來混,遲早要還。你斷了那麼多人的腿,今天到你了。」


  曾經因為念著我的點滴之恩,在省城放了我一馬的大民。


  這次,沒有放過三哥。


  我知道他們為什麼不在黎縣動手,也不在三哥回九鎮的路上動手。


  我也知道,他們為什麼只廢人,不殺人。


  因為,老鼠和黃皮要的不僅僅是三哥的命。


  命,終究會取。


  但在此之前,他們還要三哥的名,三哥屁股下的那張位子。


  他們正在告訴整個江湖:

  九鎮,變天了。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時間終於到了。


  我拿起桌上的一個包裹,走向了已經被險兒打開的辦公室大門。


  門外走廊上,險兒、簡傑、大海、小黑並排而立,無言看我。


  隨手關上辦公室大門的那一刻,《離家五百里》的歌聲依舊在耳邊迴旋,原來,我忘了關掉電腦。


  那就等回來再關吧。


  那個時候,市裡,也該變天了。


  如果回不來,那就當作輓歌,送我上路。


  「當你與火車擦肩而過,


  你會知道我已遠去天涯。


  汽笛回蕩,綿延百里,一百里又一百里;一百里又一百。


  你會聽到永別的汽笛綿延百里。


  上帝啊,一百里兩百里,三四百里就這麼過去,我已離家五百里。


  背井離鄉,遠走天涯,就這麼離開了我的家。


  上帝啊,我已離家五百里。


  我衣衫襤褸,一文不名,上帝啊,我落魄至此無顏再返鄉。


  這樣潦倒這樣貧寒,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我,上帝啊,我落魄至此,無顏再返鄉。


  當你與火車擦肩而過,


  你會知道我已遠去天涯。


  汽笛回蕩,綿延百里,一百里又一百里;一百里又一百。


  唯有永別的汽笛綿延百里……」


  我不會去看三哥,因為,我有著更重要的事去辦。


  三哥,君,元伯……這些曾經刻骨銘心,卻已紛紛離去的人們,不知不覺,已經不再佔據我人生的重要部分。


  驀然回首,胡欽一生,於情於愛,於家於友,都已遠離五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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