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一日三殺(1)

  自從我開始寫這個故事以來,幾乎每天都可以收到一些讀者私底下給我的留言,他們說想要跟著我混,想要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去體驗一下快意恩仇、刀斷是非的感覺。


  一開始,對於這樣的留言,我會盡心地回復,我試圖告訴他們,這是一個會讓人悔恨終身的選擇。後來,也許是人本身的惰性,也許是我已經開始看穿網路的戲弄與不真實,我變得很少回復。


  不論留這樣信息給我的人們,他們是真心的這樣想,還是只因為想要試探我是否真是個流子。


  其實,我都理解他們。


  人們的心中有著太多的不忿,太多的壓抑,太多的壓力,需要發泄出來。


  但是,我還是想說,無論怎麼樣,不管活得如何的悲慘,至少你還是一個人。


  一個可以堂堂正正、昂首挺胸活在陽光下,擁有七情六慾,享受平凡卻又真實的小幸福的人。


  假如有一天,你真變得像我這樣,假如你一旦提起了刀,踏上了這條江湖路,你就不再是人了。你將失去現在看來不值一文,日後悔之莫及卻又永遠都不會再擁有的一切。


  這是一種多麼巨大的痛苦?也許,在看過了下面這個發生於險兒身上的真實故事之後,你會有所體會。


  其實,現在回想,險兒出事我和小二爺是需要負一定責任的。在我們兩個人遇襲之後,我們先後回到了場子裡面,但是卻沒有一個人通知險兒。


  因為,第一,我們當時還並不確定是誰幕後策劃的這件事情,確定不了對手就沒辦法行動。不行動的話,告訴他除了多一個人憂心之外,也沒有其他的用。再說,我們也不是那些剛出道從來沒有遇過事的小流子,打打殺殺的日子早已經過得太久,久到讓我們每個人都有些麻木;第二,當天地兒也單獨出了門,但是他沒有遇到任何事情,我們就想當然地認為對手的目標只是向來作為主打品牌的我和小二爺兩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險兒在陪他的家人,我們不忍打擾。


  那天一整天,險兒都很高興,很幸福。


  自從開始打流以來,他給他的家庭帶來的只有痛苦與悲傷。


  尤其是這次跑路之後,險兒每一次回到九鎮家裡,再出門,他的媽媽都會送出很遠很遠,一直送到九鎮邊上神人山腳下通往市區的那條公路旁。險兒說,無數次,他都在汽車的後視鏡里看著自己的母親越變越小,直到朦朧。


  險兒說,他明白,媽媽是擔心他這次一走,又會像上次一樣,數年都不曾歸來,或是……永遠。


  險兒其實是一個非常有孝心的人,每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也感到很傷心,也曾很多次都想過不打流了。


  只可惜,他再也回不了頭。


  不打流的理由雖然有千千萬萬條,回不了頭的理由卻也有一條:

  一個已經結下了無數仇家,犯下了很多血案,無論在警方的案底還是在道上的資料都快有一尺來厚的人;一個從少年時代就開始打流,早就習慣了墮落懶散的流子生涯,導致白天基本起不了床,一到夜晚卻精神煥發,用慣了如同流水般來去無蹤的錢,而根本不知道節省攢錢為何物的人;一個算牌、數錢、出刀、拔槍的速度比翻書寫字打電腦都要快得多的人;一個習慣擁著女人睡覺,卻不知道對方是否愛過自己,自己又是否愛著對方的人;一個睡覺之前,不把門窗關好,並且在門后抵上一把凳子,枕頭下放著一把槍,後背靠著牆,就絕對不能入睡的人;一個從小就被街坊鄰居背後議論指點,責罵討厭,現在走在街上卻人人尊敬,而這種僅存的尊敬卻只是來自於他的兇狠手段所賺取的金錢與名聲的人;一個如果不往上走,就會被後來者踩得死無葬身之地的人;一個過了今天,根本就不知道有沒有明天,更不用提什麼規劃未來的人。


  他不打流又還能去做什麼?又還能靠著什麼去生活?


  這就是人們口中經常所說到的那句話:


  覆水難收,回不了頭。


  這樣一條理由,無奈,無力而又無情,卻偏偏重若千鈞,足抵萬條。


  正是這樣的心態,讓險兒對於家庭始終都有著一份很大的愧疚感。今天,他終於等到了一個報答的機會。


  從小和他關係極好的姐姐還有一個多月就要結婚了,父母專門進城來找他商量女方擺酒設宴的事情。


  險兒拿出了五萬元錢,又陪著父母一起去訂好了擺酒時需要的煙酒、糖果之類的東西,然後再去了一趟珠寶店,為姐姐選了一對「百年好合」的小金人。


  這一天,險兒,真的很高興,很幸福。


  並不是因為他給了家裡金錢,錢買不到,挽不回的東西太多太多,錢,永遠都不是萬能。但是,這至少讓險兒找到了一點安慰,對於自己良心的安慰。


  這個世界上,沒有錢,也確實是萬萬不能。


  只可惜,幸福永遠都是短暫的。


  尤其是對於我們兄弟這樣的人來說,我們犯下了太多的罪孽,舉頭三尺之上,漫天神靈早就取消了我們擁有長久幸福的資格。


  偶爾賞賜的一點幸福,也只是為了讓我們更加明白那種得不到的痛苦。


  所以,險兒的幸福結束得很快,就在當晚,就在他同樣幸福了一天的父母身旁。


  也許是在外頭漂泊的那段歲月中,兩人只能生死相依,彼此扶持的緣故。大海與險兒,除了睡覺不在一起之外,基本上每天都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回到我們市之後也是一樣。


  險兒為此還曾經當著我的面罵過大海幾次,說他窮地方出來的,當賊當習慣了,沒眼界沒出息,一天到晚只曉得跟在屁股後頭,也不知道自己去多交幾個朋友。


  每次,大海都是耷拉著腦袋,也不回嘴,任憑險兒喝罵,顯得非常認真地頻頻點頭。可罵過之後,險兒起身,他還是照樣跟著一起起身,罵得狗血淋頭依舊不悔,屁顛屁顛走在後頭。


  當時,大笑不已的我們,誰都不會料到,如果不是大海這個沒出息的習慣,那麼,險兒屍骨早寒了。


  出事那天,險兒並沒有開車。


  他想要好好陪陪父母,嫌開車不如打的方便,而身邊的大海雖然在這段時間已經學會了開車,卻又還沒有駕照。


  他們四個人白天把該辦的事情都辦好了之後,準備去吃晚飯。吃飯的地方定在我們市城西,離險兒住的那個小區不遠處的一家火鍋店。


  在趕去的路上,險兒給當時已經在跟隨他辦事的小黑打了一個電話,讓有駕照的小黑幫他把車子開過來,等下吃完晚飯,他要送父母回九鎮。


  冥冥間註定,這個再也平凡不過的電話,卻成為了那個血腥夜晚的起源。


  自從進入市區跟隨廖光惠以來,我們兄弟在江湖上的名氣一天比一天響亮,如今,也勉強可以說是有了一些知名度。


  可是,打拚的過程中,險兒遠在關外,沒有參與。


  現在,雖然他回來了,畢竟歸來的時間卻也並不長,更不曾做過任何一件足以引起道上朋友們重視的事情。


  所以,除了有數幾個像廖光惠,龍袍海燕,和尚兄弟等與險兒打過交道的之外,真正能夠認識他的人並不是很多。


  對於這片龍蛇混雜的江湖來說,險兒還僅僅只是一張生面孔,一個陌生人。


  流子的江湖並不是武俠小說中的江湖,基本上不可能有那種組織極為嚴密,情報網路無孔不入的幫派存在。


  像險兒這樣初來乍到的陌生人,別人很難知道他每天喜歡做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經常去什麼地方等等這些比較私人的事情。


  但是,險兒卻有一個與眾不同,極為顯眼的特徵。


  在二十一世紀初,除開北上廣深四大門臉之外,在中國其他的任何一個城市,奧迪A6還遠遠不是一款大家都能買得起,跑爛大馬路的常見車型。那麼,掛著一塊號碼很好記的稀有車牌,還是一個年輕帥哥開的奧迪A6,就更不常見了,不常見到幾乎每一個路過的人都能注意到,想得起。


  很不幸,張總送給我,我給地兒,地兒不要,給小二爺,小二爺卻又轉送給了險兒的那輛奧迪A6車,就有一塊很好記的車牌;而險兒,也剛好是一個非常年輕、非常英俊的司機。


  這,就是一個比任何線索都要更好的特徵。


  那天,辦險兒的人就是盯住了這個特徵。


  因為,幾乎是在小黑開著那輛奧迪車趕到火鍋店的同一時間,那些人也就接踵而至。


  一般,險兒不用車的時候,車子都會停在我們夜總會門前的私人停車位上,以方便我們其他的兄弟用車。


  一如既往,車子那天也同樣停在那裡,而那批人,想必早就已經在附近守候了不短的時間。


  小黑當時正在女朋友開的一家小服裝店裡陪女朋友一起吃盒飯,接到險兒電話之後,馬上打的趕到夜總會下面取車。


  當時的時間大概是傍晚七點鐘的樣子,那個時候,我其實已經打電話告訴了正待在場子裡面的賈義,方才遇襲的事情。而小二爺也會在不久之後就回到場子裡面,如果小黑在取車的時候能夠去一下樓上,那麼他就會知道出了什麼事情。


  那麼,後面的故事也許就不會發生。


  只可惜,他並沒有。


  他只是在底下一樓險兒專用的那個電子儲物櫃裡面拿出了備用鑰匙,然後直接開車趕往了險兒吃飯的地方,至於身後是否有人尾隨,根本不曾多想的小黑一無所覺。


  十多分鐘之後,汽車停在了那家火鍋店門口。


  這是一家在很多二三線城市中常見的那種生意很好的小飯館,小小的門面,不是很衛生,卻一定很美味。


  這家飯店的特色是小火鍋,桌底一個微型液化氣罐,用根橡皮管子連著桌上一個油乎乎的小火爐,架上一鍋又紅又辣的鍋底,邊涮邊吃,便宜美味,很是愜意。


  一到入夜,生意爆棚,老闆就將桌椅擺在了門前的街道上,兼營宵夜。


  險兒全家人當時就坐在店外人行道的一張桌子上,小黑趕到的時候,險兒和父母已經開始吃了,大海卻不在。


  大海是甘肅人,正如他臉上的皮膚受不了我們這裡潮濕的氣候,而長出一層又一層青春痘一樣,他的味蕾和屁眼也實在是有些受不了我們這個地方的菜肴中特有的辣。


  所以,當火鍋一端上桌,他心驚膽戰地瞟了半眼那一鍋被辣椒鋪滿的紅湯之後,打了聲招呼,徑直跑到旁邊一家賣燒烤的攤子去點燒烤了。


  大海離座五分鐘左右的時間,小黑落座。


  小黑坐下不到兩分鐘,襲擊者隨之而來。


  事發時,險兒剛好仰頭喝完面前的一杯啤酒,酒杯還沒有完全放下來,就看到一輛白色麵包車緩緩停到了自己正對面四五米遠處的街道旁。


  大概停了四五秒鐘,不見人下來,車燈也沒有熄,險兒當時還罵了一句:

  「這個卵人,不吃飯就走嘛,停在這裡做什麼,車燈也不關,對著別個照,照死個人!」


  險兒的話剛出口,他媽媽就搭腔了:

  「別個停車,關你什麼事?你這個伢兒,怎麼還是這麼一個混賬脾氣,你這麼大了,脾氣要改下唦,這個脾氣今後要吃虧的。」


  險兒並沒有回答媽媽嗔怪責備的數落,因為眼前出現的一個場景,讓他已經顧不上回答了。


  幾乎是險兒母親說話的同時,車門「唰」的一聲,向旁邊打開,幾個年輕人快步走了下來。


  每個人手裡都拎了一樣東西。


  一個狹狹長長,或用報紙,或用衣物圍上的包裹。


  險兒立馬就意識到了危險。


  因為,他知道那些人手裡拿的是什麼,無數次,他自己去辦事的時候,也是拎著同樣的包裹。


  沒有誰會吃飯的時候帶上這樣的東西。


  那一刻,雖然險兒還沒有完全確定對方是沖他而來,但憑著多年磨鍊出來的生存本能,他已經準備提醒小黑。


  可惜,卻完全沒有時間了。


  因為,下一秒鐘,險兒又看見了兩個人。


  兩個最後從車上下來的熟人。


  走在前面半步的男子,個子不高,也不矮,卻有著一個和身體極為不協調的大肚腩。整個腦袋上的頭髮都幾乎剃光,只有頭頂處留著一片短短的青茬子。


  肥肉成堆的短粗脖子上,掛著一根拴狼狗都絕對綽綽有餘的碩大金項鏈,臉上的皮膚白皙光潔,卻長了一個紅彤彤,如同橘皮一樣的酒糟鼻子。


  此人走過來的樣子,氣派之大,如同霸王在世,高官出巡,彷彿這條街上只剩下他一個是人,別的都變成了不屑一顧的癩皮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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